(一百零五)多情卻被無情惱(四)
她頭髮被北風吹亂、肌膚煞白,明明一副狼狽模樣,偏生笑得燦爛,石尉寒乍見之下著實被驚住,正想張嘴說話,又被她牽了手走向書房。
他注意到她的手很冰,即便隔了衣袖還是能讓他感到上面的寒意,他心裡有些自責,準備為她捂手,她卻忽然放開了他。
他不解的看著她走到了書案前,彎腰用左手拾起了地上的毛筆。
「大郎,可否有勞你為我磨墨?」
石尉寒以為她不能接受右手不能再握筆的事情,還欲再試,一時間,心痛如刀絞。這些時日來,她有多痛,他便有多痛。他是個男人,不能好好保護她,反因為他那日的一時氣憤丟棄了她,讓她遭此厄運。
愧疚,就像是一個無形的利器,在他身體里剮出碗大一個疤,時時刻刻都在滴滴答答的流血,讓他下意識想要躲閃。
江子萱久等不到他的回應,眨了眨眼睛,困惑的看著他,小聲喚道:「大郎?」
石尉寒回神,勉勉強強牽動嘴角笑了一下,說:「三娘,你看你手腳冰涼,肯定是受了寒,不如先回屋去暖和一下,再……」
「大郎!」江子萱打斷了他的話,指了指那硯台,輕聲卻很堅決的說:「有勞大郎為我磨墨!」
石尉寒低聲長嘆,面對笑意盈盈的江子萱,他感情十分複雜,忽然間,好似到了遲暮之年,看著眼前不服輸的女孩倔強的要下地走路,明明知道她會摔得滿身是傷,卻不知道該怎麼阻止她,也無法阻止她,只能心痛的在旁邊看著!
因為傷痛,是她成長必須經歷的東西。
他無聲的走到她身邊,為她將磨研好,而後退到一邊。
她沒有換右手握筆,依舊是用左手握著,蘸了墨汁,在白紙上慢慢書寫起來。
石尉寒有些詫異,隨後面上露出喜悅,聽說丘聃年輕時候能夠左右開弓寫字作畫,難道江子萱也能做到?
可是很快,他就發現自己的猜測不對,她每寫一筆,手都會不可抑制的顫抖,這顯然是生疏所導致的。
沒有多久,江子萱放下了筆,看向他,道:「大郎,你來看看我這字寫得怎麼樣?」
石尉寒狐疑的看了她一眼,再看向桌案上,歪歪斜斜的兩個字——大郎,出現在他的視線里。
他張了張嘴,在她歡喜的注視下,幾乎不敢說出實話。
沒有得到他的評價,江子萱略微不滿,嘟嘴又問道:「大郎,為何不說話?你是不是覺得我這字不堪入目?」
石尉寒心頭酸澀不已,她以前的書法,已有大家風範,可如今這左手所寫出來的字,像是七、八歲的稚子所寫……
他的喉頭,好似被什麼東西哽住,眼睛微黯若蒙了層霧氣,再次勉強笑了笑,欲找些話誇獎她,讓她不至於太難過。
誰知,又聽她問道:「大郎,你可是覺得我這字與七歲稚童所寫一般?」
他身體一震,對上她的杏仁大眼,實在無法說出假話,只得僵硬的點了點頭。
再次出乎他的預料,她不但沒有難受,反而笑了起來,歡喜道:「大郎,我五歲識字,花費了半年時間才能勉勉強強用右手握住筆,第一次寫出來的東西橫不平,豎不直,難以辨識。可是你看我的左手,這才是第一次寫字,就有了七八歲時的功底,若是我勤加練習,再輔以多年的心得體會,是不是頂多八、九年的時間我就又能做回原來的江三娘了?或者,我天賦猶存,不消一年半載,就能熟稔用左手書畫了。」
說到此,她一頓,上前握住了他的手腕,繼續道:「大郎,我記得八個月前,我初次見到謝將軍時心情沮喪,他指著一個賣鞋的老嫗對我說,那老嫗若是賣出去了繡鞋,雖然換得了錢財,可晚上還要繼續趕製繡鞋。若她賣不出繡鞋,晚上雖然可以休息,卻未必歡喜……那話,是你教他說的吧?」
石尉寒不明白她為何會提起此事,但想著她堅定的神情,和自信的話語,心情也隨之輕鬆起來,道:「多久的事情了,你竟然還記得。」
「記得,我一直記得。忘記的,恐怕是大郎!」
「我怎麼會忘記?」
「既然沒有忘記,大郎更不該忘記曾經自己的睿智、開朗與豁達,我現下雖陷入了困境,就如同賣不出繡鞋的老嫗,未必不會有另一番際遇和歡喜。大郎為何要心懷愧疚,為何害怕看我寫字,為何剛才眼神閃躲?」
石尉寒被她這一說,如醍醐灌頂,愣愣看著她好半響,才一把將她抱到了懷裡。他知道的,她一向比旁人有見識,多年前,在他仍是孤傲紈絝子弟時,她便可以慧眼看天下,一畫驚醒他。
現下,他以為自己足夠睿智,可到底還是不如她,她明明是個女子,明明遭遇了所有的苦痛,卻反來安慰他。
他緊緊摟住她,恨不得將她融到自己的身體里,喃喃道:「三娘,是我糊塗了!」
江子萱的一隻手環在了他的腰上,說出這番話,她心情前所未有的舒暢,儘管知道前路很難,儘管知道她還是會面對無數的奚落和嘲笑,她還是能從陰影中慢慢走出。
她吸了一口氣,他的懷抱真是溫暖,令她念念不舍。
好一會,她又開口道:「大郎,你看我並沒有因為失去右手而一蹶不振,你也不要為此再背負愧疚……」
江子萱的話觸及了石尉寒心裡最柔軟的地方,他還來不及答應,沒有想到,她後面的話狠狠給了他一盆冷水。
「……也不要因為想補償我,而疏遠了長笙公主,你們將來畢竟是夫妻。」愧疚和同情,實在不是我想要的東西。
她心裡的話,他自然是聽不見的,他倏忽沉了臉,抿唇不語。
見狀,她依舊莞爾以對,他的心結不是一兩日可以解開,說再多都是枉然,唯有她再努力些,讓他看到她勇敢重新站起來的模樣,才能讓他不再被愧疚束縛住。
想到這點,江子萱鼻頭泛酸,即便知道長笙公主那番話是有意針對她,她還是不由自主的會往心裡去。石尉寒對她的好,是因為愧疚和同情呀!
若是可以,她何嘗不想像剛才那般,一輩子躲在他的懷抱里。
怪只怪,她以前錯失了上天賜予的幸福,現下想要已經沒有辦法。她站在院子里想了一個下午,想長笙公主的話,想石尉寒的未來,也想了自己的未來。
她不能因為一點私心,而毀了石尉寒,更不能仗著他對她的虧欠,而奢望本來已經不屬於她的東西。
「三娘,可是今天長笙公主說的話傷到你了?」
他問這話時,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她,唯恐錯過她的每一個表情。
她一愣,心裡刺痛,她素來高傲,今日卻如同一個小偷般被人唾棄,自然是難受的。她在心裡長長嘆了一口氣,這話怎麼跟他說呢?
她不是無知的女子,不能隨意挑撥他與長笙公主的關係,即便她心裡恨不得長笙公主與他老死不相往來,但是理智猶存,無論如何是不會將實話說出口的。
她搖頭,輕鬆說道:「公主身為天之驕女難免有些脾氣,再說她與你有了婚約,介意我住在此處也是情理中事,我不會往心裡去的。」
石尉寒沒有感動於她的通情達理,冷冷一笑,思忖片刻,道:「你難道,不希望我與她解除婚約嗎?還是,你更希望我去府衙將與你的婚約解除?」
她感覺自己的嘴角十分僵硬,令她無法再自如的笑出來。
「三娘,為何不說話?」
「我……大郎,你與公主是國婚!」
一句話,道出了她的無可奈何,卻沒有讓石尉寒滿意,他面色變得有些難看,喃喃道:「你的意思是,讓我解除與你的婚約嗎?還是,你願意與長笙公主共事一夫?」
「我……」明明是一個顯而易見的答案,江子萱卻無法給出,她的驕傲不容許她與人共事一夫,可要讓她說出與石尉寒解除婚約的話竟然是那般難。
她張著嘴,無論如何再說不下。
久等不到她的答案,石尉寒低聲笑了起來,嘴角微翹充滿了諷刺和譏誚,道:「當初你與謝安然情投意合,意外得知江家欲以江月紅做媵妾,你死活不願意,為此還央求你的兄長,讓他悄悄將江月紅送給了趙富貴,可有此事?」
未料到他會提及這件她已經快要忘記的陳年舊事,江子萱雙眼圓睜,十分不解的看著他,道:「大郎……」
他似乎不願意聽她廢話,再次朗聲問道:「可有此事?」
她頷首,忐忑答道:「當時我太過年輕,做事……」
他再次打斷了她的話,幽幽道:「你想說你當時是年輕氣盛嗎?」
問完,他不看她,而是側頭看向屋裡噼噼作響的火盆,眼神悠遠,喃喃自語:「你當我不明白嗎?男女之間從來都是情之深責之切,你心裡仰慕謝安然,自然希望他只屬於你一人,自然容不得江月紅。可是你對我……你怎麼會在意長笙公主的存在呢?我到底還是自以為是了……」
「大郎!」
他搖了搖頭,不願意聽她的話,道:「好了,不說了,我累了,你也早些回房吧,莫要著涼了。」
將他的失落盡收眼底,江子萱想,她是不是誤解了他?其實,他對她尚有情在,他對她的關心並不是因為內疚和憐憫?
想到這點,她著急的拽住了他的衣袖,可當他回頭看她時,她又不知道該怎麼說。
半響,她方才支支吾吾道:「大郎,你對……對……」
她本想問他對自己是何看法,臨陣又生出了退意,索性試探問道:「你對長笙公主可是真心?」
聞言,他冷眼看她,不答反問:「你在乎嗎?你既然能夠接受長笙公主的存在,處處為她著想,你還會在乎我心裡的想法嗎?」
在他銳利視線的注視下,她拽住他衣袖的手漸漸鬆開,她差點忘記長笙公主的身份,忘記了他們已經有了婚約的事實。
她再次感到了自己的無奈,明明很在乎他,卻不能說出口!
佛說人生有八苦,種種苦果折磨輪迴世人!現下,她便被其中兩苦所折磨,怨長久、求不得,比所謂的生老病死更折磨人心。
石尉寒對她的埋怨,她對命運的埋怨,她對石尉寒的求之不得,生生折磨著她,卻讓她有苦不能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