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籠中之狼
萊加堡專為角鬥士準備的休息室中,只有兩個人相向而坐。一位是衣衫襤褸的中年死囚,一位是穿著亞麻上衣的年輕角鬥士;他們次日的比賽至少關係著上百萬卡隆的賭資。
死囚撩開頭髮,自顧自地說道:
很好,至少在我們展開廝殺之前,你還能聽我這個牙黃爪鈍的灰狼絮叨絮叨。看上去你不太樂意,不過,無妨,我講我的。
不知你曾經可聽說這樣一句話:
「我們還能做什麼呢?我們種地,他們將田地付之一炬;我們馴養牲口,他們將其屠戮殆盡;我們面對嚴冬,他們嗤笑著,享用著本應屬於我們的食物,在一旁作壁上觀。」
無論以上控訴有多少屬實,它畢竟在渺茫的嚴冬里為我們點燃了一簇篝火,一簇誘人的,卻空洞的希望;在那個戰火紛飛的年代里,它最終演變為我們廝殺、我們掠奪的正當理由——至少我這麼認為,如果沒有那次背叛,或許我依然會義無反顧地投身於那場大火當中;不過,那些已經是模糊的過去式了。未曾涉足的道路,再怎麼妄加想象,也只是庸人自擾罷。
如今我的身軀正在霜雪帝國的堡壘中逐漸腐朽,那個我曾為之流過血,為之鞍前馬後的帝國。我尚還記得當初俘虜交換時內心的狂喜,亦如那空洞的焰火,穿針引線,將破碎的血肉串連起來,支撐起數月的振奮;當薪火燃盡,斷爪的灰狼又歸於孤寂,默默注視著那些我曾守護過的,我曾為之犧牲過的,所投來的輕蔑與嘲弄。
那片曾經肆意驅馳的......至今,彷彿仍能夠嗅到大雪原上的冷風,縱使如今它們往往來自於老鼠與蛆蟲的大道,抑或蜘蛛蜈蚣的殿堂,往往充斥著排泄物與苔蘚混合起來的惡臭,但它依舊能使我回憶起當年呼吸著自由空氣的日子——當然,只是想想罷了。
那年,我還是大雪原上令人聞風喪膽的灰狼之一,或者說我自以為能夠令人聞風喪膽......但這些事實上都無所謂,畢竟任憑將我們換做任何拉跨的劫匪,或是笨拙的農民,去奇襲些許落魄的運輸隊都足以令其抱頭鼠竄。我們那粗劣得可笑的裝備,在數十次的劫掠當中逐漸換成了軍隊的制式用品;以至於領袖狂妄地認定我們已成長為股兩國都無法忽視的力量——或者說是他僅僅想做個樣子給我們看看,讓那簇虛無的篝火顯得更為旺盛。總而言之,他需要火中取栗的愚者,我們也樂意為了他,為了其它笨蛋而做出某種犧牲,或者視同伴的犧牲於不顧。那是種難以遏制的狂熱,當雪崩發生時,作為其中的一片雪花,無論在其它方面是多麼睿智,你也很難真正保持著應有的理性,很難識破哪怕最為簡陋的陷阱。所以老獵人死於幼狼之口,狼王又死於捕捉野兔的鐵夾。
我不記得當初殺過多少人,有烏松的,也有霜雪的;我只記得請最初幾個十夫長的臉,再往後,哪怕是那些身材魁梧的,身著華麗鎧甲的,他們也接不下我幾劍,所以就跟殺掉一隻松雞,砍倒一頭灰羊般——如果非要換個比喻的話,就像是平民記不住自己中午吃掉的是第幾塊麵包,貴族不知道餐盤中的是第幾塊黃油。這絕不是什麼自吹自擂,當然,即使你那般認為也無妨,你可以拿起武器,讓咱們在角斗場上相見,屆時你定會為死囚的劍術所震撼;儘管我不能保證那些老爺們最終會廢那麼丁點力氣,豎起拇指,好放你條生路。
那年,我們自以為是地看著那日益增長的虛影,還真以為有足夠的籌碼與兩位巨人談判了。所有——至少是那些能夠有丁點遠見,站在哪怕幾塊碎石之上的人都能夠看出,傭兵與匪寇只不過是從戰爭的一片陰霾里流竄到另一片陰霾,但當兩位肯偃旗息鼓,抑或某位傷筋動骨,那麼他們勢必將隨著混亂一併逝去。所以關於站隊之事,我還是能夠與首領達成一致的,至於選擇誰,事實上對我們而言亦無傷大雅,至少我這麼認為,但他怎麼考慮就不得而知了。
從某些方面講,那位老國王待我們不薄:晃瞎人雙眼的榮譽,還有那精良的裝備,曾令多少兄弟,也包括我迷失了方向。那時,還真能吶喊道:「為了霜雪帝國。」然而誰又真正把我們當作藍白二分旗下的同類?我們就算披上那身制服,就真正融入那片陌生的土地,真正為那幫南方人所信賴了嗎?這一問題,直到入獄之後我才逐漸意識到。
我們是大雪原上的灰狼,披著破爛不堪的灰袍子,至始至終從未改變;無論我們砍倒過多少松木,又屠戮過多少松鼠。
那年,首領秘密聯繫上我,囑咐我務必將「那封信」交給烏松的安格羅尼·卡佩侯爵,也就是後來名噪一時的卡佩侯——啊,你也許,或者說大概率沒有聽說過這個名號,畢竟,雖說這些大人物們動輒能讓數百個你我不明不白地死去,但事實上,咱往往記住的是身邊同樣沒頭沒腦的蠢蛋,抑或是擊倒的強敵,或是某個妓院的老闆。
沒有猜疑,摯友間哪來的猜疑?我自是小心翼翼地將這封信給揣進了懷裡。為了次日能夠順利完成任務,我打算中午先養精蓄銳,誰能料到那頭蠢驢把信封啃掉了蜜蠟——我發誓,我絕非有意去窺竊信件的內容,但當時的光線正好,信紙又悄悄露出了一個微妙的角度,就像是位半掩酥胸的裸體女人。我發誓我絕沒有刻意去展開這封信,我只是想把它撿起來,可它卻如活泥鰍般滑了出來,上面的內容就不得不進入我的視線了。當每天所看見的只有鐵與血,你會發現,真正當一封信,哪怕上面的字寫得歪歪扭扭,出現在你面前之時,我保證,你所有的感官都會不自覺地集中在那上面,就彷彿遇見了一塊最多汁的肉,一瓶最醇香的酒。
儘管如今我仍記得上面寫了些什麼,但請恕我不能逐字相告,因為那是給卡佩侯的信,作為信使不能再失職兩次;但倘若想把這個悲劇敘述完整,我又必須得告訴你——它事實上是封密謀信,標註了某某時間,以聯合內應,安格羅尼·卡佩侯爵推翻烏松的國王。雖說我當時也考慮過其它可能,但無疑,哪位信使拿起這樣封信件時都會感受到它的分量,特別是在兩個巨人僵持的那段時光里,也許這封信便足以令我們的大雪原翻天覆地。這種所謂的使命感,責任感,足以沖昏任何一個理智的頭腦,當時我還真以為自己正站在歷史的轉折點,要成為史冊中的一份子,從而疏忽了那些更為陰險用途。
心裡充實著那虛幻的責任感,整個下午,我興高采烈而又如履薄冰地假設了各種可能遇到的情況,並偽造了封虛偽的信件以備不時之需。次日一早,我按照約定偽裝成雜貨商人,按照約定的時間出現在了城門,卻恰巧碰見了烏松國王與他的護衛隊——當時的我將其歸於時運不濟,然而現在看來,它更像是一場陰謀。不過究竟是誰透露的國王行蹤就不得而知了,但你想,羅森既然有這樣的手腕,為何不派幾個刺客取下對方首級,反而讓我白白落網呢?這不符合常理,但也許這根本是他與誰所做的一場交易,至於收益如何,呵,我還沒有這個榮幸替他數金子,只能在暗無天日中逐漸腐爛。
若單以信使的身份來看,我定是稱得上「盡心竭力」的。縱然國王的精銳就從我旁邊走過——可能上周我還與其中的某些人進行過廝殺,又親手幹掉過某些人的朋友或對手,我依然低著頭,裹著件舊皮襖,以一名商人的身份,面不改色地走進了城裡。由於沒有接頭人——尋找到卡佩侯的府邸令我大費周章,但當時我相信一切都是值得的,儘管現在看來,這些林林總總的異常都足以令人對任務本身產生懷疑。而當我花費大把卡隆打通道路時,城裡那些痴獃的護衛們似乎終於意識到他們究竟放了怎樣一個人進來,四下開始戒嚴,數以百計的巡邏衛兵張開大網準備圍獵。
相信沒有哪個勇士能夠做到像我一樣跟數百人周旋兩個日夜,若非最後我發現始終無法接觸到卡佩侯,打算鋌而走險的話,恐怕我還能在他們眼皮子底下鬧得沸反盈天——不過那樣僅憑自己揚名立萬,不以完成任務為目的,就有違信使,也有違傭兵的行事準則了。所以我故意賣給他們一個破綻,大搖大擺地帶著貨物在「雪鼠」酒館里喝了個爛醉。不瞞你說,我甚至還擔心他們會找不到我,因為直到第次日清晨,都不見哪個衛兵的身影。
好在,再愚蠢的豬玀也知道如何追隨香味找到紅薯,他們終於抓到了我,也拿到了那封信——當然,是我希望讓他們看到的那封,真正給卡佩侯的信已經被我藏進肚子里了——事實上我也沒想到,這種小丑用於謀生的小把戲能在這種場合起到如此重要的作用。話雖如此,從結果來看,它似乎又並未真正給我帶來什麼;如你所見,現在咱都蹲在暗無天日的牢房裡。
再後來?再後來我來到卡佩侯跟前,吐出了真正的信。你可以想象,那位高權重的侯爺大驚失色的模樣,特別是在閱讀完信件之後慘白的臉色,就好比掛在樹枝上風乾的河魚。旁白的侍衛見到那老頭的反應也嚇得不輕,以為他的主子受到了什麼詛咒——也難怪,當時卡佩侯虛弱得連手指也難以動彈,可他一刻鐘前還在跟著親衛隊巡邏呢。而我全權當作他在逢場作戲,可倘若真是如此,他接下來把我和那個侍衛一同關進牢房,並決定下午處刑就未免有些入戲過深了。頗為諷刺的,最後竟然是烏松國王,我最大的敵人替我免去的死刑,而將我淪為階下囚。
兩年後,那看似不可調和的矛盾就這樣化解了。撇開那些煽動的仇恨,那些燒焦的生靈與田地,烏松與霜雪兩個巨人無非相互交換了些領土,內部換了些領主,就這樣。焦土之下死去的是平民,是騎士,是我們這些傭兵以及原本跟這一切毫無聯繫的荒野村人。領主們依然大口嚼著烤肉,豪飲著美酒直至反胃,直至嘔吐的穢物填滿水溝;飽經磨難的平民又開始對貴族所施予的蠅頭小利感恩戴德,儘管他們也知道,這些東西不過是他們沉重賦稅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而已。商販依舊罵罵咧咧地繳納著路橋費,修士依舊需要拉屎吃飯,而我們就彷彿不屬於這個世界般,被滯留在監獄當中,看著月陰晴圓缺。直到典獄長入不敷出,將我們一股腦賣給了人口販子,而後者又幾經周轉,將我們賣進了霜雪帝國的萊加堡。
呵,我曾經所為之流血,為之吶喊的旗幟,卻未曾記得我的忠誠,心安理得地把我當作死囚,當作牟取利益的工具。
啊,按照承諾,你贏下與我的比賽就能出去了吧?那你可將成為第一個從萊加堡里走出去的角鬥士;見證歷史的感覺固然不錯——但這完全取決於他們是否真正會信守承諾...哼......我很期待。至少,現在的你雙臂強壯,雙目清澈,身上還殘留著不少「自由人」的味道;而貴族的鎖鏈永遠無法真正束縛住一個自由的人。若當你最終發覺自己受制於貴族時,回頭想想,定是自己在什麼時候心甘情願接受了那份桎梏。
那麼就到此為止吧,感謝你肯耐下性子聽我嘮叨。晚安,自由的鬥士。
死囚伸了個懶腰,撇下沉默的聽眾,席地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