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雪原輓歌 其二
無論如何掩飾,誠然,剩下的道路只有與霜雪帝國同流合污;至於光面堂皇的借口,最初,羅森還沒找到那麼一個借口;就像奴隸販子簽下證明,他暗地裡與霜雪帝國的貴族達成了協議,變相出賣了所有信任他的原住民。至於那位狡猾的貴族——至少當時他還將自己的獠牙隱藏得很好,便是後來為查理所排擠的弗洛伊萬侯爵。
初次見面時,弗洛伊萬自稱「代表侯爵意志的使者」,他用一件灰色斗篷遮蔽住高大的身軀,鬍子拉碴的臉上透露出溫和與笑意,像是只睡意朦朧的灰羊。
談話進行了很久,在中途羅森小解之際,守候在外的羅曼極其負責地提醒道:「當心,領主畢竟是領主;你我已經栽過跟頭。」
落魄的領主深以為然,稍稍恢平復了下心境。
可這位「使者」著實令他難以拒絕,在除去可有可無的客套話后,他接下來單刀直入,將雙方的利益得失都擺在了桌面上:
「兩國開戰,我們需要一支雇傭軍,或者說越多越好;在同烏松帝國作戰這方面而言,你和你所帶領的部隊無疑是最佳人員,」弗洛伊萬將雙手攤開,「你的遭遇很讓人惋惜,正如我之前所說,侯爵會『為了古老的貴族權益而去幫助一位素昧平生的領主』;與此同時,毫不掩飾地講,這其中也有我們為自己利益的考量——國王命侯爵大人擔當先頭部隊,且不論首戰的勝負與否,一場正面衝突便可能使家族衛士折損過半,而這裡的村落,除了間諜外,並不可能給異鄉人提供任何形式士兵,然而恰恰這片雪原又是你們的故土。」
「使者」頓了一下,拍了拍斗篷:「當然,在我們雙方履行完傭兵條約之後,弗里德里將會正式授予你一個新的頭銜,子爵?伯爵?諸如此類;雖說虛名無法真正左右你的封地大小,卻能夠讓你更為名正言順地統領這些自由民兄弟,以及......在某些交易上取得優勢。」
「他大可把這個頭銜獻給其他貴族,抑或某些功勛卓著的平民。」羅森對侯爵誇下的海口不大放心,畢竟他才為烏松的國王所害。
弗洛伊萬稍微斜了斜身子,在這個角度看來,他寬闊的胸膛毫無防備地展露在羅森面前:「難道還有人比你更適合統領這片充滿爭議的地區?如果你能夠讓烏松國王為自己的所作所為後悔,那麼弗里德里難道還會重蹈覆轍嗎?除非擁有特別的才能,
」侯爵意味深長地看了眼可能的合作夥伴,「否則沒有哪位領主願意把自己的莊園置於邊境之下,就算侯爵也不例外;畢竟,高貴的頭銜並不等於過人的能力,事實上恰恰相反,它常被藉以遮掩後者的愚昧——皇冠與王座亦然。」他臉上掠過一絲輕蔑,但很快被爐火純青的世故技巧給掩飾了下去。
羅森雖知道其中有些矇騙與迎合的成分,是否作為霜雪帝國的傭兵尚且待議,不過多為自己爭取些利益總歸沒有壞處,他遂試探道:「但背叛自己的君主始終是一件為人所不齒的行為。」
「明眼人自然明白是誰先背叛了誰。可倘若你未在這場紛爭中奪回一席之地,恐怕今後也沒人會為真相發聲,我已見過太多......」弗洛伊萬的語氣更像是在自嘲。在略微的黯然後,他似乎意識到方才的言語有些不妥,遂改口道,「當然,侯爵也考慮過你的顧慮,你依舊可以保持你的立場,我們之間的雇傭契約大可以不拿到檯面上,不過那也就意味著你無法得到相應的頭銜。言歸正傳,傭金的問題尚還可以斟酌,侯爵目前提出的定金是十五萬卡隆,如果你們能夠在規定時間提供兩百餘人的游擊隊......」
價格不算低,但羅森並沒有直接答應下來。對方見狀亦沒有強求,在留下只渡鴉后便戴上那灰色的斗篷消失在茫茫雪原當中。
待「使者」走遠,羅曼便徑直來到他的領主面前,坦言:「說實話,我不喜歡那傢伙,他似乎在刻意隱瞞什麼。」
「包括他的身份?或許我們應該砍下這頭『灰羊』的羊角向國王邀功,」羅森畢恭畢敬地挺直腰板,裝作在參加授勛儀式,「也許他一高興,就把頭銜還給我了,咱也不需要再鬧得沸反盈天。」
羅曼嘆息:「但願如此——我還是趕緊將那隻烏鴉拔毛烤了好,以免它成為今後的禍端。」
「多些準備總歸不是什麼壞事。在我親眼所見卡隆與軍隊之前,沒必要搶先背負這樣一個包袱,也沒必要自絕一條後路;真正到烈火燎原,所有人都無法置身事外時再考慮添柴或者澆水也不遲。」
「你如何能保證我們不是用來點燃第一顆火星的柴薪?難道你我身上的傷疤還不夠多嗎?當兩個巨人相互廝殺時,螻蟻應該學會明哲保身,而不是自願成為工具深入其間。我們或許能夠出其不意,然後呢?被拍死在這片雪原之上,腐爛在沒人知曉的角落任由群鴉啄去雙目,就為了達成霜雪帝國的某個戰略性計劃?——你明知如此,犯不著在我面前做戲,」羅曼雙手叉腰,一字一句地說道,「告訴我,為什麼?」
「人生何嘗不是場豪賭?我還不得不將自己最後的籌碼押上。沒錯,如你所見,我已經很累了,哈,」羅森瘦削的面龐因連月的奔波更顯虛弱,兩聲突兀的乾笑彷彿令連接起血肉的偽裝消失殆盡。他弓著腰,雙手扶膝,就好像受到一次重擊,「儘管,我早已不能從這場叛亂中謀得更多利益。然而閉上眼,我的每寸皮膚都在告誡我,起風了;它究竟是會颳去我身上所有的榮光——正如許多年前帶給我父親那樣,還是給予我那麼一個機會繼承前輩的領土?我不知道領民們在大雪原重歸於混亂后將如何選擇,或許他們將過回從前的生活,依靠著貧瘠而零散的土地,與他們的先祖一樣,豐年時任憑多餘的食物腐爛在荒野之上,欠收時處決部分婦女以同類相食。
我倘若就這麼逃跑了罷,隱姓埋名成為一屆平民,安享晚年,然而這些武裝起來的兄弟們呢?當他們拿起粗劣的武器,面對著窮追不捨的敵人,卻讓他們發現自己的指揮官早已棄之而去?我甚至可以偽造出對我們有利的情報,忽悠他們猛進為我們爭取時間——也不必擔心有人最後會回過神來,因為屆時他們已經瀕臨絞肉機的邊緣;我們僥倖拽住破碎的信任,以及殘缺的肢體得以倖存,手裡沾滿了同伴的血,腦漿,那難道就是你所期盼的?
你知道國王會如何處理那些膽敢反抗的人——哪怕是一隻松雞。他會剜去所有俘虜的眼睛,打斷他們一條腿骨,再用繩子栓成一串,用皮鞭驅趕著,從大雪原一步步走到首都;他們會用汞和最為惡毒的魔法剝下頭目——哪怕是區區十夫長的外皮,看著一灘灘血肉在電火花與藍色的焰火中舞蹈,直至最後慘叫聲消逝在貴族的談笑當中。
作為報復,他們還會讓嚴重殘疾的俘虜在這片土地上灑滿白鹽,奪去倖存者最後的希望;直至此地化作荒蕪,抑或國王一時興起,將它分封給某個懂得諂媚的蠢貨...他......」
羅森還想繼續說下去,但羅曼將手搭在他的肩上,打斷道:「我明白了,那就繼續往前走吧,不要回頭。」
「不,這......」領主抬起頭欲言又止。
「不要回頭,哼,」羅曼收手,挑了挑眉,「何必等我說出來?風吹得正歡,只要往前走就還有很多變數。」
「我不是......」羅森眉頭緊蹙,喉結不斷地上下蠕動,屢次三番想要反駁卻又忽而覺得那些理由是如此蒼白無力;他的額頭甚至滲出了汗珠,彷彿在與某位無形的敵人博弈。最後,落魄的領主不得不向現實低頭,「對,沒錯。」永遠不要回頭,無論有誰掉隊。
欣慰與哀傷同時爬上羅曼的臉龐,他順了順數周未打理的頭髮,弄得滿手油污:「畢竟,起風了,沒有哪片樹葉能夠置之度外。」
是啊,起風了,他說的沒錯,如果代價是必要的,他們自不該奢求全身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