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泄恨興文獄
皇帝南巡,留下張廷玉、佟國維和老相馬齊、陳廷敬在南書房入值,代皇帝閱處奏章,辦理日常政務。一般奏摺南書房大員批閱后,交六部辦理。重要奏摺自然要放進「黃匣子」,待皇上迴鑾批閱,更急的,則要用六百里快馬飛報皇帝,等待諭旨。這天,南書房平安無事,該辦的都按部就班辦完了,幾員大臣快到下值時分。忽地,戴一品珊瑚頂藍翅花翎的佟國維大大咧咧邁了進來,冷冷地道:
「皇上回來了,出了大事。」
張廷玉一怔,兩位老相更是嚇得渾身哆嗦。乾隆年間就中進士,康熙十七年入值南書房,直到此次皇帝南巡前才擢為文淵閣大學士的陳廷敬,生性膽小,這陣唬得囁囁嚅嚅地連聲問:
「佟相,聖上出了什麼事?」
佟國維拿腔拿調,往太師椅上一仰,順手接過內勤小太監奉上的一杯燙茶,捏著杯蓋,不急不緩撥弄著沉浮不定的銀針茶葉,撮嘴吹著一縷縷白色熱霧,吱吱唔唔,卻是愛說不說。佟國維四十六七歲,在滿漢四宰相中不大不小:比老資格的陳廷敬、馬齊小一個輩份,比被他稱之為「新貴」的張廷玉又大了一輩。他是康熙生母佟佳氏最小的胞弟,又是現今晉封為皇后的佟佳氏的親兄弟,按輩份是康熙的小舅子,依皇家規矩不稱舅舅,就只能稱之為「散秩大臣佟國維」了。康熙初年,他便掛了個一等侍衛的虛銜。不合因投靠權傾一時的明珠,被老相索額圖壓著,坐了冷板凳。直到十年前明珠垮台,索額圖失寵,南書房大換班,康熙才把這個小舅子擢升體仁閣大學士,讓其入值南書房。
佟國維仗著是皇親國戚,有點瞧不起兩個老傢伙,竊以為兩個老相鳩佔鵲巢,才讓他在冷宮裡泡了那麼些年。對張廷玉自然不敢小瞧。一代名相張英的二公子,二十八歲中進士,二十九歲入值南書房,本朝最年輕的上書房大臣。雞蛋里包骨頭,外圓內方,學問了得,韜略滿經綸,為人又四平八穩,你就找不出一點兒毛病。皇上器重他,他佟國維就是想給他穿小鞋,也是老虎咬石蛋,無處下口。
三十齣頭的張廷玉,像年輕時的父親一樣,白凈臉,身材頎長,骨架清削,不溫不火,雖著二品袍服頂戴,看上去卻仍是一介書生模樣。他始終用溫和的目光盯著傲慢自負卻又玩世不恭的佟國維,內心卻早掀起了滔天臣浪。皇上此次南巡原定兩個多月,現在不到一個月就起駕迴鑾,究竟出了什麼事?一國一朝、億萬斯民繫於皇帝一身,皇上出了事最小也是大事,他終於按奈不住地問:
「佟相,皇上究竟出什麼事?身為臣子理應為皇上分憂,您就直說了吧!」
「這——」佟國維感到張廷玉平靜的話語里,暗藏「你就不為皇帝分憂」的機鋒,裝模作樣咳咳嗓子,不得不放下架子道,「皇上在太湖遭遇剌客……」
話音未落,兩位老相嚇得跌跪在地上,只是磕頭,嘴裡咕噥著不知念些什麼。張廷玉逼近佟國維一步,凝眉驟目冷峻地道:
「天大的事,佟相為何不早說?皇上龍體無恙?」
佟國維受不了張廷玉那種口氣,好像有一座無形的山朝他壓來,卻又無從發作——這小子占著了理,他只得狐假虎威冷冷地回說:
「聽皇後傳話說,龍體無恙,只受了驚嚇。」
張廷玉長長鬆了口氣,扶著馬齊、陳廷敬站了起來,用商量的口吻說道:
「兩位前輩,早過了下值時間,二位請回吧。這裡由學生和佟相守值,再留一段時辰,聖上如有召見,由我們回話就行了。」
馬、陳二相走後,張廷玉枯坐案前,似在翻檢文牘,其實一個字也沒看進去。不知什麼時候,佟國維走了。重門疊幛的上書房,翹角飛檐的乾清宮,偌大的紫禁城,已籠罩在暮色的輝光里,闐寂得像荒寺古墓。張廷玉似能聽到自己不安地急跳的心音。皇帝南巡,竟遭剌客,這是本朝未曾發生過的大事。是什麼樣的剌客,能否捕獲歸案,查出元兇?
已是掌燈時分,廷玉知道皇上是不會召見了。上了五旬的老人,經過哪場驚懼,況又千里路途顛簸,不好好靜養幾天,怎麼會連夜來召見你呢?他站起身來,收拾好案上的奏章文牘,忐忑不安地走出宮門。
張廷玉無心回自己的府第,卻讓待在宮外的轎輿朝補子衚衕高士奇的府邸走去。高士奇是個放蕩不羈的詩人、書法大家,跟張廷玉令尊交往甚篤。記得明珠遭禍的康熙二十六年,張廷玉還是個十五六歲的聰俊少年。這年十二月己巳,太皇太后崩,還在服喪之期,正巧明珠操辦五十大壽。王公大臣都前去奉賜祝壽,父親明知這是犯忌的,又不便得罪權傾朝野的明珠,便派他去應付點卯。
在觥籌交錯的豐筵上,喝酒行令,吟詩作對,有人出了一聯:
水部失火,金司空大興土木;
在坐袞袞諸公,都是詩對高手。但對子出得絕,內含五行,給應對出了難題。大學士徐乾學、高士奇冥思苦想也一時口塞。正巧納蘭明珠前來敬酒,看滿桌袍服頂戴中,竟坐著一聰角少年,遂問道:
「這是誰家公子,倒是一表人才。」
「天下英才全收明相轂中,卻不料也有遺珠。」高士奇說話一向嘻里哈啦,「大學士張桐城張中堂的二公子,明相竟不認識?他可是小有名氣的少年才子。」
納蘭明珠啊了一聲,對張英的以桃代李似有不滿。旁邊諸臣卻起鬨了,一齊聳恿:
「張公子,既是少年才子,何不把下聯對來?」
少年儒雅的張廷玉,靦腆地微微一笑道:
「學生獻醜了,還請各位大人見諒。」
「各位大人」屏聲靜氣肅聽時,你道這少年才子說出什麼樣的下聯:
北人南相,中書令什麼東西。
滿堂哄然大笑。但笑過以後,有人變臉,啃出了其中的骨頭:「這小子不是罵倒一槽人嗎?」碰巧都察御史郭琇郎不郎秀不秀闖了進來,明珠正要上去迎接,郭大老爺卻從馬蹄袖裡抽出幾張紙,不陰不陽地當眾念道:
郭琇奏請拿問明珠貪賄壞法結黨營私盅國病民折臣郭琇跪奏:查我朝
上書房大臣、領侍衛內大臣、太保明珠,自康熙十四年入閣參贊朝務,屢
蒙聖恩,委以不次之任,寄以彌高之望,本應勤慎恭肅,儉德愛民,忠誠
事主以圖仰報萬一,該員……
原來卻是參劾明珠的奏摺,在坐諸公沒一個不驚得目瞪口呆,就連不可一世的明珠也愣在原地,臉色由紅變白再由白泛紫。就連與明珠作對的索額圖,也被天不怕地不怕的都察御史的突然襲擊弄昏,想不明白是該暗自高興,還是害怕。郭御史的彈劾像排陣火炮,攪天而來,不僅宰相明珠,就連大學士高士奇、余國柱和王鴻緒之流,也一鍋燴了。奏摺語氣越來越殺氣騰騰:
總之明珠、高士奇等,豺狼其性、蛇蠍其心、鬼蜮其形。畏勢者既
觀望而不敢言,趨勢者復擁戴而不肖言。臣若不言,有負聖恩。故不避
嫌怨,請立賜罷斥,明正典刑,則天下幸甚!
沒人再去理睬廷玉小子對聯的出言不遜,誰都明白,郭琇的彈劾若沒人撐腰,就是長三個腦袋也不夠砍的。袞袞諸公一忽兒作鳥獸散,溜了九成。
張廷玉目睹了此次倒相事件,見識了父親所在官場爭鬥的嚴酷。難怪父親早就不願為官,身為宰相,卻多次乞求皇上,賜他告病告老還鄉。他唯一的夙願是做一介布衣,做一個田舍翁。父親常情不自禁,反覆吟詠陶淵明的《歸去來兮》。
兒子漸漸長大,父親在公務繁忙之餘,親自教他們兄弟四書五經,儒學鴻制。說到修身養性,不無得意地給兒子們詳細講述他自己悟道的「宅心自守」的經驗。他說,要嚴格控制自己的思想感情,不為外界誘惑動搖。廷玉中進士以後,父親並不像常見的父親那樣喜形於色,倒是把他叫進書房,十分嚴厲地教導說:
「為父不想為官,沒想到兒子免不了也要做官。幾十年混跡官場,現在告訴你一點為官之道——這是為父的近年逐步參悟的:要立於不敗之地,就得為自己建起一座行為上的方城,緊閉四門,不許榮辱、升沉、生死、得失等念頭鑽進城堡。還要有一種使自己心安的方法:就是不合理的事決不去做,後悔而要費力挽回的事決不去做,不可告人的事也決不去做,衙門中的事,財物當時點清交付,不在事前提取財物,也不留在事後交付。如此,你就能倒下就睡,吃飯也感到很香。」
不料父親乞休致仕,皇上又真把他擢撥進上書房,成為張家第二代上書房大臣。張廷玉雖然牢記父親的為官之道,倒也不像父輩謹小慎為。他飽讀孔孟儒典,具有強烈的愛民、惜民、珍民思想。他想,與其讓歷朝歷代那樣的奸臣貪相把持朝政,坑害庶民百姓,倒不如自己在皇帝身邊力所能及做些興國利民的事情。他在南書房恭勤職守,體會聖意,就為尋找這樣的機會。
轎輿一震,在高府門前放下。張廷玉收回綿綿思緒,一掀帘子,提著麒麟補子的下擺,輕捷地走了出來,直朝高府中堂闖去。高府門卒、家丁,沒一個不認識少宰相,忙不迭打躬作揖,一聲聲唱諾傳了進去:
「張少相到——」
「少相到——」
待張廷玉來到中堂,胳膊上纏著繃帶的高士奇,不修邊幅一臉倦容迎了出來,一見張廷玉,像喝了參湯,嘻哩哈啦唱諾道:
「哈吆,什麼風把張相吹來了,」又故作嚴肅地問,「莫不皇上有急召?」
「什麼相不相、召不召?」張廷玉攙扶高士奇居中落坐,反客為主地說,「看模樣老年伯也受了驚嚇,還受了傷?傷得重不重,究竟出的什麼事?」
「被瘋狗咬了一口,還留了條完屍嘛。」高士奇讓家人為廷玉上了茶水,想起那場惡夢,臉上禁不住又微微痙攣,長嘆一聲改換家常口氣道:
「咳,賢侄,此次令尊大人和老夫,陪駕皇上作太湖之游,差點惹出彌天大禍!」
「父親也去了?」張廷玉又是一驚。
「是皇帝拉去的。」
「父親他——」
「貴人天相,他沒什麼,虛驚一場。」
張廷玉不喝酒,主隨客便,二人對飲喝茶。高士奇遂把在太湖上皇帝遇蒙面剌客的前前後後,說了個透底兒清轍,不敢遺漏哪怕是一個無關緊要的細節。
張廷玉坐在那兒,聽得毛骨悚然,泥塑木雕。高夫子話音已落,沉寂了好一陣子,方猛醒般揣摸著問:
「剌客武藝高強,既已逃遁,似難搜捕。有沒有蛛絲馬跡,推斷那是何方所為?」
「來無蹤去無影,」高士奇搖搖頭,疲憊不堪地攤攤手,「有人看到說有顆黑痣,有撮吊毛,除此,什麼卵絲牛跡也沒有。」
張廷玉見高士奇餘悸在胸,身心憔悴,遂起身告辭,囑他好好在府內靜養,皇上那兒有他們候旨。
回到家,夫人王氏領著丫環紫桐,在二門外探望。早過了平時下值時間,晚飯端上桌,涼了又熱,熱了又涼,一個多時辰過去了,仍不見老爺回府。朝廷之事,如江南早春的天象,說變就變,夫人為他提心弔膽。直等四抬大轎吱嘎吱嘎作響進了府門,在二門內大院里落轎,賢夫人朝夫君迎去,紫桐沖里呼喊:
「老爺回來了,準備開飯!」
張廷玉一掀帘子走了出來,夫人挽住他的手,一看他略顯蒼白嚴峻的面容,關切地問道:
「怎麼回來晚了?沒事吧!」
「沒事。」廷玉見到家人,立即恢復了往日和藹親切的笑容,這也是從父親那兒學來的:外面的事情最煩心,也不在家人面前表露,做到吃得好,睡得香。走進中堂,紫桐為老爺寬下袍服,頂戴、朝靴,換上寬鬆舒適的皂布長褂。進盥洗室凈了手,來到花廳早已備齊的餐桌前,廷玉先從乳母那邊拉過五歲的三兒子若渟親了親,小寶貝紅蘋果似的臉蛋,長得活潑可愛。他情不自禁高舉著,一拋一拋逗耍著玩樂。一會兒,王氏把若渟拉了過去,交給乳母,雙雙坐下用飯,一家子其樂融融。
夫人王氏,乃當今領一代詩壇風騷的大詩人、刑部尚書王士禎的女兒。他們的婚事,就是在父親這所居住過幾十年的宰相府辦的。廷玉四兄弟都出生在此。廷玉是老二,字衡臣;長兄廷瓚,字卣臣,康熙十八年進士,翰林院編修,官至少詹事。老三廷璐,字寶臣,五十七年進士,殿試一甲第二名,榜眼,后授編修,入值南書房,遷侍講學士,曾兩督江蘇學政。老四廷瑑,字桓臣,雍正元年進士出身,自編修官至工部侍郎,講官。乾隆九年改補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乾隆三十九年,卒,終年八十四。乾隆謂眾臣曰:「張廷瑑兄弟皆舊臣賢者,今盡蔫,安可得也。」竟嘆息良久。
張廷玉大兒子若靄,康熙三十年生,有了十二歲;二兒子若澄,康熙三十四年生,現年八歲。張廷玉和幾個兄弟的兒子,又大都中進士。自張英始,以科第世其家,四世皆為翰林講官——這都是后話。
卻說自從父親張英致仕歸故,少年宰相張廷玉便搬進了這原屬前明頤親王王府的宰相府。原府第佔地十餘頃,父親是個清官,沒那麼多銀錢來修葺,撥出去一部份。廷玉搬來以後,又把西邊的園子劃了出去,只留正門、中堂以及東面三十多間房屋、四進兩列的四合院,外加東側靠里有池塘、假山、亭榭的後花園,緊緊湊湊剛好合用,家僕丫頭也只留三十多人。
張廷玉入閣之初,朝廷要撥銀對宰相府進行修葺,廷玉不允,他要保留原貌,以便時刻記住乃父的教誨。在這間當作起居餐室的花廳里,唯一奢華的擺設,是父親經常把玩的一座太湖石盆景、一套「宮僚雅集杯」,還有正牆懸挂的《秋山圖》。
此外,一無長物。他無暇像前宰相明珠,也不像同朝宰相佟國維,千方百計去搜集古玩字畫;甚至也不如父親在公暇之餘,有「宮僚雅集杯」臨風把盞賦詩的雅興。他太忙了。每日在朝廷應對皇上的召見,有看不完的硃批、硃諭、奏摺、各部各府呈文,有起草不完的代擬皇帝的詔書、制命、皇榜。何況,每晚回到家,還要寫他的《朝野雜記》,把當天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紀錄下來,以便日後翻查。
張廷玉放下碗筷,紫桐侍候著洗了手臉,泡了泡腳,便朝書房走去。這是慣例,不到夜深甚至子夜,老爺是不會安寢的,夫人也不加攔阻,只留下聰明伶俐的紫桐守在書房,等待老爺使喚。她和乳母抱著已在懷裡安睡的小寶貝若渟,回上房去了。
在書案前坐了下來,張廷玉翻開那本厚厚徽州生宣裝訂成的雜記本,前面整頁整頁都用蠅頭鐘王小楷,記滿朝野雜事。翻到空白處,善解人意的紫桐已把徽墨碾好,尚古齋狼毫小楷筆遞了過來。廷玉接過筆,探向硯池,筆尖乾涸了,硬硬的濡墨不上。紫桐接過,筆尖伸進櫻桃小嘴,用珍珠白細細魚牙咬咬,濡濕,再遞了過來。張廷玉接過筆,瞅紫桐一眼,撅嘴一笑道:
「看你,快去洗洗。」
紫桐走後,面對那白白的紙頁,張廷玉幾次舉筆,卻落不下來,不知該寫什麼。他腦瓜里突然像抽去了思想的葫蘆瓢,空空蕩蕩。皇帝在江南遭遇剌客,這樁事太嚴重,太不可思議了。是何方魔怪敢在光天化日下行剌皇上?還是民間反清復明的那股勢力?難道還是在京城鬧過一陣子的所謂「朱三太子」之亂?「朱三太了」流落到江南,不是在康熙二十三年假太子楊起隆凌遲處死了嗎?皇上登基以來,尊孔,推崇儒學,為招攬流失民間的漢儒特開博學鴻詞科,第一次南巡專程去江寧祭奠明陵,這一切都是非常聖明之舉,對緩和滿漢民族矛盾起到了撥一兩勝千斤的作用。應當說,滿漢之爭已不是問題了。大清入關立朝都六十年了。那又是何方勢力鋌而走險,收買殺手行剌皇上呢?蒙面人竟敢獨闖警衛森嚴的御船,他幾乎可以肯定,決不會是個人挾報私仇!
當今皇上剛愎自信,恩威並施,就為鞏固先皇基業,以傳萬世,現在竟有人行剌於他,其震怒是可想而知的。張廷玉怕的是皇上在盛怒之下,風聲鶴戾,又要在朝廷內外掀起一場軒然大波,製造無端冤案,株連各方無辜,把好端端的太平盛世,重新陷進動亂不安,而無暇顧及治河興農利及生民的大事。
想到此,張廷玉霍地站立起來,踱到窗前,驀然想起《文文山集》中的一首詩:
悠悠成敗百年中,
笑看柯山局未終。
金馬勝游成陽雨,
銅駝遺恨付西東。
黑頭爾自誇江總,
冷齒人能說褚公。
龍首黃扉成一夢,
夢回何面見江東。
狀元宰相,不能蔭庇子孫,夢炎以降元殺文宰相,甚至掘墳燔骨,如此冤冤相報,何以了了。想起文天祥這首詩,張廷玉百感交集,渾身一涼——
斯時,紫桐輕輕把一件灰鼠皮大氅披在他身上,拉拉他的手道:
「老爺,夜深了,寒氣重,奴婢侍候爺去安歇吧!」
他一回頭,詫異地問:
「唔,紫桐,你還在這裡?」
「夫人要奴婢在這裡侍候老爺。」
「你去吧!」張廷玉揮揮手。
「不行,」紫桐把身子靠了過來,嬌嗔地說,「夫人要奴婢侍候老爺睡覺。」
「要你跟老爺睡覺?」他大吃一驚。
「是呀!」紫桐點點頭,模仿著夫人口氣,「夫人說,別家的老爺,過了而立之年,早已是三妻四妾。我家老爺只知忙朝廷的事,為皇上操心,如今沒納一個妾,也真虧待了老爺。夫人又懷孕了,所以就叫奴婢……」
「夫人懷孕了?」張廷玉又是一喜。
「都四個月了。」紫桐說,「老爺您忙得昏天黑地,每晚一上床夫人睡沉了,早起醒來,您又上朝了,都沒功夫把喜事兒告訴您呢。」
紫桐能言善語,風姿綽約,楚楚動人。張廷玉不由得多瞧了她一眼。丫頭還只十六七歲,長得冰肌玉潔,如花似水。要納為妾不是不可以,但眼下皇帝震怒,朝局莫測,有太多煩心之事要他考慮,哪有閑心來拈花惹草,兒女情長呢?他焦躁地向紫桐擺下手道:
「你走吧,下次再說。」
紫桐怏怏地走了,壓根兒不知道老爺說的,是哪樁事「下次再說」。
張廷玉自然歡喜,夫人又懷孕了,又一個傻小子或乖女兒將降臨人世。然而,正是為了將要降臨的「傻小子」「乖女兒」和普天下億萬庶民百姓,能過上安安穩穩的日子,朝廷需要穩定,天下必須安定。
他在書房裡困獸般走過來,走過去,恨不得東方立即大亮,立即上朝,慷慨進言熄滅皇上心中的怒火,然後再向皇上獻出安邦定國之策。
第二天,皇帝沒有上朝,也沒召見內外大臣。朝廷內外、街頭巷尾,議論紛紛,謠言四起。一早,乾清門外等待朝見的大臣,三五成群,交頭接耳,如喪考妣。顯然,皇帝南巡遇剌的消息已經傳了出去。
日上三竿,大太監李德全出來宣旨:
「今日皇上不上朝,請回!」
眾人已經散去,張廷玉心事重重邁著方步踱進南書房,坐著發獃。老相馬齊和陳廷敬在切切私語:
「皇上是否龍體欠安,要不要遞牌子進去瞧瞧?」
「皇上一驚一怒,正在火頭上……」
佟國維耳尖,聽到兩位老相的私議,大大咧咧地道:「沒事。皇上正在皇后的坤寧宮裡靜憩。」
正於國舅爺所說,康熙迴鑾后,哪兒也沒有去,就呆在皇后的坤寧宮。曾經叱嚓風雲的玄燁,年過五十,便有了幾分膽怯心虛,沒有當年挽弓射猛虎的豪氣兒了。再經太湖上這場驚嚇,他覺得只有偎依在皇后的懷裡才能安然入夢。也許,人越老越依戀女人,這種依戀與血氣過旺的青壯年不同,不定是情慾的渴求,也不為男歡女愛一場,消除**的塊壘。老小老小,老頭子躺在女人懷裡,像嬰兒躺在母親懷裡一般,為的感到安全。
佟佳皇后比康熙小近二十歲,正是女人最成熟豐潤的時候。康熙愛這位皇后,勝過宮裡三十多個嬪妃。康熙二十九年,皇后的兄弟佟國綱,隨御駕西征葛爾丹,在烏蘭布通一役,中彈身亡,獻出了年輕的生命。躺在如此血肉連體的女人懷裡,還不安全嗎?
睡夢裡,康熙突然大叫一聲,驚坐起來。皇后掀開暖被**著身子,立即將他摟在懷裡,連聲喚著:
「皇上,皇上——」
康熙一頭冷汗,僵直地坐在龍床上。佟佳皇后幫他揩去汗珠,仍緊緊摟抱著道:
「皇上,受驚了,您是做夢?」
「沒事,你睡吧。」康熙推被下床,到了外廳,輪值的太監、宮女,服侍皇上著了便服,戴上金絲綉龍便帽。在太監們前呼後擁下,自蒼震門出來,入居景仁宮。這時天才微微發亮。
夢中出現西征葛爾丹,有人妄圖把他餓死渴死在沙漠瀚海的情景,使康熙心裡焦躁不安。那次年羹堯先斬後奏了陝西巡撫葛禮,終把糧草押運到兵營,救了皇帝和數萬將士的性命,過後他也曾想過:一個葛禮,要沒有朝廷親王大臣撐腰,怎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抗旨扣糧呢?事後嚴飭刑部、都察院查處,也沒查出結果,徒然處死了一批無足輕重的瀆官。
康熙斜倚在軟榻上,聯想到太湖的剌客,心中突然一緊:是不是根子都在朕的身邊,在那覬覦朕的寶座的阿哥、親王身上呢?他知道自己生了太多的兒子,在冊的就有洋洋三十六個皇子。有的壓根就分辨不清,認他們不全。是不是其中有某個孽子,想效法隋煬帝弒君篡位呢?如果真是這樣,大清江山就要斷送在這些逆子貳臣手裡了,金殿玉階將血流成河……
一輪紅日冉冉升起,照亮了玉階。康熙來到庭院邁步,麻木的腦袋在暖陽下漸漸鬆弛,有了活力。他不相信他的兒子們當中有楊廣那樣的孽種報應,也許葛禮受死正於他所說,僅僅是驛馬傳遞軍機之誤的巧合,也許太湖剌客不過是「朱三太子」殘孽的孤注一擲,根本用不著草木皆兵,疑神疑鬼。
「嗯,如此倒好。」他又回到殿內,端坐龍案翻閱那些未及「御覽」、「御批」的黃匣子里的各部、各府奏摺。翻著翻著,突然眼睛一亮,在浙江總督、巡撫和刑部的密折上,龍飛鳳舞作了「硃批」,然後倏地站了起來,朝候在外室的李德全大喝一聲:
「起駕乾清宮!」
李大太監一聲唱諾:
「皇上起駕乾清宮——」
這像山谷回聲,經過重門迭嶂,一聲聲向外傳遞,直傳到在朝堂外候了三天的親王、大臣們的耳鼓裡。
張廷玉第一個感到振奮、興慰:「皇帝終於臨朝了。」他和諸相、王爺、各部大臣魚貫登上玉階,走進大殿。像一股颶風颳倒衰草,啪啪啪一甩馬蹄袖,齊刷刷跪伏在龍案前的地面上,齊聲高呼: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也許康熙內心的余火未熄,但臉色非常平靜。他一一掃視著跪在下面的群臣,久未吱聲。
老相馬齊見無動靜,又不敢抬頭,遂一次又一次磕頭觸地,稟奏道:
「老臣馬齊,恭請皇上聖安。臣驚聞皇帝南巡,在太湖遇險,日夜不安,唯皇上洪福齊天,毫髮未損,此乃天下之大幸,臣民之萬幸也。」
康熙站了起來,步下御座,邊走邊說道:
「馬齊平身,眾卿平身。朕不是好好地回來了,站在你們面前?前明殘孽,跳樑小丑,也想行剌於朕,動搖大清江山,那不是燈蛾撲火,螳臂擋車?」重又踱回寶座,高聲宣旨,「衡臣代朕擬旨:駐江寧旗營都統鄂倫岱,護駕有功,著襲一等公、授散秩大臣,復領侍衛內大臣;高士奇護駕有功,命致仕回籍,加少保銜。」
張廷玉出列叩首道:
「臣領旨。」
「刑部尚書王士禎聽旨!」康熙續說道,「浙江總督、巡撫均有密折,湖州前明餘孽庄廷龍,編刻反書,煽惑反清復明謬毒,罪大惡極,十惡不赦。即著刑部派員嚴查,凡編撰、刊刻、販買此書者,格殺勿論!」
「臣,領旨!」王尚書跪下接旨,胸中撲撲蹦跳。
「衡臣,你再代朕擬詔,將庄廷龍私刻反書譏諷時政一案召示天下,給那些沽名釣譽胡編瞎抄的所謂文人學士,再敲警鐘。誰敢重蹈覆轍步其後塵,朕將嚴懲不貸。」
「臣,遵命領旨!」跪在岳父王士禎一旁的張廷玉,再次叩首。
「有本奏本,無本退朝!」康熙一一掃視群臣,似乎想看看他們有何反應。如此殺氣騰騰,誰還敢撞木鐘?李德全見無人出班,皇帝已邁下御座,大聲吶喊:
「退朝——」
頓了一下,再喊:
「皇上起駕回宮喏——」
康熙走過仍跪伏在那兒的張廷玉身邊,喚道:
「衡臣,隨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