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不知所起(二)

情不知所起(二)

陸重行回到藥鋪的時候,已經過了中飯點了,風天齊吃得飽飽的回來,就看到自家師父對著一個藍色的小瓷瓶發獃,非常有良心的把手裡的零食遞過去。

陸重行不太想吃,自從在街上聽到那句話,一個月倏忽而過,封司予的傷肉眼可見的恢復,但言犀的下落依然沒有任何線索。

他不認為無生門會救言犀,也不知道除了自己,她在這雍都還有什麼朋友,說不擔心,是不可能的。

「師父,這是什麼啊?」

風天齊看著桌上的小瓷瓶,好奇的拿過來,打開聞了聞,聞到一股淡淡的桃花香氣,眨眨眼,心想,該不會是傳說中的春……葯……吧……他急忙放下,咳了一聲,語重心長的說道:「師父啊,風氏歷代行醫,不成文的規矩是,不可用毒藥害人呢。」

陸重行瞥他一眼,十分不在意,「我又不是你們風氏的人。」

「也是,」風天齊小小年紀,倒是長袖善舞,「其實我也覺得,這個規矩太死板了,有的時候,害死一個人,說不定可以救一堆人,看結果,不能看手段,師父你說是不是……哎喲師父你還打人……」

「那天成了毒醫,記得改個姓,別給我丟人。」陸重行收回那不輕不重的一拍,拿起瓷瓶就走,走到一半,又回頭說道:「如果哪天我犯了規矩,『閻王怒』這個稱號,就由你擔著吧。」

「啊……?」風天齊大吃一驚,還沒來得及反駁,陸重行已經出了門,徑直走了,他不由得委屈,心想自己小小年紀,真是前路渺茫得很。

七皇子府中,封司鳴招呼都不打,走進房間閑閑的一坐,銀絲溝邊的黑色長衫被他穿得放浪形骸,言犀看在眼裡,嘆了口氣,剛要趕人,就看到一個紙袋飛過來,她下意識的接過來,這才覺得自己動作太快,被美食徹底勾引的樣子,實在有些沒面子。

看到綠豆糕,這個想法立刻就沒了,她自暴自棄的想,沒面子就沒面子,面子又不能吃,然後喜滋滋的啃起綠豆糕來。

「你也不怕我下毒?」

封司鳴自從被拒絕後,倒也沒有沮喪,依然每天來,只是不再說那些風花雪月的事情,像一個試探不成,但休養極好的花花公子,開心愜意的當起「朋友」來。

言犀聽了,毫不在意,「你在我身上花的銀子流水一樣,毒死了多可惜。」

「那倒是。」

封司鳴笑一笑,切入正題,「今天下午,十三弟終於可以離開床了,雖然是被人抬著,不過好歹出去曬了曬太陽,聽說臉色不錯。郡主全程陪著,情深意篤,佳偶天成。」

「哦。」

「說起來,你才應該是十三弟真正的未婚妻,就這麼甘心讓給別人?」

「沒有讓不讓的,他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他。」

「既然你不喜歡他,將來若是發生什麼,你是不是也不會怪我?」

「……」聽到這句話,言犀放下手裡的點心,想了一會兒,輕輕說道:「我可以拜託你一件事嗎?」

「什麼事?」

「我知道你對那個位子志在必得,但是可不可以……我是說,可不可以盡量不要跟慶王妃他們為敵?」

「為什麼?」

「其實封司予沒有爭權奪利的心思,你這麼厲害,身邊又是刺客又是殺手的,聽說你在大臣里的口碑很好,支持你的人很多,所以我想,你贏了也是有可能的。」

「有可能?你對我這麼沒有信心嗎?」

「……總之,如果你真的贏了,能不能不要為難他們?慶王妃年級這麼大了,金容她又那麼善良,他們對你其實沒有威脅的。」

善良?封司鳴挑挑眉,繼續笑:「我喜歡你,你不答應,不但不答應,還仗著我喜歡你,提這麼過分的要求,我可真是不幸。」

「你……」

「說起來,我再給你一個條件,你看願不願意和我換?」

言犀皺起眉頭,猜不透他,「……什麼條件?」

「你停止調查謀逆案的事情,我不殺封司予。」

「什麼?你……你果然想要害他!」

「我之前的確有這個想法,但看到山上的情景之後就改了,不管怎麼說,慶王妃和封司予是你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血脈親人,不到萬不得已,我的確不想動他們。」

「我才沒有這麼重要。」

「嗯哼,更重要的是,對我來說,慶王妃是麻煩了點,但終究是個女人,封司予嘛,正如你所說,頂多當一個閑散王爺,構不成威脅,所以你如果願意停下來,我可以向你保證,他們不動我,我就絕不動他們。」

「這個保證還有前提的啊……」

「當然。」

言犀坐在桌邊,靜靜感受著尚未痊癒的傷口的疼痛,又仔細算了下,如果要從這府上離開,勝算有多大。這番思量,她的神色平靜下來,變成了和往日一樣沉靜又利落的樣子。

封司鳴看著她輕輕說道:「12年前,父皇因為誤信了江湖術士的妖言,誤服了長生丹,結果身中劇毒,差點死去,在床上躺了許久。那時候,董皇后膝下無子,我11歲,十三弟才7歲,後宮唯一的成年的,是侍女生的二皇子,剛剛18。父皇病重的那幾天,朝堂暗潮洶湧,老臣們開始擁護二皇子,據說董皇后也曾去拉攏,但二皇子終究大了,再拉攏也親近不了。」

言犀靜靜的聽著,封司鳴果然是知道當年的事情的,只是她不明白,為什麼他要現在跟自己說。

「不過那一次,父皇中毒看著兇險,卻是有驚無險,只是這一場病,讓董皇后看到了沒有孩子,是多麼可怕的事情。很快,有一個人給她出了個主意,就是在雍都臨近的州府內,設立可隨時響應的據點,準備好兵器甲胄、傭兵將士,一旦需要,立刻可以奔赴雍都。」

「……那個水壩?」

「那個水壩是這個計劃的試點,若非因為一個農婦而暴露,萬家村的村民被屠殺后,會被傭兵替代,他們將偽裝成村民在那裡生活,一旦接到命令,就會扔下鋤頭成為士兵。可惜,計劃出師未捷。你看過檔案,查過董氏的事情,想必知道,巴州太守、林鴻、督軍宋昱、監工何文,這幾個關鍵角色都是皇后陣營的人,但偶遇萬芳的王全和肖潘,卻不知道水壩背後,還藏著那麼一串天大的秘密。」

「當時宋昱殺死劉賀,是栽贓嫁禍?皇后弄死何文,是殺人滅口?」

「對。但其實是於事無補的,因為當時王全知道水壩不對,為了自保,以防巴州太守把自己滅口了,直接寫信給了大理寺。當年,大理寺還算鐵板一塊,都是父皇的人,這樣一來,這件事就瞞不住了。」

「果然是這樣。」

「林鴻和巴州太守趕往水壩的時候,心裡就知道,這件事一定會變成大事。」封司鳴搖搖頭,又一笑,「說起來,林鴻的確是個人才,那麼短的時間,想出那麼周全的嫁禍之法。」

言犀一愣,想到當年林鴻對月娘說,還好一開始就和那位大人找好了替罪羊……那位大人,莫非是巴州太守?

封司鳴關注著她的表情,繼續說道:「林鴻只做了兩件事,第一,偽造了兩封信,故意在筆跡中留下沈竹的習慣。第二,殺死何文,然後以何文之死,串聯起戶部資助、皇后遇襲和謀逆之罪,讓皇帝徹底相信沈竹謀逆之心。剩下的人里,巴州太守和王全是多年好友,利益勾結,三言兩語就夠了,肖潘被蒙在鼓裡,是最真誠的證人,而劉賀,那晚暴動,很有可能是林鴻抵達之前,就已經傳信給宋昱,讓他想辦法殺掉劉賀這個冤大頭,這樣一來,才能從上到下,眾口一詞。」

「果然是這樣……」

「後面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我知道你還在查林鴻,想知道他到底聽命於誰?其實這個問題已經顯而易見,你只需要知道『兵圍雍都』是誰建議的就可以了,你心裡一定有人選了對不對?若是不確定,不妨去問問董皇后。」

言犀把所有信息都串了一遍,心裡已經畫出了幾乎所有的拼圖,她看著封司鳴,輕輕問道:「你有沒有騙我?」

「只要是我說出來的,就沒有。」

「那我再問你,林鴻的屍體是你安排的?」

「對。」

「為什麼?」

「謀逆案之後,林鴻雖然保住一命,但心裡明白,慶王妃恨得他要死,董皇后也不會留他太久,過得戰戰兢兢,升官發財也怕得形銷骨立的。二皇兄死後,雍都年齡最大的皇子是我,慶王妃失勢,十三弟年幼,你猜皇后最怕的是誰?」

「是你……」

「對,所以找上林鴻,只是為了自保,我告訴他,只要他寫下這封信,我就保他平安,他首鼠兩端也不是第一次了,想到那邊二位的利害,當場就答應了我。至於那封信,原本打算在我成年那一年拿出來,轉移一下董皇后的視線,不過慶王妃是真的利害,如此大的挫折,復起卻那麼快,董皇后恨她都來不及,顧不上我,我也就把這件事擱置了。」

「那林鴻……是你殺了他?」

「那是自然,這樣的人我也不敢留啊,此次皇后懷孕,又開始得意忘形,我想起那封信,當成禮物拿出來了。」

言犀聽得怒火中燒,忍不住譏諷道:「讓慶王妃和董皇后再生嫌隙,就是你的禮物?」

封司鳴並不在意她的譏諷,他笑一笑,23歲的年輕面龐上,是老謀深算的成熟,他看著言犀,既欣賞,又有些憐惜,沉聲說道:「這個世界,不是你什麼都不做,就能平安到老的。」

「那也有所為,有所不為。」

「是,這樣的手段,你當然看不上,但慶娘娘不也趁此升了兩個位份?何來所為所不為,不過是萬事皆可利用,就看你有沒有這個心思了。」

言犀徹底明白了,她的手握成了拳頭,還未說話,封司鳴目光閃動,又說道:「這件案子,我基本上已經跟你說全了,我不想你再查下去的原因,還有一個。」

他倒了一杯茶,卻沒有喝的打算,微微蹙起眉頭,是難得的,真心的不忍。

「你知道為什麼封司予遇到了救援,而你會在我這裡嗎?」

「……為什麼?」

「他當時滾下山,昏迷之前的最後一句話,我趕到的時候聽到了後半句,他說,『陷阱里,她會死』,我一聽,就知道他說的是你。但是當我問山上是否還有別人的時候,最先趕到他身邊的那個人告訴我說,『沒有人』。」

「……」

「我知道你一定會在山上保護他,所以還是去找了,果然看到你在陷阱里。」

「所以我的確……要感謝你救了我。」

「你知道,當時最先趕到十三弟身邊的人,是誰嗎?」

「是誰?」言犀隨口問著,當時封司予放出信號,想必大家都在找他,不管是哪個侍衛還是哪個將軍,都和她沒有關係。

封司鳴的臉色在臨近的夜色里有些昏暗,他看著言犀,沉聲說道:「最先趕到的人,是珍珠郡主。」

「什……」

「言犀,當時封司予說你在陷阱里,但她卻對我說,山上『沒有人了』……」

「住口!」

言犀大聲打斷他,匆忙而劇烈的聲音,斬釘截鐵。

她瞪著封司鳴,彷彿有千萬句反駁堵在嘴邊,緊繃的臉上寫滿不信,但眼睛已經紅了,明明剛才還在反覆提及謀逆案,沈府滿門冤魂也沒能讓她如此失控,這一刻,鮮紅濕潤的顏色卻從她眼睛里透了出來。

「珍珠郡主」這四個字,擊碎了她的防禦。

封司鳴有些心疼,忍了忍,繼續說道:「我說了,這個世界不是你什麼都不做,就能平安到老的,言犀,你歷經大難,顛沛流離,就算拿著兇器,也還有一顆赤子之心,拼了命也要幫他們,但……」

話還沒說完,綠豆糕連同紙袋狠狠砸來,他側頭避開,看著沉默的言犀,留下最後一句話,便知趣的離開。

「我不想你再遇到這樣的事情,所以一定要告訴你,你若不信,可以去問陸重行,他應該也聽到了一半。當然,我依然希望你能養好傷再走。」

門關上,言犀徹底落在黑暗裡,她像一個木頭靜靜的坐著,一直坐到夜半,然後遲緩的爬起來,封司鳴並沒有真的藏起她的劍,她從床底下拿出「影月」,推開門走了出去。

一路沒有任何阻擋,初初不在,彎刀不在,從這個僻靜的偏院到門口,沒有遇到一個人,封司鳴似乎料定她今晚會走,留給她一個暢通無阻的出口。

她翻上牆頭離開,像遊魂一樣在黑夜裡一步步走著,走了好久好久,還是走到了沈府的外頭,站在那棵梧桐樹下,又變成一塊木頭。

她不敢進去,不敢看那大火之後的痕迹,因為就算那痕迹蠻橫無比,也蓋不住滿滿的童年回憶,只是這一刻,那回憶越幸福,她就覺得越心痛。

她知道封司鳴沒有騙她,就像他說的,只要是說出來的,就是真的。

所以……金容當時的確說了那句話,明知道她危在旦夕,還是讓她一個人待在那陷阱里等死……

為什麼?

她不明白,又隱約知道原因,不過是為了那個名字,為了這輩子,心安理得的待在封司予身邊,所以,毫不猶豫的拋棄了她而已。

她擦掉眼淚,不知道站了多久,一個人走到她身後,飄來淡淡的藥味,把她的眼淚又熏了出來。

「……你說人為什麼會變呢。」

她輕輕說著,絕望又無力。

陸重行看著她滿身紗布的痕迹,垂下眼睛,也輕輕的回答:「因為時間會讓一切消失,並不分好壞。」

「是啊,會抹平懷的記憶,也會抹去好的記憶。」

言犀心裡更痛,她忍不住想,如果連金容都會變,那麼陸重行呢?他們沒有一起長大,沒有一起經歷生死,有的只是幾次偶遇、一點點交談,和那縹緲無蹤的好感。

那他會不會變得更快?更徹底?

陸重行看著搖搖欲墜的言犀,彷彿察覺到她的恐懼,他走過來站在她身邊,輕輕開了口。

「你之前說,如果一切都是虛無,生活不過是一道陽光暗去、一抹烏雲移來、一陣微風拂過,那一切就沒有意義。當時,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你,現在我只希望,陽光暗去的時候,我在你身邊,烏雲襲來的時候,我在你身邊,微風拂來的時候,我也在你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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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水雕刀(殺手言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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