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1章 小雪

第551章 小雪

人果然是奇特的生物。每個人都有獨特的思想,許多思想甚至匪夷所思,不可理喻,卻又絲毫不會引起別人的歧視或嘲諷,甚至能得到欣賞與稱讚。或許這是有著諸多缺點的人類的較為明亮的一個閃光點,他們懂得溝通,懂得傳遞思想。

顧銘完全理解不了李文豪的想法,但這完全不阻礙顧銘高看他、讚賞他。

當晚,顧銘和木緣沂都在李文豪的家裡睡覺。李文豪家有三層樓,每層樓都有好幾間收拾整潔的客房。在他家從來不愁客人沒地方住。

次日清晨,早餐過後,顧銘向李文豪辭行。李文豪堅持要送顧銘和木緣沂,於是三人一路乘公交車去菜園壩的客運中心。

顧銘買好票,坐在候車廳里候車。

李文豪也坐在這裡。

直到發車時間快到了,顧銘和木緣沂都得檢票進站了,李文豪終於站起身來。

他的臉色尤為鄭重,背脊也撐得筆直。一個人站直了,縱然他的個子非常矮小,同樣能給人一種高大的感覺。反之,高個子老彎著腰,像駝背一樣,就變得顫巍弱小了。

李文豪對著顧銘認真一拜,道:「顧銘,謝謝你。」

顧銘被他的舉動驚到,連忙跟著回拜一下,苦笑道:「李文豪,我們是老同學,是朋友,是平輩,無論如何你都不該對我行禮啊。」

李文豪搖頭道:「從輩分上講,我們的確平起平坐,但從感情上講,你給了我太多感動,這一拜是必須的。」

顧銘皺眉道:「我只是來找你玩,除此之外並沒有為你做任何事情,你為什麼感動?」

李文豪的目光變得飄忽,他沉吟許久才苦悶道:「中考結束之後的茶話會裡,我一共寫了五十張聯繫卡,發出去三十八張。也就是說,初中同學里有三十八個人知道我的電話和住址。但給我打過電話,並且主動來找我玩的人,只有你一個。」

顧銘沉默。

李文豪道:「我不止一次感覺到,逝去的時光就像冉冉漂浮的肥皂泡。它越飛越高,最後在一個臨界高度破碎成虛無的空氣。我以為我和初中告了別,不會再和任何同學有任何聯繫。這是非常可怕的事情。」

顧銘問:「為什麼可怕?」

李文豪道:「這就像海灘漫步,在潮汐的運作下,留在海灘的腳印全都被湮沒,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顧銘道:「你說的很有道理。」

李文豪道:「所以我謝謝你。」

顧銘微笑道:「說不定以後有機會我還會來找你玩,到時候你可別再拜我了。你拜我,我就得拜你,這挺滑稽的。」

李文豪道:「那等我閑下來了去找你玩。」

顧銘道:「隨時歡迎。」

兩人的對話到這裡結束。顧銘和木緣沂過了檢票口,上了車。

李文豪一直在候車廳站著,直到顧銘所乘的汽車隆隆啟動,呼嘯遠去。他的送行竟和昔日的風雪類似。

莫非友情和愛情在某些時候也是完全相等的?

顧銘回到梔子苑,國慶長假還剩兩天,他沒有急著去上班,又把自己關在屋子裡對著藍夢發獃兩天。

這一趟訪友之旅非常充實,顧銘不僅看到了昔日的老朋友,還從他們身上拾起了近乎遺忘的溫馨。

悲傷的時候,低落的時候,苦痛的時候,能找到幾個朋友,一起走走聊聊,無疑是非常幸福的事情。

顧銘發現自己在某種程度上,的確算是幸運又幸福的人。

他至少還沒被這個世界拋棄。

他的信心更加堅定。他要等,等到風雪大病初癒的那一天。縱然他無比清楚,這一等的結果很可能不盡人意。

10月8日,國慶黃金周結束,顧銘也理所當然回「歡樂天地」上班。

起初的幾天非常平靜。直到十月中旬,一件令人費解的事情發生了,便是一直在商務賺得盆滿鍋滿的秦顏青居然主動調來量販這邊工作了。

木緣沂和秦顏青一直是公司里的雙臂,兩個人都天生麗質,惹人喜愛。她們又互相不對付,總會變著法子找對方麻煩。

當然,她們若只是口舌上針鋒相對還無妨。可怕的是,她們都懂得利用人脈,能把許多無辜之人都牽涉其中。

兩個美女來到同一個工作部門,毫無意外,她們成功把量販弄得雞飛狗跳,亂成一鍋粥。

最經典的一個事例便是,她們下班后在公司大門外互撕了起來。

女孩子打架一般是抓人,踩人,踢人,咬人。木緣沂也的確只會這些招,輕飄飄的,沒什麼攻擊力。

秦顏青就不一樣,她居然懂得拳腳,兩拳頭下去,幾乎把木緣沂打趴下。

然後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量販的少爺們沒一個去勸架的,反而不少人自動加入了紛爭。

有人幫木緣沂,也有人幫秦顏青。顧銘只是一個過路的,也遭受池魚之殃,被拉到了木緣沂的隊伍里去。

這就是所謂的「撐場子」。

兩隊人相互叫罵,劍拔弩張,空氣里瀰漫火藥味。

這種時候,只要有一個人動手,就無疑點燃整個火藥桶,一群人會混戰成一團。

幸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盤,每個人都懂「槍打出頭鳥」的道理,沒人輕易動手。

他們拖著拖著,杜芳就從公司里出來了,然後這場驚世駭俗的世紀大戰被扼殺在了搖籃里。

木緣沂和秦顏青都被杜芳呵斥了幾句,便都回各自的家裡睡覺了。反倒是幫腔的一群少爺全都被晾在公司大門外,被杜芳挨著罵了一頓。

顧銘也挨了罵。杜芳罵人很有水平,完全不帶髒字,卻讓人聽著異常惱火。

顧銘回到梔子苑時已憋了一肚子氣。

木緣沂機靈,她回到屋子裡便忍著被秦顏青打的痛,笨手笨腳做了幾個菜,美其名曰「犒勞兄弟」。顧銘看著茶几上幾乎被炒焦的青菜根,哭笑不得,便沒了火氣。

此後沒再發生類似的惡劣事件,但木緣沂和秦顏青的關係並沒有絲毫緩和跡象。她們不再打架,但吵架在所難免。

一個女人等於五百隻烏鴉。一千隻烏鴉「嘰嘰喳喳」罵成一團,無疑是非常煩人的事情。

幸好她們都是美少女。漂亮的女孩做錯事總是容易被人原諒,況且不少少爺還巴不得天天看她們對吵。

顧銘不知不覺的情況下,成了兩個美女傳話的工具。

木緣沂每當想起精闢的罵人之語,便叫顧銘轉告給秦顏青。秦顏青當然不敢示弱,立馬就會回以顏色。

顧銘夾在她們中間,的確學了不少罵人的話。

最有趣的是,她們以這種方式對罵,卻彷彿遙遠的封建時代,寒窗秀才與深閨小姐的互通情愫。

顧銘便是夾在秀才與小姐中間的跑路丫鬟。

時間匆匆,很快到了十一月,重陽過後便是立冬。

重慶的氣溫早已降下來,靚麗的女孩們終於抵不住大自然的天然權威,終於放棄自傲的性感行裝,換上厚實的毛衣與夾襖。

深秋與仲春的氣候尤為相似,雖然一個是死亡季節,一個是重生季節,但春秋兩季存在一個共同點,便是女孩們的穿著都差不多。

顧銘記得,他第一次見風雪時,她便穿著一件厚厚的橙色外套。她兇巴巴地收走了他和楊雷寫的小紙條。

那時的她,臉圓圓的,身子也好像圓圓的,像熟透了的蘋果,非常可愛。

這個季節,風雪是否又穿上了那件橙色外套?

顧銘在神遊,他忽然覺得很可笑,宛如自己得了魔障。風雪長高了,長漂亮了,以前的橙色外套早就穿不了了。

十一月中旬,顧銘又找杜芳告假。他又給自己放了一個長假,定的復工時間在十二月初。

木緣沂以為顧銘又要趁這個假期去找另外一些老同學玩,便也暗自做了一些準備,買好了帽子,手套,皮衣。

然而顧銘並沒有要出遠門的打算。他特意請了假,卻又畫地為牢,每天都把自己關在屋子裡,非必要情況決不出門。

某一天,木緣沂終於忍不住,咬著嘴來敲顧銘的房門。

木緣沂忽然想起自己從未見過顧銘的房間是什麼樣子,她曾有一次機會往裡面看,卻被顧銘擋住了。

這次和上次一模一樣,顧銘用身子擋住半開的門縫,不讓木緣沂看到裡面。

木緣沂沉吟許久,終於蹙眉問:「顧銘,你請假這麼久,不出去玩嗎?」

顧銘搖頭道:「我不出去。」

木緣沂問:「那你為什麼請假?」

顧銘道:「今年的小雪節氣的后一天,便是小雪的二十二歲生日。」

木緣沂的臉色僵住,乾巴巴問道:「你是在替風雪做過生準備?」

顧銘思憶道:「以往的時候,每到這個節氣,天寒地凍,彷彿大地蓋上了一層風霜,我的心卻非常溫暖。在我心中,一年二十四個節氣,再沒有比小雪節氣更溫暖的節氣。」

這完全是答非所問,木緣沂的臉色越來越沉。她捏動手指頭,過了好久才咬著嘴問:「你要去找風雪嗎?」

顧銘搖頭道:「我不找她。」

木緣沂問:「那你到底在幹什麼啊?」

顧銘道:「我在試著把自己的房間當成病房,把自己當成病人,努力體會小雪正承受的痛苦。」

木緣沂搖頭道:「真正痛苦的人其實是你。」

顧銘不說話。

木緣沂忽然激動起來。她指著顧銘的鼻子罵道:「你知道什麼是病人嗎?躺在病床上呻吟,連吃一口飯都需要用盡全身力量,心裡只有對健康的嚮往的人,才是病人!你這個樣子,只不過是個頹廢的人罷了!」

顧銘皺眉問:「緣沂,你怎麼了?」

木緣沂道:「我沒怎麼,只是在義憤填膺地教導你。」

顧銘的嘴角使勁抽搐幾下。他不知道該說什麼,沉吟之後索性把木緣沂往外一推,接著「砰」的一聲關上門。

這一天以後,似乎顧銘只在木緣沂的上班時間才出門吃飯,所以她看不到他。也可能他一早就買好足夠量的水和食物,根本就不需要出門。

小雪節氣的后一天,顧銘給風雪發了兩條簡訊。一條是「小雪,生日快樂」,另一條是「柴門聞犬吠」。

顧銘並沒有對這兩條簡訊抱有期望。但這個世界恰恰是人在不抱希望的時候給予希望。

風雪回簡訊了,就簡單的五個字「風雪夜歸人」。

顧銘的心猛地一顫,他的思緒回到了遙遠的高中時代。這一幕,似曾相識,只不過他和風雪完全交換了立場。

這簡短的五個字給了他一個很重要的信息,便是從今以後,他給她發詩句,她就一定會努力對出詩的下一句。

或者說,風雪的決心終於動搖了?她漸漸意識到,她終究是離不開他。她忍不住心頭的悸動,終於自私地回了簡訊?

——「風雪夜歸人」啊,是我的風雪終於要回來了嗎?

顧銘如此想著,連續八年裡,最蕭條的一個小學節氣,成了他最珍視的小雪節氣。

還不到十二月,顧銘提前回公司上班了。

他知道,把女孩子關在門外是非常不好的事情,很傷人。他特意找木緣沂道歉過。他以為她很好說話,會欣然原諒他。

可沒有。木緣沂的肚子里像是裝了一撮火藥,一看到顧銘就會爆炸。

顧銘的道歉沒起到任何作用,換來的只有劈頭蓋臉的一頓罵。

顧銘苦笑,只能暫時擱下這事,把心思放在工作上。

這一晚,月光隱晦,星辰依稀,天空變得非常高遠遼闊。

這樣的夜空下,人變得愈發微渺。

人在這時容易想到豪放詞人東坡先生筆下的「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

在這幽深的黑夜裡,顧銘看到了杜芳。

不是在公司里,而是在大街上。

杜芳和王禹在前邊並肩走著。

顧銘對杜芳始終懷有一絲戒備,杜芳沒看到他,他便不打算主動過去打招呼。

他放慢腳步,慢慢把雙方的距離拉開。

前面路口轉角,杜芳和王禹都往右走。

杜芳側身時,顧銘看到了她的側臉。

她在笑。她的笑容好生奇怪,居然神秘如遙遠地方傳來的未知歌謠,比高遠的星空更加深遠。

——莫非這就是蒙娜麗莎的笑?

顧銘一個激靈,背脊升起濃濃的寒意。以前他對杜芳只是戒備,而今他對她有了一種不可言的恐懼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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