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9章 發誓
時令已過大雪,天越來越冷,夜越來越長。
顧銘醒來的時候,窗外凝著宛如珠光的霧色,玻璃上結了一層霜,似乎霜面還遊走著有序紋路,是一朵七葉花。
窗子當然不會自己刻畫圖案,這朵花是韓貞畫的。
清晨七點過,東方晨昏交織,所有事物都變得明滅不定,依稀不清。
顧銘看不清韓貞的臉,但他看到了她眼角的淚。
他看到玻璃窗上的畫時,就已知道韓貞醒了。她在裝睡,她在偷偷哭泣,可他只能看著她哭,連一句安慰她的話都說不出。
有時候,安慰本身便有懺悔與回心轉意之意。就像某件壞事的始作俑者低頭安慰受害者一樣,他的安慰代表他願意悔過、改過。
顧銘悔不了,也改不了,所以他也安慰不了。
顧銘回想起昨晚韓貞的提問,心裡宛如刀割。他分明痛,分明知道止痛的辦法,卻又只能忍著。
所以昨晚顧銘的回答是「小雪還好好地活著」。
顧銘知道在韓貞面前提風雪本就是非常折磨人的事情,他折磨她的同時,也在折磨自己。彷彿這是世人與生俱來的本事,每個人都懂得折磨別人,也懂得折磨自己。或者說,愛本身便建立在無盡的折磨之上?
顧銘苦笑。
他輕輕挪了一下大腿。從昨晚上床起,韓貞的手便一直壓在他受傷的大腿上。她的手很細潤,很光滑,像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家閨秀的手。她的手彷彿具備奇特的治癒能力。顧銘能感覺到大腿的腫脹與疼痛,但奇怪的是,韓貞的手往他的傷處一放,他就再沒有任何不適感。
顧銘掀開被子,一瞬間宛如置身茫茫冰河之中,透骨的冷意席捲他的全身。
他打了一個哆嗦,連忙穿上外套。
他昨晚沒洗澡,也沒換衣服,全身都髒兮兮的。不過這沒關係,世上有一半以上的男人都不怕臟,顧銘便是這其中一個。
他忍著大腿傳來的腫痛,輕手輕腳出門。
他要下樓替韓貞買一個早餐。縱然他嘴上不知道該如何說,但他至少保留對她的愛與關懷。
有時候,行動比言語更具備說服力。
可惜顧銘低估了自己的腳傷。四層樓的平房並沒有電梯,他得走樓梯下樓,而他每下一級階梯,大腿便傳來一陣強烈的疼痛。
他只下了五步,大腿猛地一顫,彷彿整隻腳已經完全脫力。他就這般毫無徵兆滾落到了樓梯轉角。
當他撐著地面想站起身子時,驚訝發現大腿處傳來的痛覺幾乎到了他無法忍受的地步。
他咬著牙,強迫自己站起來。
可他越是如此,傷處傳來的痛覺便越強烈,而腿部的無力感也越發明顯。
忽然,顧銘聽到了開門聲。
緊接著,樓上大廳的燈亮了。韓貞身著睡衣站在樓梯上面,正面無表情盯著他。
顧銘勉強笑了一下,說:「韓貞,早。」
韓貞問:「你要去哪裡?」
顧銘道:「不去哪裡,我就想試著下地走走。」
韓貞問:「你的腳好了嗎?」
顧銘道:「好像還沒好。」
韓貞道:「那你就不要亂走,回去好好躺著。」
顧銘站著不動。他的確想回床上躺著,對此刻的他而言,再沒有比躺床上更幸福的事情。可是他動不了。他的大腿幾乎提不起力量,下樓尚且如此費勁,遑論上樓。
韓貞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她打著呵欠下樓,抓起顧銘的手,將之挽過頸子,又用另一隻手扶住顧銘的腰,凝聲道:「走吧,我扶你回去。」
顧銘乾笑著點頭。
顧銘剛回床上躺下,韓貞一邊穿衣服,一邊漫不經心問道:「早上想吃什麼?」
顧銘道:「稀飯包子豆漿油條米粉麵條。」
韓貞輕輕點頭,接著準備出門。
她走到房門玄關前,忽然又回頭,試探性問道:「我真的可以出去買早餐?」
顧銘道:「可以。」
韓貞問:「你不怕我脫離你的視線便偷偷跑去吸毒?」
顧銘搖頭道:「從今天開始,我不再監督你。」
韓貞問:「為什麼?」
顧銘道:「我發現沒這個必要。」
韓貞問:「所以你剛才一聲不吭就想走?」
顧銘問:「我的腿都成這個樣子了,還能走去哪裡?」
韓貞道:「你小瞧了你的腿傷。如若你能正常走路,說不定你現在已經在汽車站裡候著了。」
顧銘驚訝道:「你以為我打算不告而別?」
韓貞道:「你自己都說了,沒必要再監督我了,那你還留在這裡幹什麼?」
顧銘問:「你很希望我走?」
韓貞道:「不希望。但你若要走,我肯定不留。」
顧銘微笑道:「我說不監督你了,是我相信你,確定就算沒有我看著,你也能做到自律。監督和陪伴不是一個詞,當然也不是一個意思。我不監督你了,不代表我不陪你了。」
韓貞問:「你的意思是說,我上課也好,做兼職也好,或者洗澡上廁所也好,你都不再盯著我,卻還要死皮賴臉住在我這裡?」
顧銘道:「就是這個意思。」
韓貞道:「那你至少說一個我讓你留下的理由。」
顧銘皺眉道:「莫非我留在你這裡還需要理由?」
韓貞道:「這房子是我租的,房租每月都是我交,留不留你都是我說了算,你當然要說服我留下你才行。」
顧銘問:「我是你男朋友這個理由還不夠?」
韓貞問:「你像我男朋友嗎?」
顧銘道:「從頭頂到腳底心都像。」
韓貞搖頭道:「這個理由不充分,再給我一個理由。」
顧銘問:「什麼樣的理由才充分?」
韓貞道:「至少要讓我聽上去覺得舒服。」
顧銘道:「洗衣,做飯,掃地,拖地,刮地全項技能一應俱全的免費傭人,這個理由夠嗎?」
韓貞點頭道:「好的。從今天開始,租房裡的所有家務都由你負責。」
顧銘苦笑道:「那你至少等我的腿好了再說。」
韓貞問:「消腫了嗎?」
顧銘道:「稍微消了一點。」
韓貞問:「血印子還在嗎?」
顧銘道:「還在,但也消了一點。」
韓貞問:「什麼時候能好?」
顧銘道:「兩三天吧。」
韓貞道:「好的,以後你就是我的免費傭人。」
顧銘瞧著韓貞輕快跑出去的樣子,忽然感到尤為滑稽。這短短几分鐘里,他從她的男朋友變成了她的傭人。身為傭人的他在床上躺著,反而是主人跑出去買早餐。
顧銘心裡輕嘆,他知道韓貞說這些話一半原因是心裡有怨懟,另一半原因是想試探他。
人心都隔著肚皮,若刨開胸膛把心臟取出來,那心臟就不再是心,而是一塊肉。世上沒有人擁有讀心術。
韓貞心裡怨懟風雪的存在的同時,又害怕顧銘真的打算離去,所謂兩人交往的許諾,或許只是他為了幫她「戒毒」的激勵之語。
如果心真的有顏色,顧銘真的恨不得把心挖出來給她看,讓她看他的愛與真摯。
韓貞回來時,真的把稀飯,包子,豆漿,油條,米粉,麵條各買了一份,打包盒疊成了一座小山。
她把早餐往床頭柜上一磕,淡淡說道:「好了,你吃吧。」
顧銘苦笑道:「你買這麼多東西,我怎麼吃得了啊?」
韓貞道:「你說的,稀飯包子豆漿油條米粉麵條。」
顧銘道:「我的意思是,這些東西隨便買一份就可以了。」
韓貞問:「那怎麼辦?吃不完的都丟了?」
顧銘道:「我們一起吃,盡量別浪費,如果實在吃不完,那就倒掉吧。」
兩人沒吃完,剩下的東西都用袋子包好,丟樓下的垃圾桶。
韓貞面無表情道:「我要去上課了,你在家裡好好養傷。」
顧銘點頭。
韓貞道:「我今天上午有四節課,下午得去超市上班,要晚上才回來。」
早上八點出門,晚上九點才回來,這麼長的時間裡,足夠完成許多事情。
顧銘心裡有些擔心,雖然他嘴裡說相信,但心裡仍是害怕韓貞偷偷去吸毒。他希望她不走,可他最多勸她不去上班,卻不能不讓她去上課。
他沉吟片刻,發現自己此刻的自己完全是力不從心,只能咬著牙點頭道:「我知道了。」
韓貞道:「我上的都是選修課,去不去都無所謂。至於超市那邊,昨天那個姓錢的流氓來找過事後,我也不太敢去上班了。」
顧銘問:「你說這個幹什麼?」
韓貞道:「我的意思是說。其實你叫我留下來陪你的話,我也有時間。」
顧銘啞然失笑。
韓貞的兩眉稍稍上挑,問:「你怎麼說?」
顧銘抬手拍了拍床鋪邊上的空位,微笑道:「我當然叫你躺床上陪我啊。」
韓貞搖頭道:「沒誠意。」
顧銘深吸一口氣,認真道:「韓貞,請你留下來陪我。」
韓貞依舊搖頭:「懇求程度還不夠強。」
顧銘只好配合道:「我沒你不行。」
韓貞點頭道:「好吧,看在你這麼可憐的份上,我就勉為其難留下來陪你。」
顧銘腦子裡發矇,他發現他和韓貞聊天,永遠都要低她一截。這就彷彿遙遠的中學時代,他對她愛理不理,她卻無比熱誠一般。
他們的位置果然無聲無息地對調了。
韓貞又換上睡衣,坐躺在顧銘邊上,很隨意地問道:「我們就這樣躺一天?」
顧銘道:「是的。」
韓貞問:「像木頭人一樣躺著?」
顧銘道:「我們不是木頭人,躺著也能做許多事情。」
韓貞的俏臉一紅,吃驚道:「你、你什麼意思?你昨天才說了……」
顧銘苦笑著打斷她的話,說:「我們可以聊天,看電影。」
韓貞問:「我們有什麼好聊的?」
顧銘道:「好聊的事情多了去了。我讀高中時,經歷了挺多事情,我可以說給你聽。」
韓貞點頭。
顧銘道:「這要從一個孤兒說起。他叫卿歡,原本和我同鄉,是一個非常活潑的男孩。只可惜他的命不好,我們鎮山上的老糧站發生了坍塌事故,他家在山腳,被砸成了廢墟,他的父母都在那場事故中死亡。我是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裡認識的他……」
顧銘講故事的水平非常不錯。他把自己高中三年的見聞用順敘的敘事方式非常流暢地講了出來。
這個故事很長,顧銘扼要講,只用了半個小時左右,基本上把卿歡和千雲舞的故事全部講完。當然,其中也牽涉到夏書遙,陳小帥,蘇沁,滕富強,張安,唐見虎等人。
是的,顧銘當著韓貞的面,面不改色把他和蘇沁之間發生的事情說了出來。
韓貞卻彷彿根本沒有在意這個。她的兩眼非常明亮,分明是完全投入了故事裡。
她聽完,連忙問道:「最後的最後,卿歡和千雲舞也沒能在一起嗎?」
顧銘道:「是的。我起初以為我已經理解他們的結局,但現在完全不懂了。」
韓貞問:「為什麼不懂?」
顧銘道:「我能和你在一起,卿歡和千雲舞為什麼不能在一起?」
韓貞問:「莫非你以為,我們和他們一樣?」
顧銘道:「一樣。」
韓貞問:「哪裡一樣?」
顧銘道:「我們和他們心裡都有魔障,只不過這個魔障不一樣。我們的魔障是小雪,而他們的魔障是貞潔。」
韓貞聽完這句話,思索了很久才遲疑道:「我承認,風雪的存在的確對我來說如鯁在喉,但她不是我們的魔障,而是你的魔障。」
顧銘說不出話。
韓貞道:「雖然我們嘴上都不說,但彼此心裡都明白,我們並沒有真正在一起。至少你還沒有跨越這道魔障。」
顧銘道:「跨越不了的。」
韓貞道:「所以千雲舞離開了卿歡。」——她沒說出來的話是「所以你也很可能會離開我」。
顧銘道:「你說錯了一點。」
韓貞問:「哪一點?」
顧銘澀笑道:「無論小雪是否存在,我們都真的在一起了。」
韓貞冷笑道:「對的,我們都睡到一張床上了。」
顧銘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韓貞問:「那你是什麼意思?你敢摸著良心發誓,這輩子都不離開我嗎?」
顧銘不說話。
韓貞道:「那好,我給你加一個前提。如果風雪不幸死於病魔,你這輩子就不離開我了嗎?」
顧銘舉起右手,神色莊重道:「我發誓,我這一輩子都不離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