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2章 回報
大寒過後,氣候越來越冷。雨雪交織,大風呼嘯的節氣里,整個城市都結了一層銀白的霜。
顧銘已經參與數次報社的徵文活動,他寫了不下十篇文章,但結果沒有絲毫變化,他的文章過不了篩選。
他還沒有放棄。在這個天寒地凍的季節里,他腦中偶然出現一點靈感,便迫不及待將它寫出來。哪怕那時是風聲透骨的傍晚,他也能頂著半空中就已化開的雪趕往網吧寫作。
皇天不負有心人,他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失敗,終於寫成功了一篇文章,但也僅有一百來塊稿費。
顧銘盯著手機簡訊里的到賬提醒發獃,他心中沒有成功的喜悅,只有揮之不去的茫然。他漸漸意識到,這麼長時間裡,他做的全是無用之功。因為他的腰包已經空了。這個月月中,他的卡里沒再收到『歡樂天地』財務室打來的底薪。似乎從程總拒絕他再回去工作的同時,也已完全背棄了當初的帶薪長假許諾。
他再不想辦法掙錢,連隔日的米湯都已沒得吃。
顧銘終於從文字的世界里蘇醒過來。他不再嘗試寫文章,開始找工作掙錢。
臘八節前後,顧銘在中山路的一家撞球館當了陪練。這家撞球館的規模不大,撞球設備也不顯優越,只能算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娛樂場所,比不上專門訓練撞球選手那種球館。
顧銘所謂的陪練工作,其實和球館打雜沒多大區別。在有顧客需要對手陪打的時候,顧銘能摸摸球杆,打打球,其餘時候,他能做的便是洗球,計時,擦球杆,擦球桌,掃地,拖地。
這個工作當然不好,但聊勝於無,至少顧銘每月能領到足夠養活自己的工資。而且他自己也喜歡打撞球,他的球技非常不錯,時常受球館里的顧客誇讚。久而久之,他還認識了不少性格比較豪爽的朋友。
在球館的顧客比較少時,顧銘經常坐在球杆槽子邊上發獃。他想起了韓貞左手虎口和右手手心的繭。她為了能和他站在同一張球台前打球,付出了旁人無法理解的努力。
顧銘心裡有些懊悔。他在沙坪壩的那麼長一段時間裡,居然沒有和韓貞好好打幾場撞球。
顧銘的生活漸漸穩定下來。說是穩定,其實就是拾起了昔日無所事事、飽食終日的庸碌日子。
某一天,顧銘在客廳看電視時無意間看到了木緣沂的手。她的手依舊是紅撲撲的,但比以前腫脹了不止一圈,而且還有許多開裂的口子。
顧銘知道,木緣沂在乾洗店裡工作,但乾洗店並非只提供乾洗服務,很多衣服是需要用手洗的。在這個彷彿滴水成冰的季節里,木緣沂天天都在洗衣服。縱然乾洗店提供熱水,但碰過水的手觸碰的空氣時,仍會有寒意滲入骨頭。
她的手有了凍瘡,變得粗糙晦澀,早已不是以前那雙彷彿碰一下就會破開皮的細嫩小手。
顧銘忍不住勸道:「緣沂,這段時間天氣太冷,長期洗衣服會傷到手。要不你暫時辭掉乾洗店的工作,把手養好再說。」
木緣沂問:「你關心我?」
顧銘道:「是的。」
木緣沂問:「你關心我的方式就是叫我辭掉工作等著餓死?」
顧銘皺眉道:「你以前在『歡樂天地』工作那麼長時間,莫非沒有存款?連稍微休息一段時間都不行?」
木緣沂道:「我把我掙的錢都打給我爸媽了。他們要供我哥談戀愛。」
顧銘說不出話。
木緣沂忽然問:「若我辭掉工作,你養我?」
顧銘苦笑道:「我養自己都難。」
兩人對視,均看到了對方眼中的無奈。
沒錢的少年、少女在一起,哪怕他們並沒有戀愛這層關係,依舊抹不去這種無形的尷尬。
錢果然是維持這個世界正常運轉的基礎力量。
這天過後,顧銘沒再提這事。但他用了心,替木緣沂買了一盒凍瘡葯,希望她的手早點好起來。
她在他最無助的時候給了他最大的幫助;而他在她需要幫助的時候,能給的只有一盒十幾塊錢的凍瘡葯。
顧銘心裡有些愧疚。在他愧疚之時,兩人的窘境有了新的變化。
顧銘的卡里無端多出了一筆錢,足足五千塊,足夠他們兩個人無憂無慮過完這個新年。
顧銘不是貪圖小利之人。或者說,任何人忽然無端得到這樣一筆錢,都會追查這筆錢的來歷。
顧銘沒查。這世上願意無端給他錢的人不多也不少。顧勝、阮小馨、顧恩願意給,因為他們是他的親人;風雪、韓貞願意給,因為她們是他的愛人;楊雷、吳瀟、卿歡願意給,因為他們是他的友人。
顧銘卻知道,這筆錢不是以上的任何一個人給的。他離家出走後就換了銀行卡,和他關係親近的人都不知道他的卡號。
所以這錢只能是風俊給的。因為顧銘在「歡樂天地」上過班,提交過卡號。那時風俊又恰好和程總有些交情,他想問出顧銘的卡號易如反掌。
顧銘沒有用這筆錢應急。他的確非常需要錢,但在弄清楚風俊的用意之前,他不會用這筆錢。
顧銘要聯繫風俊一次。他曾備註過風俊的電話,後來刪掉了,上次兩人在「歡樂天地」見面,也沒有留彼此的電話。
顧銘要聯繫風俊,就只能先找風雪問出他的電話。
這天中午的對詩遊戲里,顧銘和風雪對完詩,他多發了一條簡訊,問風俊的電話號碼。
這原本是一個較為敏感的問題。任何男孩忽然問女孩的父親的電話,都顯得奇怪。但風雪什麼都沒問,直接把號碼發了過來。
顧銘撥通風俊的電話。兩個男人的談話次數屈指可數,顧銘無論如何都不能想象,這通電話會成為他們之間最交心的一次——
風俊:「喂,你好,請問你哪位?」
顧銘:「是我,顧銘。」
風俊:「顧銘啊,你找我有什麼事?」
顧銘一針見血道:「我卡里無端多出了五千塊,這筆錢是你打過來的?」
風俊:「是的。」
顧銘:「之前程總默許我放帶薪長假也是你的授意?」
風俊:「是的。」
顧銘:「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風俊:「我只是在替小雪做她想做卻沒辦法做的事情。」
——好生狡猾的回答,果真不愧為風俊!
顧銘冷笑,他完全不相信風俊的話。他質問道:「你到底有什麼目的?」
風俊:「上次在『歡樂天地』,我和時梨就已說出我們找你的目的。我們只是希望你別忘記小雪,在她需要你的時候,請你一定到她身邊。」
顧銘:「所以你給我打錢,僅僅是為了籠絡我的心?」
風俊:「我曾經也是少年,我知道少年的心不是幾千塊就能買走的。我這麼做,只不過是因為小雪不希望你過不好。」
顧銘:「你信嗎?」
風俊:「我當然相信,因為我的初衷就是這個。」
顧銘:「那我問你一個問題,你敢如實回答我嗎?」
風俊:「你儘管問。」
顧銘:「你的錢,乾淨嗎?」
好長一陣沉默。
顧銘冷笑道:「你不敢回答是吧,那我來替你回答。因為你才是『歡樂天地』里的毒販頭子,你的錢都是靠犯法來的!你遲早被判無期徒刑!你的錢,我連一個子兒也不會動!」——他說這話時還沒意識到,前段時間他放帶薪假領的錢,幾乎都被他揮霍掉了。
風俊:「你怎麼會這麼想?」
顧銘:「程總的奇怪舉動讓我注意到的這一點。如果他是給你面子才給我放帶薪假,那他忽然言而無信就證明他已不再給你面子。他不給你面子的原因也只可能是他發現你在他的店裡胡作非為販賣麻古!」
風俊:「你只能想到這一個可能?」
顧銘:「莫非你還能編出另外的可能?把所有的罪責都推到別人身上?」
風俊:「看來我在你眼中早已成了十惡不赦之人,不然你也不會這樣判斷我。」
顧銘:「這和私人感情沒有任何關係,我只就事論事。如果你能從我的推論中找出錯誤或漏洞,我也會改變對你的看法。」
風俊:「你有沒有想過,程總出爾反爾,其實是因為我不想再讓你回『歡樂天地』上班?」
顧銘的心一緊。風俊這話一出,他立馬想到了新的可能性。他的雙目變得迷茫,直到此時他才發現自己的思維漏洞何其可怕。
他沉吟片刻,壓著聲線道:「你繼續說。」
風俊:「前段時間『歡樂天地』里出的事情我也有些耳聞,恰好我和程總有些私人上的往來。『歡樂天地』只是他的一家店,他還有其他比『歡樂天地』更大的店。而他的店每次出事都和毒品有關,雖然每次都有人站出來承擔罪行,但我不認為這些事情和他沒關係。」
顧銘:「所以你是為我好,才不讓我再去上班?」
風俊:「是的。」
顧銘:「既然你知道程總暗地裡做這些違法的勾當,為什麼還和他有私交?為什麼之前沒叫他辭掉我?」
風俊:「有的事情,三言兩語說不清楚。舉個你讀書時常聽到的例子,蓮花出自污泥,但蓮花臟嗎?蓮花和污泥不一樣,但蓮花離開了污泥又不可生長,這就是我和程總還有交情的原因。之前『歡樂天地』沒出過任何事情,我覺得放心。但現在出事了,我不放心,這就是我不讓你再回去工作的原因。」
風俊的解釋的確很好,顧銘找不出半點漏洞。顧銘只能承認自己真的錯怪了風俊。而且風俊是做工程的,若他販毒,他手下的員工也沒力氣修路搭橋。
顧銘沉吟片刻,鬆口道:「好吧,就算我錯怪了你,我也不能用你的錢。」
風俊:「我該做的都做了,錢在你手上,用不用是你的事情。」
顧銘沉默。
風俊:「小雪的病情惡化得很厲害。」
顧銘的心忽然傳來一陣絞痛。他澀聲道:「她有按時吃藥嗎?」
風俊:「本來就是這種病,藥物的作用只有一個,就是延長痛苦。」
顧銘的心更痛,聲音變得低沉哽咽:「至少她現在還活著,人活著就一定還有希望。」
風俊:「所以你在等這樣一個希望嗎?」
顧銘在搖頭,但他嘴上回答道:「是的。」——就算世上真的有奇迹,他就能和風雪回到最初嗎?那一直苦等著他的韓貞又算什麼?
風俊:「我也在等這樣一個希望。」
顧銘:「可是希望並不容易出現。」
風俊:「所以我們都只能等著。」
顧銘:「如果、我說如果,小雪能好起來,我就能和她在一起嗎?」
風俊:「是的。這一次,我和時梨都決不再阻攔你們。」
——睿智的企業家啊,這麼重要的話,你為什麼偏偏要等到小雪得了絕症之後才說出來啊?
顧銘澀笑道:「風叔叔,我謝謝你的關心,也謝謝你的錢。作為回報,只要小雪還活著一天,我就等她一天。」
顧銘叫的「風叔叔」,證明他心中對風俊已經沒有那麼強的芥蒂。但風俊的關注點卻不在稱呼上。他問:「回報?」
顧銘:「是的。」
風俊:「你真的知道這句話的意思?」
顧銘:「我知道。」——這句話的意思是「不是因為風雪本身才等,而是因為風俊給的幫助才等」。
風俊:「為什麼?」
顧銘:「我遇到了比小雪更好的女孩。」
風俊:「如若小雪一直活著,你就一直等嗎?」
顧銘:「是的。」
風俊:「那你完全是得不償失。」
顧銘:「沒關係的。虧本的事情我做過不少。」
風俊:「我百般阻攔都沒能拆散你們,卻在我已完全認可你的時候,你放棄了嗎?」
顧銘:「因為少年的心本就很容易動搖,而我勉強也算一個少年。」
風俊:「我知道了。」
顧銘:「暫時不要把這件事告訴小雪。」
風俊:「這是好事,小雪本就不想再糾纏你。我把這事告訴她,她也能放下一件心事。」
顧銘:「你信?」
風俊:「信什麼?」
顧銘:「你相信這對小雪而言是好事嗎?」
風俊:「這是不是好事我不知道,但我肯定,小雪也希望你能找到其他的好女孩,早點忘掉她。只不過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沒想到你這麼快就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