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捭闔
「泠兒,你出去吧,我有些……」洛棠風一手捂著額頭,一手緊抓心窩,雙眼發熱,四肢冰涼,良久才緩和過來。
「棠風!」泠兒上前我住洛棠風的手,「無論如何,告訴師父絕對是上策,你不可妄為!」
「給我出去!」洛棠風將泠兒搡開,「我這……是心病,只能由我自己治。」
「出去吧……丫頭……」王遲道,躺下身子背對著洛棠風,半卧著,似乎是想睡覺。
泠兒無言,轉身走去,輕閉上門,月光撫順了她的長發,顯出一份恬淡,卻和這窗外的美景一樣,無人有心欣賞。
「洛兄……」王遲欲言又止,又欲翻身勸慰,卻終是嘆得一聲,「早睡……」
「你的虛偽,沒感受到嗎?」洛棠風聽得一聲絮語,溯聲而尋,卻發現這聲音源自內心,「是啊,堂堂君子,竟也會感到虛偽嗎?」
「你給我住口!」洛棠風大喝一聲,驚得王遲乍然起身。
「你口口聲聲你我為一!卻又無時無刻不想擊潰我的心智!你說!誰才是虛偽!」洛棠風道。
「呵哈哈,是啊,那你為什麼會心痛呢?正人君子?你為什麼想獨攬責任呢?愧疚嗎,還是你心裡僅存的良知?你若心智堅定,問心無愧,我又怎會乘虛而入呢?」魔障笑道,「我都為你感到羞愧……」
此時,一切突然安靜了,洛棠風木訥在床上,他的眼裡再沒了一絲色彩,沒有喜怒哀樂,沒有痛苦,似乎沒有一絲生氣。
「你在追尋什麼?你在恐懼什麼?你在等待什麼?」洛棠風聽聞此聲,卻是一種從未聽過的聲音,似乎是一種共鳴,他伸出雙手,摸索著,似乎想抓住什麼。
他的手愈來愈快地揮舞,彷彿是因為撲空了而著急,那個聲音愈來愈大,傳到耳里,傳到手上,傳到心中。終於,似乎是一掌猛擊,他倒在床上,漸漸恢復了神智。
他看向自己的手,翻掌間,他有了一絲陌生。從小到大,他第一次注意到這種支配的感覺。他的目光停滯在手上,看著它屈伸,翻轉,卻有一種莫名的欣喜。
「王兄,我是誰?」洛棠風突然說道。
王遲先是有些詫異,勉強回答道:「你是……洛棠風?」
「誰是我?」洛棠風道,思索良久,卻總是想不出一個最確切的答案。
他看向窗外,海棠在他眼裡經過了四季,那黑夜卻始終到不了天明。
洛棠風心中突然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平靜,儘管如此,卻不知怎的,他更難入睡了。
突然,聽得窗外傳來幾句呢喃,一個聲音響起,清脆,透徹,靈動,順著月光滑進房內,洛棠風細聽,才發覺是泠兒的歌聲。
「裊裊秋風,煢煢無依。凄凄白袖,婀娜娉婷。憑欄所駐,晦兮暗兮。俗火塵處,煙燈迷離……」
洛棠風憑著歌聲彷彿看到了窗外的景色,他靜靜地聽著,眼前有了一片燈火闌珊,也有了一片浩海闌干。他成了那個憑欄聽雨的人,也成了那個仗劍飲酒的人。他忘記了一切,緩緩地,緩緩地,進入了夢鄉,那個地方,有一樹桃花。
但他不知,這歌聲,響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窗外傳來陣陣喧聲,洛棠風捂著昏沉的腦袋緩緩起身,竟已不覺筋骨疼痛,舒活幾下,只是有些疲軟。
「恭迎師爺!恭迎大師兄!」
突然響起的一句話,彷彿刺入洛棠風的雙耳,他翻身欲下床,卻是雙腿疲乏,無力支撐倒在地上,良久緩和過來,便回首看向仍在熟睡的王遲,嘖嘆一聲,拄著天闕尺蹣跚地走了出去,極力不發出聲音。
打開門,久違的陽光將他吞噬,他頭暈目眩的同時,竟有一絲不快,尋著聲音走去,撥開樹叢,卻發現練功的大院里來了兩個陌生的面孔,看他們站的位置,應是師爺和楚驚瀾,但兩人的面容卻似是差不多的年紀。
白髮灰鬢的那人尤為顯眼,身著白衣,袖上肩上隱隱有幾道淡藍色的紋路。其身長七尺,眼瞳似有些渾濁,卻投射出一股溫而不寒的氣息。他的白髮散披著,懸至半腰間,又有幾縷遮住了左眼,隱隱約約地透著一股仙氣。
另一人穿著紀楠道觀的道服,約莫只比冷作顏小四歲。緊束的黑髮略顯精神,眉目間傳出英悍之氣。其嘴唇緊閉,目光如鋒,眉頭微鎖,耳鬢淡紫。面對著眾人的熱情有一種迎合的無奈與無措,他環視著,似乎在找某個人。
「師父近日安好?」洛棠風聞聲望去,卻是冷作顏對這位白髮男子躬身拱手行禮。自然而然,這位男子應就是師爺本尊。
只見師爺擺了擺手,風輕雲淡地說了一句:「老樣子……」
話音剛落,卻見洛棠風將天闕尺棄在一旁,竭力向前奔去,踉踉蹌蹌,跌跌撞撞,撥開人群,在師爺面前長跪不起,磕頭而泣:「孽徒,罪該萬死!」
霎時間,嘩聲一片。或同情,或疑惑,或擔心,洛棠風卻彷彿消逝在這聲海茫茫,竭盡全力才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冷作顏見狀忙道:「棠風!你幹什麼!你傷勢未愈,不可……」
「想必這就是洛棠風了……」師爺道,示意讓楚驚瀾將其扶起,「隨我來……」
洛棠風驚詫之餘也注意到,身旁的這個楚驚瀾似乎在耳邊低喃著什麼,只是未能聽清楚,不過可以肯定,這些話是對自己說的。
三人就在眾人目視下離開了,冷作顏正欲上前,卻被李谷嵐伸手阻攔。兩人對視,冷作顏會意后只得嗟嘆一聲。
「吾乃廣淵子,正是你的師爺。」老者道,「雖是少年之貌,但已是百歲之年。」
三人行至一間竹房前,正對山景陰陽相割之處。廣淵子走進去,示意讓洛棠風跟上。洛棠風剛踏進房門時,楚驚瀾便把門關上,守在外面。
「坐下……」廣淵子道,示意讓洛棠風坐在棋桌旁,而自己則從柜子里尋出一盤棋,也盤腿而坐,將棋鋪陳在桌上,道:「聽聞洛家的棋藝精湛,棠風,你如何?」
「回師爺的話,後生不比家父,棋藝只是略懂,不算精通。」洛棠風回道。
「不妨下一局。」廣淵子道,將黑棋擺在洛棠風面前。
雖不知其用意,但洛棠風也只得遵命,棋子剛落,卻感覺心中有一股暗流涌動。
「殺了你師叔之後,你如今心中有何感覺?」廣淵子說著也落一子。
洛棠風自是感到詫異,思索良久,又落一子,道:「愧……不,是疑惑。」
「哦?疑惑?」
「的確。後生捫心自問,卻是沒有任何不安與自責,殺了人之後,我現在竟只有疑惑。」
「為何疑惑?」
「我疑惑師叔這麼做的用意,疑惑幕後者的目的,也疑惑傳觀主之位的那天,師爺您到底和師叔說了什麼。」
「是是非非,林林總總。棋道之理尚不可盡究,世事緣由又何必玩味……」
「師爺,您就不對師叔的死感到痛心嗎?」洛棠風反問道。
一子一落,一句一起。棋局進行著,兩人的對話也進行著。
「洛棠風……」廣淵子緩緩起身,與洛棠風擦肩,低聲在他耳邊說道:「其實,你張師叔的死,也算是……」
聽畢,洛棠風滿臉驚駭與不解,轉身看向廣淵子,卻見其從角落裡的竹箱中拿出一把劍,又回到棋桌旁,將劍放在桌上,劍柄對著洛棠風,劍鞘對著自己。
「師祖!這是為何!」洛棠風激動地起身,看著廣淵子,卻見其笑而不語。
「坐好,繼續下。」廣淵子道,又有口無心似的說道:「陽動而行,陰止而藏。陽動而出,陰隨而入。陽還終始,陰極反陽。以陽動者,德相生也。以陰靜者,形相成也。以陽求陰,苞以德也。以陰結陽,施以力也。陰陽相求,由捭闔也。」
此時,洛棠風又覺頭暈目眩,欲強行安定,卻感覺自己的魔障正蠢蠢欲動,定眼看時,卻見棋盤不知不覺中已成了陰陽太極圖。
「陰陽相分,無以應也。」廣淵子起身將白子點在洛棠風額頭上,棋子從額頭落在地上,只見洛棠風也低著頭,沒了動靜,「這盤棋,得看你的了……」
此時此刻,門外,楚驚瀾仍是在環視四周,不敢有絲毫鬆懈。
「哥哥……」泠兒聲音響起,楚驚瀾回首望去,心中儘管十分欣喜,卻又極力不表現出來。
「泠兒,你來了……」楚驚瀾道,「你似乎昨天沒有休息好……」
「不……這幾日心神不寧,自然難以入睡。」泠兒走到楚驚瀾身旁,兩人並排站著,「你好像對張師叔的死並不悲傷……」
「哪有……泠兒,是你想多了……」
「是因為當初拜師時他刁難我們嗎?哥哥,他其實並不壞……」
「泠兒,作為王侯之後,我自然不會去糾結他的好壞,只是畢竟和他交談甚少……」
「哥哥,還想著復國的事嗎?」泠兒道,「我只想讓你好好活著。」
「泠兒……」楚驚瀾摟著泠兒道,「當年秦末大遷徙時,我們楚家的先祖楚燕便隨扶蘇來到這個世界。大襲國雖是西南小國,但畢竟是祖上的基業,可不能在我們這一代斷送!不說為你,就是為了大襲國的百姓,我也必須要回去——師爺已是暮年,據他所言,他老人家也時日不長了,到那時,我便率領舊部……」
泠兒將楚驚瀾一把推開:「你現在難道把師爺當作一種束縛嗎?哥,若是他老人家知道你想法,豈不是會寒了他的一片心意!」
「泠兒。」楚驚瀾正色道,「我們王位被奸人所奪。如今大襲國民心不順,軍備鬆懈。到時候,水到渠成,我一定會奪回王位。到時候,我答應你,我還你一個太平盛世,你將坐擁一方,成為那萬人敬仰的大襲公主!到時候,你就能做你任何想要做的事!」
「可我現在就只想讓你好好活著!」泠兒道,「哥哥!我求求你,此去兇險,你若一去不回……」
「泠兒……」楚驚瀾摸著泠兒的頭,「縱我身死,那也是天意難違。」
「哥哥!」
話音剛落,卻聽得房內傳出一陣轟響,楚驚瀾驚覺不妙,開門一看,卻見棋子灑落在地,棋桌也被劈成兩半。只見洛棠風握劍對著廣淵子,蓄勢待發,卻總是顫抖著不肯下手,再看其眼睛,卻是眼白為黑,眼瞳為白。
「老怪物!你逼我出來幹嘛!」洛棠風道。
「棠風!」泠兒正欲上前,卻被楚驚瀾攔住:「這是他的魔障,師爺自有把握。」
廣淵子盤坐如初,撿拾著散落的棋子,掌中黑白子混雜,卻見其找到一顆摔成兩半的白子,又找到一顆摔成兩半的黑子,黑白子兩兩拼接,卻恰好重合在一起。
「故弄玄虛!」洛棠風執劍正欲砍下去,卻又停住了,頓時,眼睛顏色變化不定。
「前……前輩快躲……我……撐不住了……」洛棠風道,似乎是在掙扎。
廣淵子繼續撿拾著棋子,說道:「任他砍下來……」
「老怪物!你以為我不敢嗎!」洛棠風道,揮劍砍向廣淵子的脖子,卻在觸碰的一瞬間停住了。
「你猶豫了……」廣淵子道。
洛棠風冒出一身冷汗:「我猶豫什麼?」
「你猶豫什麼只有你自己知道……」廣淵子將棋子倒在桌上,明明不是刻意而為,卻分明分成了黑白兩股。
「陰陽罡氣啊……」廣淵子道,「怪說不得……」
此刻,卻見洛棠風雙眼分別詭異地呈現出黑中白,白中黑的顏色,洛棠風也漸漸恢復了神智。
廣淵子起身走向洛棠風,食指中指併攏按在洛棠風額頭上。
「好好相處……」廣淵子道,「他暫時不會找你麻煩了。你們再相遇時,也是否極泰來。」
「走了……」廣淵子道,走出房門,示意楚驚瀾跟上。留得洛棠風痴佇在原地。
突然,聽得一群人的腳步聲響起,王遲在眾人拉扯下趕到,冷作顏和李谷嵐也緊隨其後。
「洛棠風!你個混賬跑哪去了!怎麼不給我說一聲!」王遲張牙舞爪地要衝向洛棠風,卻看見廣淵子,問道:「你是誰?」
「王御的兒子怎麼會在紀楠道觀?」廣淵子道,「罷,後生,你與這洛棠風關係似乎不錯……」
不等王遲回復,廣淵子便嘆了一口氣:「只願你們不要重蹈當年的覆轍。」
「師父,你可要走?張師兄的事……」
「遷入紀楠內冢,以觀主的規格安葬。」廣淵子道,「驚瀾,走。」
他回望著,看著那棋子,似乎有些還沒落下,有些還沒拾起。但是,這裡不容他再轉身。無可奈何,他終是笑嘆一句,似言似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