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告別
花開花落半春夏,夢生夢醒一秋冬。二人相倚,傍樹而依,借著濃睡,徒消殘酒。再醒過來,已是次日凌晨。
殘月未消,曦光初起。向遠望去,一道白玉珠帶連天而起,光彩奪目,如此讓人舒心。二人相繼起身,正欲談些什麼,相視,卻見雲夢澤夾在中間,叉手而嘆。
「想必……」其如是言,「是決定了……」
洛棠風撐樹而起,似是還有酒勁未緩過來,只得點頭相應。
「夢澤,你莫要干預。」王遲道,乾脆將手中僅存的最後一口酒連並喝完,「你若是想獨善其身,就別插手,好好去過你的快活日子。」
雲夢澤聞言,卻無半點意外,淺笑一聲,似是早已知曉。他頓了頓,昂起頭,向著無人的遠處,冷哼道:「干預?呵!細想一番,無論你如何抉擇,終究也是一個結果……」
「此話怎講?」洛棠風神智立馬清醒。
「不可講……不可講……」雲夢澤笑道。
「哼!故弄玄虛!舌頭半截不要可以割下來!」王遲道,起身,卻驚得雲夢澤連忙跑開。無可奈何,看樣子,雲夢澤也不肯道出個所以然,儘管令人不快,二人也只好作罷。
「你有何打算?」洛棠風問道。
「我么?自然隨你咯……」雲夢澤道,「這人生地不熟的,總不能留在這兒吧?不過先說好,我的安危你可得負責。」
「以怎樣的身份呢?」洛棠風道,「窺天鬼謀者,自然有很多仇家吧?」
「無妨……」雲夢澤笑道,意味深長,「我自有妙計……」
「斷弓殘弩……」王遲諷刺道。言罷,其走向一邊,伸個懶腰,向觀中走去,言行中似對雲夢澤仍是很不悅,又道:「行了,和作顏商量事宜吧……」
「作顏?」雲夢澤道,似是很驚奇,繼而眉頭緊鎖,「冷作顏?冷良之子?」
「正是。你這進進出出紀楠道觀也有些時日了,怎麼還不知道那傢伙?」王遲道,「外界所傳玄霜道人,正是冷作顏,也就是洛棠風師父。」
聞言,雲夢澤似嘆似笑:「原來如此啊,怪說不得……」
王遲不理會,徑直走去,洛棠風也來不及多問閑話,跟去。如是,三人同到了道觀,卻見冷作顏與李谷嵐同坐於觀院中,似是心中有些許不快意。
「啊,老爺子,白面鬼,晨好!」王遲上前,就著石椅與其同坐下,瞧了瞧冷作顏手前的茶,乾脆順起,一飲而盡,將茶葉盡吐,咂了咂嘴,舒一口氣。
「那小子決定了……」王遲道,「去意已決。」
冷作顏冷瞥一眼,今日卻不過多計較他的無禮,只嘆:「也好,也好……「
洛棠風聞言,正欲行禮進言,卻被王遲又拉了起來,又欲開口,雲夢澤卻率先道:「觀主大人,您這可從未談起過紀楠道觀里有這號人物啊……」目光示意冷作顏。
「如何?小娃子?」李谷嵐小飲口茶,「老朽可有這必要?」
「哈哈哈,您老英明!」雲夢澤笑道,「不過嘛,最讓我驚奇的是,貴觀到底與那何仙柔是何關係?他與貴觀可常有書信來往?」
「何仙柔?」冷作顏看向師兄,「那個人……」
「我紀楠山二弟子。」李谷嵐道,毫無遮掩之意。
「他?!」雲夢澤大為驚駭,「四公子之一的何仙柔?」
「不錯……」冷作顏道,「聽師兄說起,那人自小便在這裡長大,與六年前以遊歷為由再未回來,卻早已在外混出了名聲。」
「自小?!」雲夢澤道,「他!何仙柔?」
「哎哎哎,怎麼了,一驚一詫地,那人又如何?聽這名字,就知是個白臉郎,什麼大不了的!」王遲笑道,順便把李谷嵐的茶也奪走喝起。
「不……不……這……太巧了……六年么,才六年啊……」雲夢澤若有所語,欲言又止,將思考埋封在心裡,又有意岔開話題,道:「洛棠風去意既定,你們有何打算?」
「風兒……」李谷嵐輕嘆一聲,「風雲大會者,皆是門派子弟和江湖散人,有時政廷勢力也會插手,你這一去,可有何掩人耳目的辦法?」
「回觀主,這便是今日棠風來的原因。」洛棠風躬身行揖。
「我脫不了身,楊師弟總歸言是不讓人放心,作顏也……此去,又只可藉以紀楠道觀之名,無師長可依,就算不惹人生疑,也免不了眾人的針對。再說,若是你成為眾矢之的,此紀楠道觀也難逃滅門,此舉牽涉之因果,非比尋常。」李谷嵐道。
「師父健在,縱然有所不妥,引禍上門,看在師父面上,稍加解釋,也無人敢過問,紀楠道觀倒是無事……」冷作顏摩搓著砂杯,「至於所謂領事師長……我去!」
「作顏!」李谷嵐拍桌而起,「胡鬧!你們四人無論誰現身,都是攪動風雲的大事!如今你們倒是一時意氣,可想過後果?」
「若是情況有變,我自會辦法脫掉紀楠道觀的干係!《洛書譯本》,又豈只是洛家與祁王之糾紛?」冷作顏道,「為國利民,我一人,雖死足矣。」
「哼……」王遲嗤笑一聲,「好一個大義凜然,嘖嘖嘖……話說回來,作顏,所謂將才,也只是單刀直入,一腔熱血嗎?你要來,可有什麼計策?別的不說,就論你我這張臉……罡刀門、朗泉閣、越人仙谷、還有三聖郎(中州聖上的三太子)的方鏡(三聖子的直屬手下),這些老熟人見了咱倆,怕是不好對付啊……」
「聽聞江湖上傳有所謂『隱者面』,以東南奇樹之膠木所制,易容改面,再好不過,只不過……」冷作顏道,「中州聖上歷來嚴制此物,縱是千金,亦難購一副。」
「呵,也倒是……」王遲亦眉頭微蹙,「要是這玩意兒真這麼好得,你我當年也不至於流落如此。」
眾人沉默良久,卻聽得雲夢澤冷笑一聲,道:「那東西啊……好說……」言畢,卻從腰間衣褶暗處取出三具軟面具,狀若真人,可謂栩栩如生。
「遊走四方,自然有些神工奇物。你們三人各一副,我便不避諱,如此可好?」雲夢澤笑道,卻見王遲眼盯著自己腰包,不懷好意地目露金光,便連忙護住身上的寶貝,躲在觀主身後。
「夢澤啊……嘖嘖嘖……」王遲道,「不說我強求,你看你這幾日在紀楠道觀也過得不錯,看在觀主面上,不如……」
「嘿!你還得寸進尺了!」雲夢澤忿然,繼而對著李谷嵐耳旁輕言道,「觀主大人,他床榻下藏著幾壇上好的桂花酒,等他一走,您拿來作數,算幫他抵了這些日子的招待。」
「那便如此,夢澤,王兄以江湖散人蔘會,我與師父以紀楠道觀之名參會,到時候,莫要走得太近,惹人生疑。」洛棠風將隱者面拿起,端詳,敷上,竟覺如本身肌膚無異,貼合得恰到好處。雲夢澤將銅鏡交與洛棠風,再細觀這面孔,卻已然是另一副大不同的模樣。
「風兒。」李谷嵐道,「既是如此,我也無需多言,你們四人,切莫做出格之事。五聖郎的易天常駐於此,不便進出,你們約定時日,我好與之周旋。此外,再挑些信得過的弟子同去以掩人耳目,如此,萬無一失。」
「也好……」洛棠風答道,摘下面具,若有所思,似是想起什麼,心愿未了,俯身行禮,只道:「事既已定,弟子還有些許事情未了,請先行告退……」成禮而去。雲夢澤正欲上前問個緣由,卻見王遲示意莫要同去,無可奈何,只好作罷。
無風自起雲瀾,恰看山色依舊。洛棠風望著山景,似是流光重回,重新又走了遍曾經的腳印。同一片秋葉,同一陣秋風,同一個秋天的少年,在蒼茫中悵然若失,恍如隔世。他順著山下走去,向著坎山內冢,緩步而行。
半晌,他又回到張良友墓前,深磕三頭,口中喃喃低語。
「玄動道人,晚輩自此去……」洛棠風道,又想說些什麼,終是欲言又止。他只是跪在風中,無聲無息,將別將離。
平靜,是一段往事隨風而去;無言,是一道心結似曾相識。他站起身,又深鞠一躬,不知為何無法開口,這番感受無緣無故,非愧非悔,非嘆非悲。只能說,張師叔的死,讓他背負上了一種不可名狀的東西,而這東西,他不能放下,也不知如何放下。
「弟子告退……」洛棠風離去,伴著一樹的嘆息,像那花兒,飄蕩著遠去,越過重山,飛入山中,落在一房前。房中的人慵散地側身睡著,閉著眼,似是也在等著洛棠風的到來。
恍惚間,楊師叔的房門竟已打開,洛棠風進門,對著楊師叔行了個便禮,道:「晚輩即別,特來為師叔告知一聲,以成敬禮。」
楊師叔聞言,未有贅言,只是打了個哈欠,問道:「小子,你說要去?可想好了?」
洛棠風點首示意,師叔便又道:「今日你來,告別是假,釋懷是真吧?」
「不知師叔何以見得?」洛棠風道,「心中誠然對師叔放心不下。」
「哼……」楊師叔笑道,「你這小子,倒是挺讓人難琢磨,明是我有錯在先,你又為何放心不下?」
不等洛棠風回復,楊師叔又道:「是啊,好一個大家君子,氣量非凡啊!」
此話,挺起來雖是誇讚,卻言過其實,倒像是在諷刺,話雖如此,洛棠風也不惱不怒,只是坦然回道:「殘害手足,本是不共戴天之仇。師叔雖一時怒起,后卻不以所謂性情加害於我,是為大德。棠風一時不遜,自然心有餘悸。」
「恕晚輩冒犯,雖是仍有芥蒂,但師叔若還是如此小兒性情,以損言待棠風而得所謂顏面,不免惹人生笑。師叔地位之尊,還望自重……」洛棠風道。
「哈哈哈哈……你小子,倒是頗有古之游士的風範!」楊師叔道,「不卑不亢,不怒而威,好!」
「若是你願意,得勝回來后你我在良友那裡舉杯飲酒,祭拜。算是了結你的一心結,如何?」楊師叔問道,「張兄之死,我也會親自查明,一來還個公道,二來也讓你安心。你且去吧……」
「謝師叔!」洛棠風道,言畢,見楊師叔以手示別,旋即行禮告退。
出門,洛棠風卻仍感覺心中一片空落,似是空缺著一個人的位置,但總也想不起來,只覺得依稀間,那人似乎從未走進自己心房,但是,自己的心房總是為那敞開。
洛棠風極力回憶著他所虧欠的,擔心的,難以釋懷的人,奈何這人就像是鏡花水月般,在心中若隱若現,若即若離。
「棠風……」
聲音響起,尋聲看去,卻是泠兒走來,雙手緊握一隻環玉,似是有些不安,走近,又是眼神飄忽,隱隱約約可聽其心跳聲。
「師姐午好……」洛棠風回言,仍是在思索這心中之人。
「你要走了……」泠兒道,似問非問,「奈何我不能同去。」
「師姐乃是一國之後,迫於奸賊奪權當道,這番大事自然不可出面。」洛棠風道,嘆了口氣,「風雲大會,凶多吉少。」
「這是我自小的一塊玉佩,祈福護身很是靈驗……」泠兒道,將手中玉環遞給洛棠風,「帶上這玉佩,我也就一直在你身邊……」
洛棠風見狀,正欲推辭,卻見泠兒眼中似有中朦朧的情愫,讓他無法拒絕。收下道謝,洛棠風摩挲著玉上細潤的光澤,溫而不寒,更有一股暖意。
「多謝師姐。」洛棠風道,行禮欲別,不想泠兒卻拉住自己的衣角,洛棠風甚是疑惑,問道:「師姐是還有何囑咐?」
「棠風……我……」泠兒似有言而不語,聲音有些顫抖,似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氣,「我……」
「不急,有什麼事慢慢說,時日還長……」
此言,卻令得泠兒怔然,又欲開口,卻自止了,繼而是良久的沉默。
「時日還長……」泠兒如是低語道,「對對對!時日還長……」
聞言,洛棠風卻更是十分的疑惑,卻不等自己開口,泠兒便道:「時日還長……棠風,此去,一定保重!」
「好……」
領言,泠兒轉身即走,側顏看去,似是笑中帶淚。然而,一個處事慎微的少年,很難理解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的淚,更不解,她為何會笑著流淚。
同時,他也不知道,所謂手贈玉環,本是大襲一地的風俗,並無所謂祈福之意,而是一個定情信物,一個懵懂少女的示愛。
不解也無所謂,畢竟在他的心中,那模糊的影子已然漸漸清晰,他總會在某一天看清她的樣子,撫起她臉上的柔紗,只是但願,這一刻,她不會等得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