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出城
約莫次日正午,洛棠風才驚然醒來,殘羹冷炙早已收拾,壇中美酒卻仍有餘香。他腦袋昏沉,胃中又頓覺噁心,起身看向案台旁的銅鑒,卻發現自己的樣貌甚是狼狽。顧盼間,卻已不見那掌柜。
「呀!才醒吶!」王遲在那水池旁掬水洗臉,「怎樣?還沒緩過來?你怕是第一次喝酒吧?」
洛棠風無言,突然意識到什麼,猛然一拍胸脯,取出一看,卻發現洛書譯本完好如初。
「掌柜人呢?」洛棠風問道,也起身去洗漱。
「唉!他人就是這樣,話都不說便撒手走人,活該平日沒生意——他呀,人挺好,就是自小落下了眼疾,不大見光,我也不常見他睜眼。」王遲答道,「倒是他那馬廄里還有幾匹好馬,你我各乘一匹,今日出城,如何?」
王遲洗罷,長舒口氣,神清氣爽,也學著洛棠風將散發束起,更顯得精神。
「趁人不在,占人好處。你也真是心大……」洛棠風道,「毫不自知……」
「咳!誰叫他走也不說一聲!」王遲笑道,「你都如今這個下場了,還在那兒談什麼君子之道!」言畢,拉著洛棠風的袖子就往外跑。
「走咯!」
「哎!等等!」
拉扯間,洛棠風忙將身上錢財放在案桌上,才安心離去。此後,騎馬出城,不在話下。
因是挑著走的曲折小道,行至城外,已是未時。行路間,王遲談笑風生,直到遠離逸君城后,卻翻身下馬,神情少有的肅穆,朝著逸君城的方向長跪而下,深叩一首,口中喃喃道:「告辭!」
禮畢,又翻身上馬,背靠馬身,翹著二郎腿,望著天,若有所思,一言不發。
「別過之禮當作三揖五叩,你這……」洛棠風道。
「此非別鄉之禮,而是我畢桑一地的習俗,長跪一叩,以慰藉過世之靈。」王遲道,卻有些許悵然,自言自語道:「七年了……老傢伙……」
路上,黃沙漫漫,塵土紛紛,西風長嘯,天雲黯淡。白日映滄海,孤舟點黃天。些許日光中依稀可見的,是荒蕪之丘,寂寥之人。
遠處的林叢終歸是遠處,他鄉的友人畢竟是他鄉。
洛棠風長嘆一聲,終是決心打斷這少年難有的沉悶:「你之前所言要事是什麼?」
王遲如夢初醒,起身正坐,道:「你可知『天機九書』?」
「至聖先皇時所流傳下的奇書,各在不同方面登峰造極,洛書譯本作為天機九書之首,我自然知道……」洛棠風答道。
「話雖如此,你可知這所謂九書,其實原先不過只有八本?」
「此話又怎講?」
「不知道?」王遲道,「也難怪,畢竟洛家也是朝廷門下,倒不用像我們這般躲逃……呵……」
「還望明晰……」
「哼,也罷……順時度世罷了,也怪不了你們……」王遲道,「追根溯源,也得從至聖先皇那代說起……」
王遲頓了頓,眼中閃出一道寒光。
「秦末大亂,生民塗炭。扶蘇公子皇位被奪,為絕後患,胡亥依從奸臣趙高之言將其連同蒙恬將軍賜死。幸而早先時分君房方士預料扶蘇公子有此大劫,告知來到這裡的方法,幾番周折,終於率領民眾來到此地。為首的除了扶蘇,蒙恬,便是八族之後,也就是『天機八書』的傳人。自后,陳勝吳廣兄弟起義,讓時局大亂之際的大部分百姓得以來此地。」
「扶蘇本意是想安養生息,讓百姓安居樂業,然而,並不是所有人都有他那樣的覺悟。這所謂的天下大同並未持續多久,不到十年,狼煙又在這片凈土燃起。為了天下蒼生,扶蘇背離了自己永不為政的誓言,得益於舊部蒙恬之屬,很快平息了大亂。所謂大同也不過是聖賢的一廂情願,天下太平,當以明政相依,扶蘇便建立起『中州』,以穩天下大局。」
「扶蘇公子嚴明賞罰,也是民心所向,中州日益強盛。倒也算是達到了他所追求的民康物阜之夙願。然而,所謂太平盛世,也只存於扶蘇在世時。扶蘇死後,朝廷舊臣為了維護自己家室昌盛,並未遵囑扶蘇之遺願設立賢德之人為聖上,同時又為了穩固局面,將扶蘇最小的兒子立上皇位以供驅使。雖說扶蘇留有後手,但未也能如願,甚至蒙氏一族也受牽連,被發配調往邊疆,家道中落。」
「但這些皆是朝廷紛爭之事,又與我江湖人士何干?」洛棠風問道。
「八族之人皆為正派大家,心念扶蘇公子之舊恩,如此自然不可坐視不管。卻不曾想,朝廷早已動手,甚至不惜藉助奸惡門派之力,使得八族元氣大傷,自此,追殺連座持續十餘年,死傷無數!一族徹底被滅,一族改氏南遷,其餘六族族人幾乎被屠殺殆盡。幸而大亂不久便因朝廷內黨紛爭而結束,這段歷史也被朝廷雪藏。但至此『天機八書』傳人便勢單,不久江湖又爭亂四起,為保證傳承,秦氏,洛氏,歐氏便從此依附於朝廷……」
洛棠風深吸一口氣,若有所思,又繼續問道:「那何為『天機九書』?」
「當年正值大亂,一位通典司(桃花源中官名,為上四司,主掌史料記錄,即史官)為了正史之無偽,冒死寫下《中州通鑒》以披露中州罪行,託人帶出,下落不明,隨後他慷慨赴死。因為據傳言,此書不僅記載了中州行為之不恥,更記錄了一個有關八族與扶蘇的重要秘密。此後,它便與那八書並稱『天機九書』。」
陽光穿透霧靄,更顯一層朦朧,似是在掩藏底下的荒涼。馬蹄旁的鮮花嬌艷欲滴,恍若鮮血在水面上綻開,漾波起瀾,順勢而開。那久遠的歷史身披金甲走來,虎虎生風,其金甲之下,卻是污穢的血跡。
「這些畢竟是我王家口口相傳,或有出入,但大致不差。」王遲道,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洛棠風,「同為八族之後,你尚且有親友可惦記,而我卻恐怕已是孤身一人,不可笑么?」
不待洛棠風回答,王遲便肆意大笑,卻似是笑中帶淚:「你遭追殺尚有君子之清譽!而我?始亂惡子,天誅地滅!同為冤臟,如此,難道不可笑嗎?」
「不可笑……」洛棠風道,「縱然萬劫不復,縱然披盡罵名,你即是你,我即是我,轟轟烈烈,磊落一生,至死,能問心無愧,放歌而去,這又怎是可笑?」
「可笑的不是天災人禍,而是陶醉於傷痛的人……」洛棠風道,目光正視著前方。
「呵……」王遲回神,繼而露出欣慰的笑,「我還不用你來教訓我……」
「正如我所言,我幫你畢竟是為了我的私慾,因此,我們都沒有必要為彼此賣命,懂了嗎?」王遲繼續道。
「坐視不管?」洛棠風會心一笑,「我做不到……」
「呵!我王遲三甲子內力什麼時候輪到你來出手相救?管好你自己吧,少給我惹些麻煩……」王遲笑道。
二人沉默良久,似是在回想,似是在惆悵。
「那依你所言,秦氏,歐氏又是哪方勢力?」洛棠風首先打開話題。
「越人仙谷,朗泉閣。」王遲道,「皆附屬於朝廷,除宗門內務外,一切皆聽從朝廷調遣。此外,聽說西祁最近興起的百機門也是八族公輸一脈的手段……」
「那九書的具體名稱可知道?」
「流傳不廣,除了你們洛家的洛書譯本,其餘的已無從知曉。九書一旦重現世間,那便更是場腥風血雨。」
「那王家所傳又是何書?」
「化氣為海,大冥丹訣……」王遲道,「就此打住,畢竟是家傳本事,我也不可全盤托出……」
天幕將歇,白光乍泄。大地吞沒了紅日,將白晝扼殺,流出慘淡的血。王遲凝望著日落,道:「你欲去往哪裡?」
「芝曲城——紀楠山。」洛棠風道,「據家書所言,那裡有我爹的一位舊友。」
「涵虛道么?」王遲道,冷笑一聲,「也是,的確為個好去處……」
晚風東來,雨氣漸逼,水聲漸近,二人似是越過了那片荒涼的大漠。
「芝曲一城還有十里。前有避雨處,今夜不妨就此歇息。」洛棠風道。
風攜落葉,飄若柳絮,散如煙雨;雨帶梨花,墜若琉璃,燦若流星。夜空中,漫天的星辰。山林里,勢微的火光。二人對坐,一茶一酒,更倚半樹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