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息陽 1
有這樣的一種人,他們醒著和睡著時候無異,因為忽然有一天光明不再降臨到他們身上。
尤其是,對於一個連記憶也丟失了的人來說,活著,不知道有什麼意義。
寂靜黑暗的世界里,我固守著我的心,誰也無法走進來。
窗子是打開的吧,窗外應該有一片湖泊,種著淺紫的水蓮花,我聞到了風中似有若無的花香氣息,像是誰的呼吸一樣清淡無痕。
「息陽——」低淺無奈的嘆息在耳邊響起,下一秒身子一緊,被納入一個溫熱的懷抱中,我下意識地推開卻被抱得更緊,那人語氣中隱忍著痛苦和無奈,一遍一遍地在我耳邊說:
「息陽,你不要這樣……」又是一天一夜沒說過一句話,哪怕是一個字。
我咬著唇,下巴忽然傳來一陣痛楚,他硬是把我咬得幾乎要出血的下唇掰開,接著陌生的氣息忽然迫近,生硬的胡茬子扎得我往後縮,後腦忽被他的五指抵住,一個不甚溫柔的親吻洗去唇上乾裂流出的些微血跡,我胡亂地捶打著他,眼淚卻瘋一般流了下來,輕微的嗚咽聲終於不可遏制地從喉間滑出。
他捉著我的手臂擁我入懷,輕柔的撫著我的背,我肩膀顫抖著伏在他懷裡放聲大哭。
「息陽,你記住,我是你的夫,是你唯一可以依靠的人,我赫連越發誓,有生之年絕對不會離棄你。」
赫連越,西戎之王,元武國主。
我沒有親人,連唯一的娘親——他們說,也隨著那場突如其來的暗殺墜崖而亡。
他們告訴我,我叫息陽。
我對這個名字陌生的很,毫無親切感,包括對我的夫君赫連越。
某日,聽得宮女們竊竊私語,說是息陽宮本來門庭冷落,不過是因為國主領著所有宮妃到涼山祭天時出了意外,賊人誤中副車息陽夫人幾乎命殞才得到國主垂憐而已,幾個小太監還偷偷地開賭,賭息夫人何時會失寵。
對於一個在病床上昏睡了三個月的不大受寵的宮妃而言,聖寵的浩蕩來得有些異乎尋常。赫連越不時的賞賜錦緞華衣金玉古玩精美酒饌,於是很快的我便成了眾人口中的寵妃,炙手可熱。
然而息陽宮的大門,卻從不允許別的嬪妃入內,赫連越也免除了我向別的妃嬪甚至是皇后的請安禮。他待我,確是極好的。
有一日,不知哪個不長眼色的奴才,竟然進獻了一軸聞名天下的畫師畫羅子的美人凌波圖,送到我手上時我淡淡然的對一旁的婢女錦屏說:
「好看么?掛起來吧。」
不知錦屏作何表情,只聽得她略帶遲疑地說:「夫人,翠微宮欺人太甚,掛上這畫那銀綾夫人不知該如何的得意……」
「好看就得了。」我一擺手,示意她此事到此為止。
得意?素未謀面的銀綾夫人據說年方十八,美艷風流,如今看來也不過是如此罷了。果然,沒過兩日,赫連越發現那副掛畫后大發雷霆,銀屏跪著時我雖看不到可是仍能感覺到她的哆嗦和恐懼。當時我只淡漠地說了句:
「失明的是我,我不介意,又有誰能讓我介意?國主不要遷怒他人,後宮中雨露均沾,息陽不該讓國主忽略了其他姐妹,是息陽的錯。」
四周的聲音一下子寂靜下來,時值初夏,竟然連一絲風聲都沒有。
「你,變了許多。」他的手撫上我的臉,我知道他一定注視著我空洞無神的眼眸,因為那聲音中帶著難耐的疼痛,我微微皺眉,不想去辨認他話語中似假還真的情愫,別過臉不自然地躲開他的碰觸,說:
「對一個沒有過去的人說她變了,國主不也是殘忍了一回?」
他的手一僵,良久後起身而去,那幅美人凌波圖不出意外地成了碎片。晚膳時分,便聽說送畫來的小太監被杖責,打完后渾身血肉模糊;而那銀綾夫人被趕到浣衣局當了一個浣洗丫鬟。
息陽宮還是很安靜。儘管可以料想到外面已經天翻地覆,為了一幅畫,徹底地破了後宮的平衡。
赫連越還是來了,像許多個夜晚一樣,他抱著我讓我斜靠在他懷裡,聽他讀各地的風物誌給我聽。見我抿著唇,他又試著給我講了一個關於鸚鵡的笑話,我無動於衷,他低低的在我耳邊嘆息一句:
「不好笑嗎?你以前總是喜歡講這個笑話逗我,我還沒笑,你自己卻先笑個天翻地覆,好像不是為了娛人,而是為了娛己。」
「國主……」
「叫我越。」
我沉默了一瞬,然後輕輕地喚了一聲:「越。」
似有什麼擦過我的唇角,許久后才反應過來,那好像是一個親吻。
「以前你笑起來的樣子是那般的燦爛,好像整個世界一瞬間明亮起來,可惜,那時候的我,沒有機會告訴你。」
「我不記得……」我冷淡地說。
「那不要緊。我記得就好,你什麼都不要去想。還在為今天的事生氣?」
真的不要緊么?一個人能什麼都不想,除非他已經死了。
「能不能饒了銀綾夫人,還有那個小太監?」我說,卧室內水沉香的氣息一脈脈地渡來,惹人昏沉欲睡。
「對傷害你的人寬容就是對自己殘忍。息陽,我只能答應你不傷那些人的性命。」他見我蹙著眉,右手撫額,不禁擔憂道:
「怎麼?你的頭又痛了?」他馬上把近侍洛城叫進來,「讓人傳太醫……」
我攔住他,「不必了,我大概是睏倦了而已。」
一夜無夢。
夏天的雨水很充沛,這邊剛剛挾著風色橫掃千軍地來了一趟,歇了沒多久便又迫不及待地吹打著窗欞,錦屏和蘭露二人連忙關上朱窗,風雨聲被攔在窗外,即使這樣,夏天那種炎熱潮濕的感覺還是無處不在。
離上次的凌波圖事件到如今已經一月,倒是風平浪靜,再不見有其他人來滋擾。赫連越還是時時來,只是沒有人知道他是什麼時候走的,我和他,表面上的如膠似漆,可實際上並不是那麼一回事。
雨停后,我跟錦屏說想到外面走走。
錦屏領著我,一邊走一邊對我說抄手游廊外種著些什麼品種的花,還有湖裡的水蓮花開得如何的盛,我微笑著聽著她軟膩的聲音細細地講著,忽然一不小心腳一下子踏進個小水窪,鞋子都濕了,想來應該還沾滿了泥濘。錦屏輕呼一聲,正要領我回去,我搖搖頭,說:
「你回去拿鞋子,我到湖邊坐坐就好。」
錦屏於是往回走,我坐在湖邊的一塊太湖石上,靜靜地等她回來。可是一眨眼的功夫,雨竟然又下了起來,我下意識地站了起來,聽到身後有輕微的腳步聲卻沒有有雨點打在傘上的聲音,不由得訝然道:
「錦屏,你怎麼這麼快?」話音剛落,來不及等到一個回答,我唇邊的那絲笑容漸漸凝結,是啊,錦屏再快,也不可能在短短的時間內跑一個來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