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論萬民傘

再論萬民傘

·再論萬民傘·

吾鄉孫顏清著《寄龕丁志》卷三有一則是關於萬民傘的,其文如下:

「《洛陽伽藍記》,後魏李延實,庄帝舅也,永安中除青州刺史,帝謂曰,懷磚之俗,世號難治,舅宜好用心。時黃門侍郎楊寬在側,不曉懷磚之義,私問舍人溫子升,子升曰,吾聞彭城王作青州,其賓從雲,齊土風俗專在榮利,太守初入境,百姓皆懷磚叩頭以美其意,乃其代下還家,則以磚擊之,言其向背速於反掌雲。今則無論居官若何,宜以瓦礫贈行者,亦必有德政牌萬民傘,滔滔者天下皆是也,彌可嘆矣。」

案《伽藍記》文見原書卷二,懷磚之俗的話也從這裡初次看到,孫君提起來與萬民傘比較,分出優劣來,也是很有意思的事。本來懷磚叩頭已經是夠可笑的了,等到太守卸任又以磚擊之,可謂勢利反覆,殊不足道,但以較後來的專送萬民傘,畢竟要算還勝一籌。蓋中國近世的人生哲學可以「多磕頭少說話」六字包括之,送萬民傘即是很好的例,來送去亦送,見人便磕頭,縱或無利益,亦不至有害,逢迎愈工,是非都泯,瓦礫贈行幾等於博浪之擊,世無張子房,久不聞有冒此險者矣。君子於此可以觀世變焉,孫君之慨嘆亦從非無故也。

據西儒說,傘是古時貴人的專用品,平民不得用,中國也只有官吏才張蓋,王侯背後有從人擎著曲柄黃蓋或是掌扇,常見於圖畫,都是遮太陽用的。平民恐怕只配光著頭走,至少見了貴人應當如此,西人至今免冠為禮,因為冠即是代傘的東西也。拿傘送官,深得古意,又利用傘上的空間頌揚德政,羅列姓名,表示降伏,真是工巧已極,一舉而三善備矣。我這裡覺得最有意思的卻不在傘而是萬民,我不知道從那裡得來這成千成百的姓名?中國沒有完備的戶籍,就是有什麼戶口調查,也只是多少丁口罷了,名字隨意更換,雖是自己承認,卻全無可稽考,在這種情形之下要想集錄法律上有效的姓名,的確不是一件容易事情。

《嘉泰會稽志》卷二雲,漢會稽太守馬臻創立鑒湖,築塘蓄水,周回三百一十里,都溉田九千餘頃。又引孔靈符《會稽記》云:

「創湖之始,多淹家宅,有千餘人怨訴,臻遂被刑於市,及遣使按覆,總不見人,籍皆是先死亡者。」越中傳說太守被剝皮楦草,疑非其實,閱載紀唯明朱棣順張獻忠及清初有是刑,漢末或尚未必有也。《志》卷十三又引起居郎熊克說云:

「或問曰,馬臻之始為湖也,會稽民數千人詣闕訟之,臻得罪死,及按見訟者皆已死,說者以為鬼。予獨曰,不然。臻之為湖,不利於豪右,故相與訟之,而假死者以為名。臻雖坐死,湖乃得不廢,亦幸而已。」看了這種前例,我便對於多人署名的文件都感到一種不愉快與不相信,如報上常見的某人等幾十百人同叩的電或代電,往往只令人發出頓悟的閑投詞,如新婿吃西瓜的笑話里所說的那樣。這些未必是死人名,也不見得有要殺馬臻那麼嚴重的用意,不過總覺得這是無可按覆的,而且或者是豪右的花樣亦未可知。至於頌揚的列名,那麼情形自然有點不同,這裡決不會有死人在內,也不會寫烏帖思何得有這種名字的了。因為頌揚即是磕頭的別一方式,施禮者在下磕頭,必要使得在上的受禮者知道才好,所以磕頭時大呼大人高升,或碰頭作響聲,或連叩不已,其目的皆以引人見聞也。把自己的尊姓大名高高地綉在傘上,雖然是挨擠在一起,字也只是蒼蠅大小,總希望得蒙台覽的,所以無疑的是用著真實姓名。不過我總覺得奇怪,怎麼又那裡去招集這許多願意參加頌揚的人名,成千成百的綉到傘上去呢?我覺得這很不容易,這或者比抄錄數千先死亡者還要麻煩呢。關於萬民傘我想來想去這一點最為佩服,假如要我經手辦這事,我就辦不來,第一無從去拉這許多人來署名。三月中天津商民送萬民傘給大官祝壽,歲月如流,轉瞬已是三個月了,我對於這事總是忘記不了,得閑特再論之。語云,江山好改,本性難移。送萬民傘與祝壽殆是中國人的本性歟,然則我們三四申論的機會還多得很,只要江山不改,且珥筆以俟耳。

(廿五年六月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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