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平伯君書三十五通

俞平伯君書三十五通

俞平伯君書三十五通

平伯兄:

來片敬悉。王季重文殊有趣,唯尚有徐文長所說的以古字奇字替代俗字的地方,不及張宗子的自然。張宗子的《瑯嬛文集》中記泰山及普陀之游的兩篇文章似比《文飯小品》各篇為佳,此書已借給頡剛,如要看可以轉向他去借。我常常說現今的散文小品並非五四以後的新出產品,實在是「古已有之」,不過現今重新發達起來罷了。由板橋冬心溯而上之這班明朝文人再上連東坡山谷等,似可編出一本文選,也即為散文小品的源流材料,此件事似大可以做,於教課者亦有便利。現在的小文與宋明諸人之作在文字上固然有點不同,但風致實是一致,或者又加上了一點西洋影響,使他有一種新氣息而已。就要出門,匆匆不多寫。

(五月五日上午,作人。(十五年))

平伯兄:

來信敬悉。那篇文章讀去似系明人之作,昨適玄同亦在,請他看亦云當系明季人,至遲亦當為清初也。前尹默約我教孔德的中學國文,冒昧答應,現在心緒紛亂,無心看書搜教材,覺得一定弄不好,想請人去代,不知你有工夫每周去兩小時否?

(八月廿二日,作人。(十五年))

附註,所云文系指《夢遊》。

平伯兄:

好久沒有見了。雖然已是春天,而花葉尚未茂發,不免有寂寥之感。「愚」年老多病,近來患脅痛,賴學多日,亦不能執筆,或把卷,深覺此日可惜,但實在無可為,只想多飲一杯不蘭地,且食蛤蜊耳。紹原走後無消息,想早已到廣,匆匆不盡。

(四月十五日,作人。(十六年))

平伯兄:

自從燕大當面送信之後尚未得見,未免悵悵。昨得紹原杭州來信,問及兄近況,我答以興緻如昔,引佩弦所說拍曲所證,想去事實不遠。他在廣州為某公所逐,也可以算是塞翁失馬,如兄之不去則當是有先見之明也。近日有新作否?

(十二月十五日,作人。(十六年))

昨買《絕俗樓我輩語》讀之,殊不佳。

平伯兄:

京西見后,又是一年了。昨見疑古君,代達尊意,雲知道了,亦不明了寄或不寄也。燕大之會聞已改期,在本星期三,演劇則已取消,士遠又生病,即不取消恐亦演不成。兄有興緻出城去一看否。

(一月二日,作人。(十七年))

平伯兄:

前晚得手書,匆匆未及奉覆。承邀吃福來,寒假中隨時可去,但恐舊新年要修爐灶,須停幾天耳,請由兄酌定通知我可也。「文存」已著手編輯否,希望早觀厥成。

(一月廿二日,作人。(十七年))

平伯兄:

《新月》便以奉送,因我已另得一冊了。貼來郵票恕已沒收,但別換一枚貼在信面,請寄到時收下可也。春雨如酥,庭中丁香大有抽芽之意矣。

(三月廿四日,作人。(十七年))

平伯兄:

前建功在孔德為照一相,今印成明信片,附奉一張,乞收。穿了乙種常禮服,又假裝在那裡用功的樣子,似乎不很佳,其實只是在翻閱日本內閣的漢文書目而已。不一。

(五月三日,作人。(十七年))

附註,此照片曾登某雜誌,誤為苦雨齋中。

平伯兄:

長雨殊悶人,院子里造了一個積水潭,不愁平地水高一尺了,但畢竟還是苦雨,不過是非物質的罷了。想兄亦有同感,(不能去看電影了吧?)但或者《燕知草》已竟寫了,則亦大有益處耳。

(八月十二日燈下,作人。(十七年))

一〇

平伯兄:

得紹原來函,內附一封給你的信,很忠實地貼好了郵票,卻被我揭下貼在我的信封上了。前次惠書讀悉。《西還》曾在北大出板部購有一冊,所以可請不必再給我了。天公日日以雨相恐嚇,大有「打倒」我的積水潭之意。廢名公已上西山去了。

(廿五,作人。(十七年八月))

一一

平伯兄:

廿五日廿四時從本市所寄的信已收到。大文有六千言之多,《燕知草》真有掉尾之觀,貴努力殊堪欽佩也。近日大肆搜索,還《醫學周刊》之文債,月內必須清還,外行人說外行話,「苦矣」!廢名君已上山去,前禮拜日與家人去訪他一遍,從三貝子花園前起走小路,經過前日出路劫而現有持槍警察站著的地方,卻終於平安返城,蓋有天佑焉。秋意漸深,早上已頗涼,而學校亦就要上課了,奈何。諺雲,「蟋蟀鳴,懶婦驚,」此一驚字不佞頗能體諒。聞金甫已到燕大,又疑古幼漁二公亦已請去為講師雲。

(八月廿九日,作人。(十七年))

一二

平伯兄:

偷懶的日子只有十天了,如尊文已抄畢,何妨於燕大開學前來敝不苦雨齋夜談乎。如先期示知,當並約疑古翁來也。

(九月五日燈下,苦雨翁狀。(十七年))

一三

平伯兄:

來信讀悉。致廢公一箋已轉去,該公現在已遷居山北,不住在從前的古怪地名的那裡了。跋已寫了三行,但尚無閑續寫下去,近來苦於無閑思索,而且下筆板滯,甚不自滿意,見人家揮灑自如,十分妒羨,有如武童生才舉得起石墩,看在馬上揮舞百六十斤大刀的壯士,能不汗顏邪。故所以同志還須努力也夫。

(十月廿日,作人。(十七年))

一四

平伯兄:

昨日啟無過訪,知兄近來文思泉湧,常有著作,甚善甚善。燕大開課,但不過上元恕不登壇,城中諸同志殆意見一致歟。日內想以小幅求法書,特此預約。廢公尚未北歸,亦無信息,豈真在等待春草綠乎。匆匆不一。

(舊己巳十三日,豈。(十八年二月))

一五

平伯兄:

前月為二女士寫字寫壞了,昨下午趕往琉璃廠買六吉宣賠寫,順便一看書攤,買得一部《薩婆多部毗尼摩得勒伽》,共二冊十卷,系崇禎十七年八月所刻。此書名據說可譯為「一切有部律論」,其中所論有極妙者,如卷六有一節雲,「云何廁?比丘入廁時,先彈指作相,使內人覺知,當正念入,好攝衣,好正當中安身,欲出者令出,不肯者勿強出。」古人之質樸處蓋至可愛也。廢年已了,不久即須上課,念之悶損,只得等候春假之光臨矣。草草不盡。

(二月八日,作人白。(十九年))

一六

平伯兄:

有日本友人云在山口地方聽到楊貴妃墓的傳說,並照有相片,因兄系主張楊妃不死於馬嵬者,故以一份奉寄,乞收閱。據傳說雲,楊妃逃出馬嵬,泛舟海上,飄至山口,死於其地,至今萩及久津兩處均有石塔,雲即其墓也。下月初聞凡社將聚飲,想兄可往談。

(七月卅日,作人。(十九年))

一七

平伯兄:

《顧氏文房小說》中《唐庚文錄》雲,「關子東一日寓辟雍,朔風大作,因得句雲,夜長何時旦,苦寒不成寐,以問先生雲,夜長對苦寒,詩律雖有剉對,亦似不穩。先生雲,正要如此,一似葯中要存性也。」覺得此語頗佳,今日中秋無事,坐蕭齋南窗下,錄示平伯,不知以為何如,但至少總可以說明近日新取廬名之意思耳。只是怕人家誤作崔氏瓣香廬一流,來買藥劑也。

(十月六日,豈明。(十九年))

附註,廬名即煆葯廬也。

一八

平伯兄:

來函讀悉。囑寫楹聯,甚感困難,唯既不能免,不如早點交卷,(此考試時成績不佳者之心理,今未免效顰,)附上乞察閱,實在不成字,容將來學好后再為寫換耳。(晚間所寫,恐墨太淡。)匆匆。

(十月十七日夜,作人。)

再,所用紙亦算是舊紙,而頗粗,恐非書畫用者,不過於不佞已甚好,且裱后看去亦尚不惡。又及。

((十九年))

一九

平伯兄:

承賜《燕知草》,謝謝,玄公適見過,即夕面交,女院的一部則於次日交去矣。此次西行遂有城鄉之隔,寄信且須貼四分錢,今趁尚可貼一分時趕寄此信。聞潤民公亦隨行,舍侄豐三與之同年,似頗惜別,曾勸不佞亦移家清華也。匆匆。

(豈,十月三十日雨夜。(十九年))

二〇

平伯兄:

印了這麼一種信紙,奉送一匣,乞察收。此像在會稽妙相寺,為南朝少見的石像之一,又曾手拓其銘,故制此以存紀念,亦並略有鄉曲之見焉,可一笑。匆匆。

(十一月二十一日,作人。(十九年))

二一

平伯兄:

在九爺府門外一面,匆匆不及談為悵。假中想在園,極思覓便往訪,屆時當先函告。久自以為至人,乃近來亦偶有所夢,便記兩則送上,殊乏弔詭之趣,非夢之上乘也。

(十二月廿夜,難明。)

十九年十二月某日夢,大約七八歲,不知因何事不愜意而大哭,大人都不理,因思如哭得更厲害當必有人理我,乃益大聲哭,則驚醒矣。

十二月十九日夢,行路見一丐裸體而長一尾如狗,隨行強乞,甚厭之,叱之不去,乃呼警察而無應者,有尾之丐則大聲為代叫警察,不覺大狼狽而醒。

二二

平伯兄:

前寄一函至園,想已達覽。久不見紹原,又未得來信,於昨日便道去一訪,雲卧病未晤,不知系何病,獨卧旅邸,頗覺可念。兄在城時不知有暇能去一訪問否?並乞去后以其近狀見示為感。匆匆即頌雪佳。

(二月八日,作人。(二十年))

二三

平伯兄:

手書讀悉。廠甸沒有買到什麼書,雖然去過三次,只得一部萬曆三年刻《顏氏家訓》,尚覺得喜歡耳。廢公來箋附去,他要托寫字而無紙來,恐又要請你樂輸了。近日因少受寒,遂偷懶不上課,大約明天或須上紅樓去了。今午往訪紹原於大興,氣色頗好。匆匆。

(作人,三月四日申刻。(二十年))

二四

平伯兄:

得廢公來信,內附二詩,囑轉呈,特為送上。該公似文思詩思均佳,豈亦地靈人傑也歟?天氣漸暖,雖不放假,亦可喜也。匆匆。

(三月十三夜,作人。(二十年))

二五

平伯兄:

手札誦悉,已轉達兼公矣。預料當又往園,故寄此信出城。不佞老在城圈中而亦尚未去看廠甸,實在沒有什麼事,今日亦只在看《聰訓齋語》耳。《莫須有先生傳》序居然於壬申元旦寫了,真是如釋重負也。匆匆。

(二月八日,尊。(二十一年))

二六

平伯兄:

手札誦悉。兄發明「移岸就船」之法,固然大妙,唯不佞亦同時發明妙法,此已不成問題矣。所謂妙法惟何?其實即序文第一節所說之不必切題說是也。准此,尊文該兩篇即使在「但恨多謬誤集」中亦並無妨礙,我仍舊可以說我的話,因為反正序文不必要說集中文章而且亦以能不說為貴也。下星期二仍不能相見,故已決心將廢公寄存之一聯交北大收發組徑送到老君堂去矣。近日從杭州買到一部《帝京景物略鈔》,系會稽陶筠廠及申手抄本,計時在清康熙廿九年,以鄉曲之見看之甚可喜也。匆匆。

(作人,三月二十九日下舂。(二十一年))

二七

平伯兄:

光陰荏苒,我輩的蒙難紀念又快到了。將如何作此紀念乎,晚間在敝庵,抑中午到別處去吃飯乎,均可也,但未定。容共籌商之,禮拜二上午課餘,佇候明教。匆匆。

(作人,四月十一日。(二十一年))

附註,十八年四月十九日在舊女子學院被圍,有記在《永日集》中。

二八

平伯兄:

昨下午北院葉公過訪,談及索稿,詞連足下,未知有勞山的文章可以給予者歟?不佞只送去一條「窮袴」而已,雖然也想多送一點,無奈材料缺乏,別無可做,久想寫一小文以貓為主題,亦終於未著筆也。計算今日兄當在古槐書屋,故寄此信,可省下三分也。

又見《中學生》上吾家予同講演,以不佞為文學上之一派,鄙見殊不以為然,但此尚可以說見仁見智,唯雲不佞尚保持五四前後的風度,則大誤矣。一個人的生活態度時時有變動,安能保持十三四年之久乎?不佞自審近來思想益銷沉耳,豈尚有五四時浮躁凌厲之氣乎。吾家系史學家,奈何並此淺顯之事而不能明了歟。

(知堂,十一月十三日。(二十一年))

二九

平伯兄:

今日往紅樓得留書,誦悉一一。尊稿既已付印,敝序不得不趕做了,好在序最後印,有如尊諭,大約尚來得及,做不出時煩煩難難,做得出時容容易易,故說不定一二日中即能謅成也。星期五上午八至十一在紅樓有課,下午照例在庵,如承光臨甚所歡迎。《東方》與《新中華》競出新年號,都來拉稿,明知可以賺一點小酒錢,而無如心手均落伍,殊無此雅興,大有不能奉命之罪,現在所想寫者除尊序外只有《越諺》的新序,因其板(光緒初年所刻)為陳君找到,擬修補重印也。此外還想寫一篇關於貓的小文,擱在心上已久,尚未能下筆,實因還未想熟(有如煮熟)也。

(知堂,十一月十五日。(二十一年))

三〇

平伯兄:

承示中主詞講義,甚感意趣,大有匡君說詩之妙,(如此說法,好像是曾經親聽他講過的樣子!)但是又遠引古人為例,得弗如前此之引陶顏耶。今日偶檢《看雲集》,見有幾句成語可用,因抄了寄給《東方》,作為夢的答案,可以免曳白之羞,分數則大約至多也是五分而已。採薪之憂至今始少減,大略在下星期即可外出,至於今明兩天則仍蟄居也。病中又還了一件文債,即新印《越諺》跋文。此後擬專事翻譯,雖胸中尚有一「貓」,蓋非至一九三三年未必下筆矣。匆匆。

(知堂,十二月一日下午。(二十一年))

三一

白萍道兄:

星期二到紅樓得見留函,甚欣慰。知摩頂,更是同志矣,何幸如之。主任處確曾助言,望道兄先還此嘴債,敝衲思稍躲懶,能遲一天好一天也。欠序債至今日始得還清,以後才是自己的手,日內極想動手譯書,只是鼙鼓動地來,不知能譯多少耳。寄寓燕山,大有釜底遊魂之慨,但天下何處非釜乎,即鎮江亦不易居也。草草不悉。

(二月廿四日,知堂拜。(二十二年))

三二

平伯兄:

得讀應教文,幸甚幸甚。兄不作冬題而另拈一題,乃有點侵入玄公之範圍,似不免小不敬矣。近來亦頗有志於寫小文,乃有暇而無閑,終未能就,即一年前所說的貓亦尚任其在屋上亂叫,不克捉到紙上來也。世事愈惡,愈寫不進文中去,(或反而走往閑適一路,)於今頗覺得舊詩人作中少見亂離之跡亦是難怪也。

(知堂,二月廿五日。(二十二年))

附註,應教文指《賦得早春》,原文見《論語》第十三期中。

三三

平伯兄:

《世界日報》載北大將遷汴,聞之欣然,吾儕教書匠亦居然得列於古物之次而南渡,此非大可喜事乎。不但此也,照此推論下去,大抵幽燕淪陷已屬定命,而華夷之界則當在河,—不,非當也,乃是決定的必在河哉,古人所謂天塹然則當指此耳。今日不出門,但亦幸不出門,聞外邊捉車急也,此題目大可供老杜作一篇好詩,惜老杜久已死,杜之下復何足道哉。匆匆。

(知堂,三月四日。(二十二年))

三四

平伯兄:

得手札,正在讀吾鄉陳老蓮集,其避亂詩(丙戌)中有《作飯行》一首,末雲,魯國越官吏,江上逍遙師,避敵甚喂虎,篦民若養狸,時日曷喪語,聲聞於天知,民情即天意,兵來皆安之。此公乃明遺老,而對於魯王之官兵乃不得不作如此語,豈不大可哀哉。春闈在何處乎,札語簡未能詳悉。

(二十二年三月八日,知堂白。)

三五

平伯道兄:

昨在路旁小店買得一部書,雖系光緒年刊,有新印本可得而殊不易得,何也,蓋出家戒律例不許白衣沙彌買也。此名「四分戒本如釋」,明末弘贊上人所著,共十二卷,敝庵已有一部,故擬將新得者奉贈,其設想行文均妙,白文及注亦都是一樣的有意思,在吾儕「相似比丘」或更屬有緣,雖然照律不許未受戒人先看,但此一點在今日只可通融了,因為出家者未必守,那麼還不如給在家者看看倒有點好處亦未可知耳。今天又是禮拜六了,想玄公當進城說法也歟。匆匆。

(三月十八日下午,知堂白。(二十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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