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氏學記
顏氏學記
讀《顏氏學記》覺得很有興趣,顏習齋的思想固然有許多是好的,想起顏李的地位實在是明末清初的康梁,這更令人發生感慨。習齋講學反對程朱陸王,主張復古,「古人學習六藝以成其德行,」歸結於三物,其思想發動的經過當然也頗複雜,但我想明末的文人誤國總是其中的一個重大原因。他在《存學編》中批評宋儒說:
「當日一出,徒以口舌致黨禍,流而後世,全以章句誤蒼生。上者但學先儒講著,稍涉文義,即欲承先啟後,下者但問朝廷科甲,才能揣摩,皆騖富貴利達。」其結果則北宋之時雖有多數的聖賢,而終於「拱手以二帝畀金以汴京與豫」,南渡之後又生了多數的聖賢,而復終於「推手以少帝赴海以玉璽與元矣」。又《年譜》中記習齋語云:
「文章之禍,中於心則害心,中於身則害身,中於國家則害國家。陳文達曰,本朝自是文墨世界。當日讀之,亦不覺其詞之慘而意之悲也。」戴子高述《顏李弟子錄》中記湯陰明宗室朱敬所說,意尤明白:
「明亡天下,以士不務實事而囿虛習,其禍則自成祖之定四書五經大全始。三百年來僅一陽明能建事功,而攻者至今未已,皆由科舉俗學入人之蔽已深故也。」這裡的背景顯然與清末甲申以至甲午相同,不過那時沒有西學,只有走復古的一條路,這原是革新之一法,正如歐洲的文藝復興所做的。「兵農錢穀水火工虞」,這就是後來提倡聲光化電船堅炮利的意思,雖然比較的平淡,又是根據經典,然而也就足以嚇倒陋儒,衝破道學時文的烏煙瘴氣了。大約在那時候這類的議論頗盛,如傅青主在《書成化弘治文後》一篇文章里也曾這樣說:
「仔細想來,便此技到絕頂要他何用?文事武備暗暗底吃了他沒影子虧,要將此事算接孔孟之脈,真噁心殺,真噁心殺。」這個道理似乎連皇帝也明白了,康熙二年上諭八股文章與政事無涉,即行停止,但是科舉還並不停,到了八年八股卻又恢復,直到清末,與國祚先後同絕。民國以來康梁的主張似乎是實行了,實際卻並不如此。戊戌前三十年戴子高趙叔遍索不得的顏李二家著述現在有好幾種板本了,四存學會也早成立了,而且我們現在讀了《顏氏學記》也不禁心服,這是什麼緣故呢?從一方面說,因為康梁所說太切近自己,所以找了遠一點舊一點的來差可依傍,——其因鄉土關係而提倡者又當別論。又從別一方面說,則西學新政又已化為道學時文,故顏李之說成為今日的對症服藥,令人警醒,如不佞者蓋即屬於此項的第二種人也。
顏習齋嘗說,「為治去四穢,其清明矣乎,時文也,僧也,道也,娼也。」別的且不論,其痛恨時文我覺得總是對的。但在性理書評里他又說,「宋儒是聖學之時文也,」則更令我非常佩服。何以道學會是時文呢?他說明道,「蓋講學諸公只好說體面話,非如三代聖賢一身之出處一言之抑揚皆有定見。」傅青主也嘗說,「不拘甚事只不要奴,奴了,隨他巧妙刁鑽,為狗為鼠而已。」這是同一道理的別一說法。朱子批評楊龜山晚年出處,初說做人苟且,后卻比之柳下惠,習齋批得極妙:
「龜山之就召也,正如燕雀處堂,全不見汴京亡,徽欽虜,直待梁折棟焚而後知金人之入宋也。朱子之論龜山,正如戲局斷獄,亦不管聖賢成法,只是隨口臧否,駁倒龜山以伸吾識,可也,救出龜山以全講學體面,亦可也。」末幾句說得真可絕倒,是作文的秘訣,卻也是士大夫的真相。習齋拈出時文來包括宋儒——及以後的一切思想文章,正是他的極大見識,至於時文的特色則無定見,說體面話二語足以盡之矣,亦即青主所謂奴是也。今人有言,土八股之外加以洋八股,又加以黨八股,此亦可謂知言也。關於現今的八股文章茲且不談,但請讀者注意便知,試聽每天所發表的文字談話有多少不是無定見,不是講體面話者乎?學理工的談教育政治與哲學,學文哲的談軍事,軍人談道德宗教與哲學,皆時文也,而時文並不限於儒生,更不限於文童矣,此殆中國八股時文化之大成也。習齋以時文與僧道娼為四穢,我則以八股雅片纏足閹人為中國四病,厥疾不瘳,國命將亡,四者之中時文相同,此則吾與習齋志同道合處也。
性理書評中有一節關於尹和靖祭其師伊川文,習齋所批首數語雖似平常卻很有意義,其文曰:
「吾讀《甲申殉難錄》,至愧無半策匡時難惟餘一死報君恩,未嘗不泣下也,至覽和靖祭伊川不背其師有之有益於世則未二語,又不覺廢卷浩嘆,為生民愴惶久之。」習齋的意思似乎只在慨感儒生之無用,但其嚴重地責備偏重氣節而輕事功的陋習我覺得別有意義。生命是大事,人能捨生取義是難能可貴的事,這是無可疑的,所以重氣節當然決不能算是不好。不過這裡就難免有好些流弊,其最大的是什麼事都只以一死塞責,雖誤國殃民亦屬可恕。一己之性命為重,萬民之生死為輕,不能不說是極大的謬誤。
那種偏激的氣節說雖為儒生所唱道,其實原是封建時代遺物之復活,謂為東方道德中之一特色可,謂為一大害亦可。如現時日本之外則不惜與世界為敵,欲吞噬亞東,內則敢於破壞國法,欲用暴烈手段建立法西派政權,豈非悉由於此類右傾思想之作祟歟。內田等人明言即全國化為焦土亦所不惜,但天下事成敗難說,如其失敗時將以何賠償之,恐此輩所準備者亦一條老命耳。此種東方道德在政治上如占勢力,世界便將大受其害,不得安寧,假如世上有黃禍,吾欲以此當之。雖然,這只是說日本,若在中國則又略有別,至今亦何嘗有真氣節,今所大唱而特唱者只是氣節的八股罷了,自己躲在安全地帶,唱高調,叫人家犧牲,此與浸在溫泉里一面吆喝「衝上前去」亦何以異哉。清初石天基所著《傳家寶》中曾記一則笑話云:
「有父病延醫用藥,醫曰,病已無救,除非有孝心之子割股感格,或可回生。子曰,這個不難。醫去,遂抽刀出,是時夏月,逢一人赤身熟睡門屋,因以刀割其股肉一塊。睡者驚起喊痛,子搖手曰,莫喊莫喊,割股救父母你難道不曉得是天地間最好的事么?」此話頗妙,習齋也生在那時候想當同有此感,只是對於天下大約還有指望,所以正經地責備,但是到了後來這隻好當笑話講講,再下來自然就不大有人說了。六月中閱《學記》始寫此文,到七月底才了,現在再加筆削成此,卻已過了國慶日久矣了。
(二十二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