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的心理
性的心理
近來買到一本今年新出版的藹理斯所著《性的心理》,同時不禁聯想起德國卐字黨的燒書以及中國輿論界同情的批評。手頭有五月十四日《京報》副刊上的一則「燒性書」,茲抄錄其上半篇於下:
「最近有一條耐人尋味的新聞,德國的學生將世界著名的侯施斐爾教授之性學院的圖書館中所有收藏的性書和圖畫盡搬到柏林大學,定於五月十日焚燒,並高歌歡呼,歌的起句是日耳曼之婦女兮今已予以保護兮。
從這句歌詞我們窺見在極右傾的德國法西斯蒂主義領袖希特勒指導下一班大學生焚燒性書的目的,申言日耳曼之婦女今後已予以保護,當然足見在以往這些性書對於德國婦女是蒙受了不利,足見性書在德國民族種下了重大的罪惡。
最近世界中的兩大潮流——共產主義和法西斯蒂——中,德國似蘇聯一樣與我人一個要解決的謎。步莫索里尼后興起的怪傑希特勒,他揮著臂,指揮著數千萬的褐衫同志,暴風雨似的,謀日耳曼民族的復興,爭拔著德國國家地位增高,最近更對於種族的注意,嚴定新的優生律和焚燒性書。」
下半篇是專說「中國大談性學」的張競生博士的,今從略。張競生博士與Dr.MagnusHirschfeld,這兩位人物拉在一起,這是多麼好玩的事。性書怎樣有害於德國婦女,報館記者與不佞都沒有實地調查過,實在也難以確說,不過有一件事我想值得說明的,便是那些褐衫朋友所發的歇私底里的叫喊是大抵不足為憑的。不知怎的我對於右傾運動不大有同情,特別讀了那起頭的歌詞覺得青年學生這種無知自大的反動態度尤其可惜,雖然國際的壓迫使國民變成風狂原是可能的事,他們的極端國家主義化也很有可以理解的地方。北歐方面的報上傳出一件搜書的笑話來,說大學生搜查猶太人著作,有老太婆拿出一本聖書,大家默然不敢接受,這或者是假作的,卻能簡要的指出這運動的毛病,這還是「十九世紀」的老把戲罷了。在尼采之前法人戈比諾(ArthurdeGobineau)曾有過很激烈的主張,他注重種族,讚美古代日耳曼,排斥猶太文化,雖近偏激卻亦言之成理,後來有歸化德國的英人張伯倫(H.S.Chamberlain)把這主張借了去加以閹割,讚美日耳曼,即指現代德國,排斥猶太,但是耶穌教除外,這非驢非馬的意見做成了那一部著名的《十九世紀之基礎》,實即威廉二世的帝國主義的底本。戈比諾的打倒猶太人連耶穌和馬丁路得在內到底是勇敢的徹透的,張伯倫希特勒等所為未免有點卑怯,如勒微(OscarLevy)博士所說,現代的反猶太運動的動機乃只是畏懼嫉妒與虛弱而已。對於這樣子的運動我們不能有什麼期望,至於想以保護解決婦女問題,而且又以中古教會式的焚書為可以保護婦女,恐只有堅信神與該撒的宗教信徒才能承認,然而德國大學生居然行之不疑,此則大可駭異者也。
德國大燒性書之年而藹理斯的一冊本《性的心理》適出板,我覺得這是很有趣的一件事。八月十三日《獨立評論》六十三期上有一篇《政府與娛樂》說得很好,其中有云:
「因為我們的人生觀是違反人生的,所以我們更加作出許多醜事情,虛偽事情,矛盾事情。這類的事各國皆有,拉丁及斯拉夫民族比較最少,盎格魯撒克遜較多,而孔孟的文化後裔要算最多了。究竟西洋人因其文化有上古希臘,文藝復興,及近代科學的成分在內,能有比較康健的人生觀。」藹理斯的《性的心理》第一卷出板於一八九八年,就被英國政府所禁止,後來改由美國書局出板才算沒事,至一九二八年共出七卷,為世界性學上一大名著,可是大不列顛博物館不肯收藏,在有些美國圖書館里也都不肯借給人看,而且原書購買又只限於醫生和法官律師等,差不多也就成為一種禁書,至少像是一種什麼毒藥。這是盎格魯撒克遜的常態罷,本來也不必大驚小怪的。但是到了今年忽然刊行了一冊簡本《性的心理》,是紐約一家書店的「現代思想的新方面」叢書的第一冊,(英國怎麼樣未詳,)價金三元,這回售買並無限制,在書名之下還題一行字雲學生用本,雖然顯然是說醫學生,但是這書總可以公開頒布了。把這件小事拿去與焚書大業相比,彷彿如古人所說,落後的上前,上前的落後了,藹理斯三十年的苦鬥總算略略成功,然而希耳施斐爾特的多年努力卻終因一棒喝而歸於水泡,這似乎都非偶然,都頗有意義,可以給我們做參考。
《性的心理》六卷完成於一九一〇年,第七卷到了一九二八年才出來,彷彿是補遺的性質的東西。第六卷末尾有一篇跋文,最後兩節說的很好,可見他思想的一斑:
「我很明白有許多人對於我的評論意見不大能夠接受,特別是在末卷里所表示的。有些人將以我的意見為太保守,有些人以為太偏激。世人總常有人很熱心的想攀住過去,也常有人熱心的想攫得他們所想像的未來。但是明智的人站在二者之間,能同情於他們,卻知道我們是永遠在於過渡時代。在無論何時,現在只是一個交點,為過去與未來相遇之處,我們對於二者都不能有所怨懟。不能有世界而無傳統,亦不能有生命而無活動。正如赫拉克來多思在現代哲學的初期所說,我們不能在同一川流中入浴二次,雖然如我們在今日所知,川流仍是不斷的迴流著。沒有一刻無新的晨光在地上,也沒有一刻不見日沒。最好是閑靜的招呼那熹微的晨光,不必忙亂的奔向前去,也不要對於落日忘記感謝那曾為晨光之垂死的光明。
在道德的世界上,我們自己是那光明使者,那宇宙的歷程即實現在我們身上。在一個短時間內,如我們願意,我們可以用了光明去照我們路程的周圍的黑暗。正如在古代火把競走——這在路克勒丟思看來似是一切生活的象徵——里一樣,我們手持火把,沿著道路奔向前去。不久就要有人從後面來,追上我們。我們所有的技巧便在怎樣的將那光明固定的炬火遞在他的手內,那時我們自己就隱沒到黑暗裡去。」
這兩節話我頂喜歡,覺得是一種很好的人生觀,沉靜,堅忍,是自然的,科學的態度。二十年後再來寫這一冊的《性的心理》,藹理斯已是七十四歲了,他的根據自然的科學的看法還是仍舊,但是參透了人情物理,知識變了智慧,成就一種明凈的觀照。試舉個例罷,——然而這卻很不容易,姑且舉來,譬如說啌尼林克妥思(Cunnilinctus)。這在中國應該叫作什麼,我雖然從猥褻語和書上也查到兩三個名字,可是不知道那個可用,所以結局還只好用這「學名」。對於這個平常學者多有微詞,有的明言自好者所不為,藹理斯則以為在動物及原始民族中常有之,亦只是親吻一類,為興奮之助,不能算是反自然的,但如以此為終極目的,這才成了性慾的變態。普通的感想這總是非美的,藹理斯卻很幽默的添一句道,大家似乎忘記了一件事,便是最通行的性交方式大抵也難以稱為美的(Aesthetic)罷。他們不知道,在兩性關係上,那些科學或是美學的冰冷的抽象的看法是全不適合的,假如沒有調和以人情。他自己可以說是完全能夠實踐這話的了。其次我們再舉一個例,這是關於動物愛(Zooerastia)的。謝在杭的《文海披沙》卷二有一條「人與物交」,他列舉史書上的好些故實,末了批一句道,「宇宙之中何所不有。」中國律例上不知向來如何辦理,在西洋古時卻很重視,往往連人帶物一併燒掉了事。現在看起來這原可以不必,但凡事一牽涉宗教或道德的感情在內這便有點麻煩。藹理斯慨嘆社會和法律的對於獸交的態度就是在今日也頗有缺陷,往往忽略這事實:即犯此案件的如非病的變態者也是近於低能的愚魯的人。「還有一層應該記住的,除了偶然有涉及虐待動物或他虐狂的情節者以外,獸交並不是一件直接的反社會的行為,那麼假如這裡不含有殘虐的分子,正如瑞士福勒耳教授所說,這可以算是性慾的病的變態中之一件頂無害的事了。」
我不再多引用原文或舉例,怕的會有人嫌他偏激,雖然實在他所說的原極尋常,平易近理。藹理斯的意見以為性慾的滿足有些無論怎樣異常以至可厭惡,都無責難或干涉的必要,除了兩種情形以外,一是關係醫學,一是關係法律的。這就是說,假如這異常的行為要損害他自己的健康,那麼他需要醫藥或精神治療的處置。其次假如他要損及對方或第三者的健康或權利,那麼法律就應加以干涉。這意見我覺得極有道理,既不保守,也不能算怎麼激烈,據我看來還是很中庸的罷。要整個的介紹藹理斯的思想不是微力所能任的事,英文有戈耳特堡(IsaacGoldberg)與彼得孫(HoustonPeterson)的兩部評傳可以參考,這裡只是因為買到一冊本的《性的心理》覺得甚是喜歡,想寫幾句以介紹於讀者罷了。
(二十二年八月十八日,於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