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周遭的暗示
2112年,初雪,里遠區花街幽巷,偶爾有幾聲犬吠。
周五放課後,亭亭趴在有著些許臟痕的玻璃窗前。落在窗面已經半融的是珠珠雪粒,這讓她視線觸及的景色有些斑駁。縫隙難以察覺,從中透過來的冷濕氣使她不自覺的搓起了手。玲瓏小嘴張得圓圓的,但向掌心呼出的白色熱汽卻在雙手的摩擦下,從指縫中逃逸了出來。不過她依舊還在看著窗外的飄雪。
果然,每年的第一場雪多少會讓孩子們感到興奮啊。
鍋碗瓢盆的碰撞嘈雜中,夾雜著唐全那略微嘶啞的中年男音,「亭亭,過來吃飯了。」昨天對女兒的承諾並沒有完全兌現,說好的包攬家務,但女兒卻在自己下班之前搶先做完了,心有不安的他只好再多炒兩個小菜彌補一下。飯桌前,他弓著腰給女兒的碗里放上一塊滷肉排,這是今天下工路上捎回來的吃食。最近氣溫驟降,工廠機器出了問題,只要明天再把最後一批零件趕完,唐全可能就要在家裡休閑幾天了。不過他心裡其實還挺開心的,一年到頭的趕工,後面幾天也可以好好的陪陪女兒了。
「來啦,來啦。」亭亭蹦跳著過來,身上的校服很是合身,看起來沒有一絲晃動。做工粗糙的板凳有些低矮,而餐桌的桌腿又過於細長,導致坐著的亭亭只能剛好把下巴放到桌上,吃東西還挺麻煩的。她那纖細的手指抓著桌沿,烏黑的眼珠打量著小圓桌上的食材,俏麗的小臉上洋溢著滿足的笑容,唇隙微微一張,「哎呀,父親您大傷初愈,肉要給您吃。而且,這種滷肉我不太喜歡。」話音剛落,亭亭剛欲舉筷就被唐全迅速伸來的右手按了下去。
「誰信你的鬼話,明明是個小饞鬼,你什麼肉不喜歡啊。」唐全突然發笑,「前幾天你還說夢話來著呢。」他左手捏著嗓子,腔調誇張,「啊啊啊,好大一塊肉呀,啊嗚。」
亭亭拙劣的謊言被揭穿,臉頰微微泛紅,假裝生氣的樣子,使勁拍了一下父親還沒伸回去的手,「我不管,我不管,起碼要分一半給您吃。」話是這麼說,但她筷子使得並不好,於是氣勢洶洶的用嘴撕開了肉排。
見女兒一臉固執,唐全只能無奈接下,他撥弄了幾下嘴邊的稀疏泛白鬍渣,「其實我最近漲工資了,咱們沒必要這麼拮据的,想吃啥明天我給你買。」
「真的嗎?」一臉喜出望外的表情一閃而過,亭亭別過頭,「切,我才不稀罕吃的呢。」
「哦,那算了。」唐全一臉壞笑。果不其然,他立即就看到了女兒坐立不安的樣子,這不禁讓他暗自偷笑起來,「讓她嘴犟,不好意思反悔了吧,先讓她難受著,明天買個蛋糕回來再給她驚喜。」他心裡如此美滋滋地盤算著,低頭扒飯時,本就有些駝背的他,背部彎起一個個令人咂舌的弧度。
「最近你們好像要考試了吧,學習累嗎?」
「不累啊,作業我在學校就寫完了,回來看看書複習複習就可以了。」亭亭晃動著小腦袋,後面的單馬尾也伶俐的擺動起來,看起來煞是可愛。
女兒在學校成績優異,學習上唐全一點都不擔心,還生怕自己的寶貝女兒累壞了。仔細回想一下,女兒不僅是學習,不管是生活上還是心理,都從來不用自己操心。自己只需要安安心心打工掙錢就行,家中所有的一切都交給女兒打理。有些時候唐全覺得,他才是那個被照顧的人。「明天就是周末了,你一個人在家要好好照顧自己,盡量少出門,到叔叔阿姨的店裡幫忙可以,別一個人逛到花街外邊去,也不要靠近水邊。」
每個周末是唐全最苦惱的日子,平時女兒還有學校的庇護,午餐也能在學校解決,應該還有好朋友可以玩耍解悶。可一到周末,只能把她一個人丟家裡。街坊鄰居倒是很熱情經常邀請她,但交代給別人總教唐全不能放心,女兒一定會忍不住給別人幫忙,到時勞累了身子,他不得心疼得跳腳?若是讓女兒安安靜靜呆在家裡,這樣就太過無聊了,指不定那個叫龐羽的瘦猴還會找上門玩鬧。唐全很是苦惱,總覺得那臭小子會把亭亭帶壞。另外,最近出了那樁惡劣的案子,他還擔心會不會有不法分子把他的寶貝女兒拐跑。
「知道啦,知道啦,父親您每個周五都要說一遍,我明明都很聽話的。」亭亭微微嘟起的小嘴明顯帶有一點點對他父親的不滿,但她也明白這是父親對她的關切,緊接著微閉著雙眼,「明天晚餐想吃啥?這幾天的菜品允許您來選,到您元氣恢復為止,好好珍惜吧。」
唐全登時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開始抓頭撓耳了起來,腦海里各種垂涎欲滴的菜品都是女兒會做的,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選擇。短暫的思考之後,他忽然想起,給明天預備的食材並不怎麼豐富,「番茄雞蛋面就好了。」雖然食材簡樸,不過經過女兒的巧手,他便覺得鮮美無比。
「就這個?」
「嗯,就這個!」
天色有些暗淡了,但他們並沒有開燈。借著提早開啟的路燈餘光,小心的享受這份寧靜。餐桌上的霧氣若有若無,他們吃著熱騰騰的食物,好像身體也沒那麼冷了。
周六,一整天的淡陽將昨日大雪的痕迹吹揮而散。下午,獨自在裡屋小桌上寫作業的亭亭總覺得外頭有些吵鬧,她推開田字窗,看到外頭正有三兩警察低頭尋找著什麼。
「喲,亭亭小朋友?你住在這裡啊。」
亭亭聽出徐夢珩的聲音,探出腦袋確認,果然看到女警正在窗側抱臂而立,於是她應聲點頭,「嗯嗯,夢珩姐姐呢?還在調查那個案子嘛。」
「是啊,不早點解決,住在這裡的人也不能安心。」
「辛苦了。」亭亭看到徐夢珩面露些許疲態,心中感嘆著,又急急跑到廚房倒出一杯熱水,捧出門外。「外頭這麼冷,喝口熱水吧。」
徐夢珩微笑著接過,雙手接觸到杯壁的部位,立刻泛起一圈白紅分明的界限,「太謝謝了,幫大忙了。」另外兩位警察聽到長官吹氣的聲響,也停下手頭工作,其中一位看起來年紀尚小的黃毛男人向亭亭調侃道,「咦?這不是上星期來我們局裡參觀的那個小學生嘛。那啥,還記得我嗎?我,廖興凡。」
「記得,記得。」亭亭對他仍有印象,上次受到邀請去警局,參觀到一半時,徐夢珩姐姐卻中途有事,撇下她駕車離去。倒是這個黃毛大哥哥帶著她到往各個樓層,參觀不同房間,還給她看了倉庫配置的手槍。其間,手腳比劃著滔滔不絕,是一個十分健談的人。
廖興凡見亭亭記得自己,語氣也是熟絡起來,「那,給剛剛我也倒一杯唄。」
「好。要不,哥哥姐姐們到我家坐坐?」亭亭這樣說著,但沒有立刻聽到回答,抬頭看到徐夢珩面色稍有猶豫,於是她的眉間也下垂著些失落,「不可以嗎?哦!會影響到工作的。」
徐夢珩剛剛只是想到了昨日與旃檀帝相的爭辯,心中有愧,這時的她笑出兩道月牙,「正好該到休息時間了,那就麻煩你嘍。」
進屋后,亭亭招呼著讓他們隨便落座,便去尋杯子泡茶。看到茶罐快要見底,索性將剩餘的整瓶倒出,但她仍不滿意,因為飽滿的葉片早早被捻走,罐底很多是些細碎的渣子,泡出的品相也很難看。而家中又沒有什麼可以用來招待的果子和點心,亭亭只好尷尬地和他們道歉。好在警察們都不以為意,兩名男警正低著頭,比靠著手中文件還在分析著案情,而徐夢珩則在屋中來回走動著觀察四壁,時不時點頭若思。
「小亭亭,我可以去裡邊坐坐嗎?」徐夢珩在裡屋門口杵了杵。
「當然可以。」亭亭領著徐夢珩進入,倒是兩手拘謹地握在身前,時刻擔心女警姐姐會不會冷不防來一句評價。
「哇,這是你的試卷啊。小學數學,好懷念。」徐夢珩當然不會對這個略顯寒磣的居所發表意見,年少時,她的家庭環境也和現在相差無幾,倒是喚起了自己應當懷念的記憶。「哇,亭亭,你的字很好看啊。」她看著整潔卷面上娟秀的墨筆字跡,卻猛然看到紙張上多了兩滴鮮紅。鼻子痒痒的,食指橫抵,果然是血。這是她確診后的第一次流鼻血,但也並不慌張,因為口吐鮮血比這要可怕多了。
亭亭早就抽出紙巾給女警姐姐擦拭,又蹲下掐住其右手虎口,語氣焦急,「姐姐,你最近氣色不太好,是不是太累了?」
「沒事,沒事。等這個案子結束,好好睡一覺就行了,我天生就是這個體質。」徐夢珩仰著頭,流血卻沒有止住,還在由鼻腔倒灌進她的食管,口中銹味也令她噁心作嘔。歪頭看到田字窗半層毛玻璃有一絲細小的裂紋在遊動,再看向別處時,裂紋竟依然眼前,視線也模糊了幾度,她無奈一笑,問道,「小亭亭,你喜歡玫瑰嗎?」
「喜歡。只要是花,我大概都喜歡吧。」
「那你喜歡紅玫瑰還是白玫瑰,又或是藍玫瑰呢?」
亭亭察覺到其話語中的耐人尋味,稍加思索后回答,「白玫瑰吧。」
「難怪你家門前插著一株白玫瑰呢。那,你是喜歡花盆裡的整株花植,還是花瓶中的幾片綠葉襯著的一枝花朵呢?」徐夢珩瞥一眼苦惱著如何作答的亭亭,心中愈發好奇門楣白玫瑰的所謂何意,不過她卻談吐著一些不知所謂的言語,「我也愛花,但我不喜歡將招展的花朵塞進那細口流紋的花瓶中。人們總是想方設法留下美好的事物,殊不知,過分的貪圖只能加速美麗的凋敝。化不了春泥,即便再美得不可方物,也只能逞浮生幾日。我愛一朵花,從小芽至鬱鬱蔥蔥,等到足夠壯實的莖稈將青澀的花苞托舉而出,每日漸累而增的期待,又何嘗不是一種快樂呢?小亭亭,你呢?」
「我……大概也和姐姐一樣吧。美的過程也是別樣的美。」
「哦?說謊的人,要吞一千根針哦。」徐夢珩笑吟吟地說著,「你和這裡的花店老闆娘關係很好,我是知道的。但我要是你,一定會央求著尋一些花種。只是每天守著那幾抔土,也不是需要花上太多精力的事。而你卻將應該心愛的花朵留在門外,毫不心疼其風過的痕迹,你不是一個愛花的人,而僅僅是貪圖它們的美麗,不是嗎?」
「對,我只是單純覺得它們美而已,每天進門前欣賞到這樣短暫的美麗,面對家人也一定是心情舒暢的。」
「是啊,美麗的事物總能喚起人性的良知。不過啊,小亭亭,你說,如果巷子的每個人家門前都有這麼一株,是不是這次的兇手案就不會發生了呢?」
亭亭很緊張,她知道女警姐姐一直都在質疑自家門口那不應該存在的花朵,但她卻在看似無意的言語中聽出了弦外之音,女警姐姐似乎在暗示著什麼。
「別緊張啊。」徐夢珩又笑了笑,牽起亭亭的手,「馬上就是元旦了,這些天的日子會帶著明年一整年的期盼,而你家門前的美麗快要凋謝了哦,等會你去補上吧,讓新鮮的美一直持續到新的開始。花瓣不一定非要春泥厚土,也可以養分新的希望哦。」
亭亭點頭答應,但心中卻是思緒萬千,面前的女警姐姐,似乎在委婉地告訴她,「我知道你為什麼要在門前插花,但我要提醒你一句,花在新一年到來之前決不能凋謝。」如此這般,彷彿知曉著所有的內情,如果女警姐姐現在說自己是紅團的一員,她大概也是相信的。
「好了,休息得也差不多了,我們要繼續了。小亭亭呆在家裡不要亂跑哦。等這個案子辦完,我帶你去吃好吃的。」徐夢珩拿起別著徽紋的帽子,沉沉地扣在頭上,平時她是不戴的,但奈何天氣太冷,頭皮都緊貼發梢的冰冷。
「好,但是姐姐注意休息啊,別累壞了身子。」
等到警察們離去,亭亭站在門楣下,仔細地端詳著白色花瓣。少許時間,她剛想將其取下,但忽然想起今早購買食材時已經見底的錢包,她的手便收了回來。只是瓣尖有些發黃,熬到明天應該是絕沒有問題的,她想著明天31號,父親也正好發工資,再買一朵也不遲。
傍晚十分,唐全所在的機械工廠已臨近下班時間。為了避寒而緊閉了一整天的門,導致工廠里的空氣有些煩悶,連機器運作的聲音都矯揉造作了起來。
「老唐啊,自從這小星首上台以後,我們這邊不怎麼太平啊。」說話的是一個矮矮的中年胖子,盤子臉上點著兩粒豆豆眼,誇張的雙下巴像是給他戴上了一個肉質的項圈。這誇張的體態正是龐羽的父親,「大胖」無疑。
大胖全名叫龐德清,但似乎除了唐全,沒人會叫他的名字。
「嗯?怎麼了?」唐全沒有停下手裡的工作,只是不經意間回復了這個為數不多的朋友。
「啊,好像花街外又有個孩子失蹤了,親人也沒了下落。也不知道是誰幹的,真是些瘋子。指不定又是那些魔術師的渣宰拉幫結派搞權力鬥爭,連人家小孩都不放過。」胖子撓撓了他剛剛冒出新發的后脖頸,沙沙作響,「不過話又說回來,那些失蹤的人好像和幫派沒什麼關聯啊。住我們巷子里的那個張恆遠你知道吧,感覺就是個普通上班族啊。怎麼會和那些黑幫扯上關係的呢,奇了怪了。」
「嗯,聽說了,最近搞得人心惶惶的。」
唐全對這些黑色的社會新聞並不感興趣,只要自己的女兒沒事,其他人?管他呢。他依舊低著頭,熟練的把一堆機器小零件組裝好,這算是他們工廠比較拿得出手的產品了。此時的胖子眼神酷似一位職業偵探,肥手來回撫摸著軟塌塌的下巴肉,裝出一臉深不可測的表情,「不過我好像記得,這個張恆遠以前是隸屬御魔團二團的,是一個雷屬性槍炮師。喂,老唐,你有沒有印象?感覺……這裡邊不會有什麼蹊蹺吧?你也得小心啊,我可不想看到咱們的小亭亭有什麼不測。」
唐全聞言,嘴角抽搐了一下,帶動著眉頭稍稍低垂,「御魔團的,是嗎?」他稍稍有些吃驚,默默盯著自己手掌中異於常人的紋路。多年的和平日子已經沖淡了他軍旅生涯的記憶。
少晌時間,唐全舒展眉頭,他覺得這大概只是湊巧,就算兇手是針對御魔團的人而來,也絕不會查到自己頭上,畢竟現在知曉他秘密的,包括自己在內也就四人而已。沒有和張恆遠同一天出事,就已經證明他偽裝潛伏得很成功了,照常過日子就好。想到這裡,唐全突然大聲,語調很沒好氣,「什麼叫咱們?滾滾滾,亭亭是我一個人的好嗎,有你什麼事!」
「早知道我就搶在你前頭領養亭亭了,切,真叫人不爽的。」眯著本就不大的豆眼,大胖斜視著唐全,「你就一直守著漣兒的骨肉,打算單身一輩子?怎麼說呢,太痴情也不好吧。現在亭亭越來越大,長相性格也越來越像她母親,我真怕你到時候動啥歪心思。」
「怎麼可能呢!」唐全像是被這話戳到了痛處,忽然地面目可怕,雙手鬼怪般張舞著,「我可是把她當作自己的親骨肉!是我和漣兒愛的結晶!」
見唐全已然有些神經質的過激反應,大胖龐德清搖了搖頭,暗暗嘆息,心想,「看來唐全已經將自己的角色完全帶入到了幻想之中了啊。」於是他,只能按照唐全的設定說下去,「知道你寶貝自家女兒,可你又不能跟她一輩子,好不容易撫養長大,還不是得託付給別的男人。對了,不如將來嫁給我家小子吧,咱家挨得也不遠,天天能看見她不是挺好的嘛。」
「去去去,你家那個兩袖鼻涕,一臉病怏怏的混小子就算了吧。咱家仙女可不能就這樣被你家豬拱了。」唐全像是忘卻了剛剛自己神經質的發言,一臉嫌棄的表情沒有一點掩藏。
自家兒子被懟了,大胖也沒生氣,不過訕訕的摸了摸自己圓潤的鼻頭,「話不能這麼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指不定將來咱家小子就是一表人才呢。」
唐全沒有再多說什麼,因為遠處的一些工友們已經在收拾東西準備回家了。他有些急切地把手伸進工作服下的大衣口袋,捏了捏還算厚實的錢包,心裡稍許踏實。
天色明顯比昨天暗得更早了,從甜品店出來,天空已經紅得發紫了。絢爛的色彩讓唐全的眼睛稍稍酸澀了一下,脖子往衣領里縮了又縮,腳步加快,看來是想早早的吃上一口熱乎乎的麵條啊。他被厚實衣物包裹但依舊精瘦的身子微微發顫,散落著的落日餘暉使地磚上留下欣長的影子,跟著他風急火燎的步伐一同行進著,但他卻絲毫沒有在意身後有兩個若隱若現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