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十九篇

關於十九篇

關於十九篇

小引

有朋友在編日報副刊,叫我寫文章。我願意幫點小忙,可是寫不出,只能品湊千把字聊以塞責。去年暑假前寫了《論妒婦》等三篇,後來就收在《夜讀抄》裡邊,彷彿還好一點,從十一月到現在陸續亂寫,又有了十九篇,恐怕更是不成了,但是丟掉了也覺得可惜,所以仍舊編入隨筆,因為大多數題作關於什麼,就總稱之曰「關於十九篇」。

關於這二字是一個新名詞。所謂新名詞者大抵最初起於日本,字是中國字而詞非中國詞,卻去借了回去加以承認者也。這「關於」卻又不然,此是根據外國語意而造成一個本國新詞,並非直用其語,或者此屬於新名詞之乙類,凡虛字皆如此亦未可知。英國倍洛克(HilaireBelloc)著文集雲「關於一切」(OnEverything)等等之外,聞又有名ON者,似可譯為關於,然則不佞殆不無冒牌之嫌疑,不過敝文尚有十九篇字樣,想不至於真成了文抄公也。

(二十四年五月二十六日記)

一關於宮刑

今日北平各報載中央社柏林十日路透電雲,「據官方今日宣稱,因犯有不正當之性行為而照去年十一月二十四日頒行之律處以宮刑者,共一百十一人,所有各犯均將在茅比特監獄醫院中施用手術,約每人八分鐘即可竣事,純以科學方法行之,受刑者於施用手術后將由醫士看護數月,在此期內將攝影以志其生理上之發展,並將灌音以察其喉音之變遷。」關於這條新聞恐怕有兩點容易誤解,想略加以說明。

一是所謂宮刑。報上雖然都用古雅的字寫作宮刑,我想這大約只是Castration罷,即除去內生殖器以防繁殖,在男子割去睾丸,更進步的方法則只要扎縛輸精管便行,但無論如何總於性交無妨,這一點是與中國宮刑截然不同的,所以假如有人想招這些新式刑餘之人去看守上房,那是要大失其望的了。關於現代閹割這問題,英國藹理斯在《性的心理研究》卷六性與社會的關係中有所說明,第十二章論生殖之科學中云:

「古來醫術都反對去干涉生殖器官。希臘醫師宣誓時有一句雲我不割,意思似即禁止閹割。到了近代卻發生了大變化,在有病時閹割的手術常施用於男女兩性,又曾有人主張,並且有時實行,施用同樣手術,希望可以消除強烈的變態的性慾。近年來更有人主張用之於消極的善種工作上,以為比防孕或墜胎更是根本地有效。

贊成閹割的運動蓋發生於美洲合眾國,曾有種種實驗,列入於法律中。最初有韓蒙德,伊佛志,利特斯頓等人主張,只用以懲罰犯人,特別是性的犯罪者。但是從這觀點看去,這個辦法似乎不甚完全,而且或者有點不合法。在好些事件上,閹割並不是一種懲罰,卻是一種積極的利益。在別的些事件上,假如違反本人的意志而執行的,這會發生很有害的心理影響,使得本來已經精神變質或怔忡的人入於發瘋,犯罪,以及一般的反社會的傾向,比以前更是危險。善種學的研究較為後起,其主張施用閹割更有健全的基礎,因為閹割現在並不是執行一種野蠻的侮辱的刑罰,卻是出於本人的承認,其目的只在使社會安全,免於無用的或有害的份子之增加而已。」

德國的辦法似乎是用睾丸摘出手術,因為新聞上說明體格與聲音要發生變化,假如只用扎縛便沒有這些現象。又這在德國明明是用作一種懲罰,那麼藹理斯所說的那些流弊大約也就難免罷。

二是所謂不正當之性行為。這個名稱很是籠統,但意思顯然是指變態的性慾,並不包含法律外的普通男女關係在內,假如讀者誤解以為德國把犯奸的男子都下了蠶室,此固大足以快道學家之意,而回頭一看亦甚危險,據王寵惠博士說,中國男子有百分之三十納妾,依法理便均系犯奸,若照辦一下,突然要增出六千萬名的太監來,將如何得了乎。

(二十三年十一月十二日)

二關於林琴南

整整的十年前,民國十三年十一月中,我曾經寫過這一篇小文,紀念林琴南之死:

「林琴南先生死了。五六年前,他衛道,衛古文,與《新青年》里的朋友大斗其法,後來他老先生氣極了,做了一篇有名的小說《荊生》,大罵新文學家的毀棄倫常,於是這場戰事告終,林先生的名譽也一時掃地了。林先生確是清室孝廉,那篇《蠡叟叢談》也不免做的有點卑劣,但他在中國文學上的功績是不可泯沒的。胡適之先生在《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里說,《茶花女》的成績遂替古文開闢一個新殖民地,又說,古文的應用自司馬遷以來,從沒有這樣大的成績。別一方面,他介紹外國文學,雖然用了班馬的古文,其努力與成績決不在任何人之下。一九○一年所譯《黑奴籲天錄》例言之六雲,是書開場伏脈接筍結穴,處處均得古文家義法,雖似說的可笑,但他的意思是想使學者因此勿遽貶西書謂其文境不如中國也,卻是很可感的居心。老實說,我們幾乎都因了林譯才知道外國有小說,引起一點對於外國文學的興味,我個人還曾經頗模仿過他的譯文。他所譯的百餘種小說中當然玉石混淆,有許多是無價值的作品,但世界名著實也不少,達孚的《魯濱孫漂流記》,司各得的《劫后英雄略》,迭更司的《塊肉餘生述》,小仲馬的《茶花女》,聖彼得的《離恨天》,都是英法的名作,此外歐文的《拊掌錄》,斯威夫德的《海外軒渠錄》,雖然譯的不好,也是古今有名的原本,由林先生的介紹才入中國。文學革命以後,人人都有了罵林先生的權利,但沒有人像他那樣的儘力於介紹外國文學,譯過幾本世界的名著。中國現在連人力車夫都說英文,專門的英語家也是車載斗量,在社會上出盡風頭,—但是,英國文學的傑作呢?除了林先生的幾本古文譯本以外可有些什麼。……我們回想頭腦陳舊,文筆古怪,又是不懂原文的林先生,在過去二十年中竟譯出了好好醜丑這百餘種小說,再回頭一看我們趾高氣揚而懶惰的青年,真正慚愧煞人。林先生不懂什麼文學和主義,只是他這種忠於他的工作的精神,終是我們的師,這個我不惜承認,雖然有時也有愛真理過於愛我們的師的時候。」

現在整整的十年過去了,死者真是墓木已拱了,文壇上忽然又記念起林琴南來,這是頗有意思的事情。我想這可以有兩種說法。其一是節取,說他的介紹外國文學的工作是可貴的,如上邊所說那樣。但這個說法實在乃是指桑罵槐,稱讚老頭子那麼樣用功即是指斥小夥子的懶惰。在十年前的確可以這樣說,近來卻是情形不同了,大家只愁譯了書沒處出版,我就知道有些人藏著二三十萬字的譯稿送不出去,因為書店忙於出教科書了,一面又聽說青年們不要看文藝書了,也不能銷。照此刻情形看來,表彰林琴南的翻譯的功勞,用以激勵後進,實在是可以不必。其二是全取,便是說他一切都是好的,衛道,衛古文,以至想憑藉武力來剪除思想文藝上的異端。無論是在什麼時代,這種辦法總不見得可以稱讚吧,特別是在智識階級的紳士淑女看去。然而—如何?

我在《人間世》第十四十六這兩期上看見了兩篇講林琴南的文章,都在「今人志」中,都是稱讚不絕口的。十六期的一篇盛稱其古文,講翻譯小說則雲,「所譯者與原文有出入,而原文實無其精彩。」這與十四期所說,「與原文雖有出入,卻很能傳出原文的精神,」正是同樣的絕妙的妙語。那一位懂英文的人有點閑空,請就近拿一本歐文的TheSketchBook與林譯《拊掌錄》對照一兩篇看,其與原文有出入處怎樣地能傳出原文的精神或比原文怎樣地更有精彩,告訴我們,也好增加點見識。十四期中讚美林琴南的古文好與忠於清室以外,還很推崇他維持中國舊文化的苦心。

這一段話我細細地看了兩遍,終於不很明白。我想即使那些真足以代表中國的舊文化,林琴南所想維持者也決不是這個,他實在只擁護三綱而已,看致蔡鶴卿書可知。《新申報》上的《蠡叟叢談》可惜沒有單行,崇拜林琴南者總非拜讀這名著一遍不可,如拜讀了仍是崇拜,這乃是死心塌地的林派,我們便承認是隔教,不再多話,看見只好作揖而已。

(二十三年十二月)

三關於讀聖書

前兩天買到藹理斯的幾本新刊書,計論文集初二集,又一冊名「我的告白」(MyConfessional1934),內共小文七十一篇,大抵答覆人家的問,談論現時的諸問題。其第四十八篇題雲「聖書之再發見」,其中有兩節云:

「現代教育上有許多看了叫人生氣的事情。這樣的一件事特別使我憤怒。這就是那普遍的習慣,將最崇高的人類想像的大作引到教室里去,叫不識不知的孩兒們去摸弄。不大有人想要把沙士比亞,瑪羅和彌耳敦拉到啟蒙書堆里去,讓小孩們看了厭惡,(還有教師們自己,他們常常同樣地欠缺知識,)因為小孩們還不能懂得這裡邊所表現的,所凈化成不朽的美的形色的,各種赤裸的狂喜和苦悶。

聖書這物事,在確實懂得的人看來,正也是這種神聖的藝術品之一,然而現在卻也就正是這聖書,硬拿去塞在小孩的手裡,而這些小孩們卻還不如在別處能夠更多得精神的滋養,這如不在安徒生的童話里,也總當在那種博物書里,如式外尼茲所著的《嬰孩怎麼產生》。

那些違反了許多教育名師的判斷,強要命令小孩們讀經,好叫他們對於這偉大文學及其所能給的好處終身厭惡的,那些高等官吏在什麼地方可以找著,我可不知道。但是,在那些人被很慈悲地都關到精神病院里去之先,這世間是不大會再發見那聖書的了。」

讀了這幾節,我覺得最有興趣的是藹理斯的稱揚式外尼茲(KarldeSchweinitz)的那本小書。《嬰孩怎麼產生》(HowaBabyisBorn)是一本九十五頁的小冊子,本文七章,卻只實佔三十四頁,此外有圖十九面,倫敦市教育局前總視學侵明士博士的序一篇。我因了他的這篇序,再去找侵明士(C.W.Kimmins)博士的書,結果只買到一種,書名「兒童對於人生的態度」,一九二六年出版,是從小孩所寫的故事論文里來研究兒童心理的,此外有《兒童的夢》一種可惜絕版了買不到。再說《嬰孩怎麼產生》,看題目也就可以知道這是性教育的書,給兒童講生產與性的故事的。的確如序文所說,「這嬰孩怎麼產生的故事是組織成一個非常有趣味的敘述,講那些植物,魚,鳥,野生和家養的各種物的生殖情形。這博物學的空氣,兒童很喜歡的,造成一種愉快的背景,能夠除去那種在單獨講述某項生殖事情時所常感到的困難。」然而想翻譯成漢文,卻又實在不容易。夏斧心先生寫過一本《我們的來歷》,在兒童書局出版,曾給我一冊,即是此書譯本,但可惜沒有插畫,這減少好些原來的價值,又文句亦多少不同,查我所有的是一九三一年本,而夏君書卻是民國十九年出版,或系根據別一未改訂單行本亦未可知。夏君的譯本不知行銷如何?想起英國兒童還不免讀經之厄,中國更何足怪,性教育的書豈能敵得《孝經》乎,雖然二者並不是沒關係的,想起來可發一大噱也。

藹理斯關於讀經的話也很有意味,可供中國的參證,但此亦只以無精神病者為限耳。茲不具論。

(二十三年十二月)

四關於分娩

從外國書店裡買來一本書,名叫「分娩的故事」(TheStoryofChildbirth),是芬特萊博士所著,一九三三年出版。芬特萊是女科產科專門家,這書當然是關於醫學的,可是也可以說是關於歷史的,因為裡邊滿是文化史人類學的資料。只可惜是美國出版,定價要三塊多金洋,雖然有二百二十多幅插畫,印刷紙張都不大好,令人看了不滿意,正如買到哈葛德博士的《蹻子瘸子和瞎子》的時候一樣。但是,十四章的本文卻總能給我們好些知識與智慧。我在第四章里看見一點關於中國的話,這是在邵武行醫的一位教士卻特博士所說,其中云:

「卻特博士說他曾見過許多嬰孩都患破傷風而死,他推測這是由於用爛泥罨蓋嬰孩的臍帶的習慣。」

我不禁小小的出一驚。因為在兩天前才在定縣,聽見友人說過同樣的話,雲鄉人以爛泥罨蓋初生兒的肚臍,容易得破傷風,本地人稱之曰四六風,謂不出四日或六日即死也。邵武與定縣地隔四省,相去總有數千里之遙,乃有如此類似的事,這真可見中國之廣大了。又聽保健院的院長說,定縣村中遇有生產,多由老年婦女幫忙收拾,事後也無報酬,至今沒有職業的產婆,即欲養成亦不容易,因此只能招集這些婦女略加訓練,教以極簡單的消毒方法而已。我想中國有了四千年的文明,有些地方誠然要比別的民族高一點了,如芬特萊書中插畫所載那種助產方法,用索子絡胳膊下掛產婦於樹下而群揉其腹,或四壯夫執被單之角兜產婦而力簸揚之等等,總是沒有了,但是照上面所說的看來,衣食住醫的發達實在稍欠平均了。據院長又說,定縣共有二百另幾村,現在統計一切醫生,連巫祝由大小方脈在內,凡自稱治病者都算作醫生,人數也還不夠分配。這更不禁使我驚訝,醫道在鄉村之「不景氣」何至於此極也?聽說上海有名國醫出門有白俄拳師保鏢,北平有名西醫(也是中國人)出診一次二十四元,與鄉下情形相比,這又可見中國之另一種的廣大了。我們多事的人,吃自家的忙飯,管人家的閑事,有時候想起這種事情來,真覺得前後茫茫,沒有法子,而平教會與保健院的努力卻大可佩服,殊有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概焉。哈葛德博士慨嘆美國產婦死亡率之高,雲義大利日本才千之二,美國則千之六,計數即每年死亡一萬六千人,以為由於助產未周到之故。中國不知當如何?好在沒有人知道。中國到底有多少丁口,這恐怕須得問海關郵局,至於生死統計有否是一問題,實在與否又是一問題也。或者這些缺點都由於帝國主義乎?《中學生》雜誌記者曰:西洋人說抽雅片是我們的一大壞處,其實,提到所謂洋煙這毒物,我們還不能不抱恨著最初為要強運雅片來我國而打開我們門戶的英帝國主義者呢。善哉,其言雖然大有阿Q的精神,但以辯解民族的缺點則再也好不過,我們亦何苦而不利用一下乎。或曰,辜鴻銘今又時髦矣,其言曰,中國文明就在這污糟里,此亦可作別一辯解也。

(二十三年十二月)

五關於捉同性戀愛

近日報載柏林十七日合眾電,雲國社黨近來大捉其同性戀愛者,為衝鋒隊所捕者當有數百人。這一件小事給我的假定加上一層證明,所以我看了不禁微笑。

我曾假定歐洲法西斯蒂的會考榜,名次如下:正取二名,一,墨索利尼,二,凱末爾。備取一名,希特拉。備取或者應稱副榜,正如中國的半邊舉人,下次鄉試還得考過。至於定名次的理由很是充足,墨索利尼所以考取第一者,因為他的政治是上了軌道的,這隻看報上不大看見他的什麼消息可以證明。凱末爾也差不多,從前還能毅然排除舊禮教,令婦女除去面幕,很可佩服,不過這法西斯蒂是義大利的國產,所以這榜首不能不讓給墨首相了。

希特拉的分數之所以不好蓋有好幾個原因。卍字政治似乎老是不安寧,奇聞怪事層出不窮,好像病人不能安眠,時時發作拘攣似的,總非健康平復之象。其第一件是燒性書。以性學之科學的研究為有害於世道人心,一奇也。以為性慾由於書物的外誘而不根於本能的發動,二奇也。以為燒書可以制性慾的泛濫,三奇也。有此三奇,遠可並駕秦之始皇,近亦可齊驅中古之羅馬法王矣。第二件是驅逐猶太人。據說這是由於要保存純粹日耳曼民族血統。純粹的血統,這恐怕是一個幻想,雖然也自然可以說是理想,正如想望伊甸樂園生活的理想。猶太人在歐洲或者有討人厭的地方吧,我們不能知道,如要驅逐他們而以純粹民族的口實,還不失為一種霸術,現在若以此為政綱,此不但蹈襲威廉二世張百倫輩的傳統,亦是宗教的夢想家言也。第三件是衝鋒隊清黨。此中詳情非我們外人所知,但有內亂總不是一國一黨安定之兆,只看義大利土耳其之不鬧問題,便可知國社黨的有毛病了。第四件就是這捉拿同性戀愛。說到這裡不免要學唱經堂的批才子書,先叫一聲好,且說世事紛拿,卻有章法,恰如一篇妙文。德國學問甲天下,性學也以「侯施斐爾」教授為山斗,後來忽然一陣狂風驟雨把這學術機關毀掉,書籍燒掉,再向別方面鬧過一通之後,回過來捉拿同性戀愛,此真是文章上所謂草蛇灰線法也。夫同性戀愛為何物,性學中言之最詳,總之此是屬於醫生的範圍,而非軍警之事。昔者瘋人發狂,愚民以為有神附體,譫語則神示意,殺人放火則神示罰也,敬畏禮拜之。中古教士乃以為有鬼附體,鞭打禁錮之,不用柴火燒出魔鬼以救其靈魂者亦幸耳。到了現代才知道是神經病,把他當作病人而治療之。此三階段很有意義,今之捕同性戀愛蓋是中古的一段,但不知中古對於此種花煞附體的犯人如何處置,現在又如何發落,惜電文簡略無從知悉耳。歐戰以後德國大約被逼得很厲害,有點兒逼瘋了的樣子,第一須得放寬一點,或者可以舒緩過來,發作自然減少,雖然新聞資料也少了,但是旁人看了也覺得心安。不過中國又何嘗有批評德國的資格,我們說這些閑話豈非不自量乎。

(二十三年十二月)

六關於「王顧左右」

聽說鄭西諦先生在北大講演,預言今後中國文壇的傾向,其二是流入頹廢,寫「王顧左右」之文字。我聽了覺得很有趣,卻也很有點兒不懂,所以不免來討論一番。

第一我不明白這頹廢是什麼意思。據朋友們說,文學上的什麼頹廢派是起於法蘭西,時在一八八五年,而被稱為該派的首領乃是詩人瑪拉美(Mallarme)。整整五十年之後,中國也有這派運動發生之可能么?假如說是的,那麼中國的瑪拉美所寫的王顧左右又是什麼呢。

這就渡到第二個問題上來了。「王顧左右」,這很有趣的,可是實在不大好懂。查原語是王顧左右而言他七個字,照字面講去可以有三種不同的說法。

甲,老王看看左派,又看看右派,把他們大談而特談。這是很積極的,當然不能說是不好吧?

乙,老王顧慮左派,又顧慮右派,就去談別的不相干的事。此雖消極,亦只是苟全性命於亂世的一派,既異於西洋的狄卡耽,與中國的醇酒婦人亦仍不相近也。

丙,梁惠王覺得孟子的話不中聽,回過頭去看別的地方把話岔開了。這是正解,但是在這裡似乎不適用,因為這種態度的文章我不曉得是怎麼寫法,除非這真是我所提倡的文不對題的文章。即使如此也非頹廢,蓋瑪拉美不如是,信陵君亦不如是耳。

我想這裡頹廢一語當有誤,非出記者即由手民,殆非原本,至於王顧左右的意思,本義固非,甲乙二義望文生訓,恐亦非也。推測鄭先生之意或者是譬喻諷刺的寫法吧?這在言論沒有自由的時代是很普通的,帝俄時代作家西乞特林(Saltykov-Schedrin)所謂奴隸的言語者即是。前清末年我買到英文各國幽默叢書中俄國的一冊,斯諦普虐克(Stepniak)序文中曾說起過,但是所收西乞特林有名的寓言卻只兔子與鷹這兩篇,當時甚以為憾。一九三一年英國鳳皇叢書中始有單行本出現,原本二十八篇,現在只譯出二十有二,卻已是希有可貴了。在金磅頂貴的時候我買得了一冊,先看譯者說明當時社會背景的序文,后看著者的文章,真是毛髮皆豎,冷汗出於額角,覺得他正是在罵咱們也。我最怕他那一篇《理想家的鯽魚》,—鯽魚先生天天在說光明就會到來,說只要魚類聯合起來,結果是被梭魚喝酒似的喝下肚去。這與愛羅先珂的土撥鼠很是不同了,因為愛羅先珂自己是理想家,土撥鼠就是他自己。西乞特林是悲觀的,但他的悲觀與愛羅先珂的樂觀都很誠實的,這是他們國民的一種長處。中國似乎該出西乞特林了吧?鄭先生的預言似乎該是:

「二,流入悲觀,寫譬喻諷刺之文字,如西乞特林所提倡者。」但是,這預言會中么?應該與可能完全是兩件事。據我想,中國將來的文學恐怕還是那一套端午道士送符的把戲吧?應時應節的畫些驅邪降福的符咒,檀家看了也高興,道士也可得點錢米,這是最好不過的生意經。不過我這裡說的也是不負責任的預言,將來這種生意發達不發達,道士有沒有,都要看將來才知道也。

(二十四年一月)

七藹理斯的時代

上海刊物上有一篇論文,中間提到英國藹理斯,作者斷語云:

「藹理斯底時代已經過去了。」我看了不禁失笑,因為我不曾知道藹理斯有這麼一個他的時代。夫既未曾有,何從過去,今作者斷言其已經過去,是即證明其昔日曾有矣,是誠不佞孤陋寡聞之所得未曾聞者矣。

藹理斯著作弘富,寒齋所有才只二十六冊,又未嘗精讀專攻,關於他的思想實在懂得很少很淺。但是我知道他是學醫的,他的專門學問是性的心理研究即所謂性學,他也寫過關於夢,遺傳,犯罪學的書,又寫些文化及文藝上的批評文章,他的依據卻總是科學的,以生物學人類學性學為基礎,並非出發於何種主義與理論。所以藹理斯活到現在七十六歲,未曾立下什麼主義,造成一派信徒,建立他的時代,他在現代文化上的存在完全寄托在他的性心理的研究以及由此了解人生的態度上面。現代世界雖曰文明,在這點上卻還不大夠得上說是藹理斯的時代,雖然蘇俄多少想學他,而卍字德國則正努力想和他絕緣,可憐中華民國更不必說了,他的文章大約除《左拉論》外還沒有多少翻譯過來,即使藹理斯真有時代,與中國亦正是風馬牛也,豈不哀哉。

藹理斯的思想我所最喜歡的是寫在《性的心理研究》第六卷跋文里的末尾兩節:

「有些人將以我的意見為太保守,有些人以為太偏激。世上總常有人很熱心的想攀住過去,也常有人熱心的想攫得他們所想像的未來。但是明智的人站在二者之間,能同情於他們,卻知道我們是永遠在於過渡時代。在無論何時,現在只是一個交點,為過去與未來相遇之處,我們對於二者都不能有什麼架打。不能有世界而無傳統,亦不能有生命而無活動。正如赫拉克來多思在現代哲學的初期所說,我們不能在同一川流中入浴二次,雖然如我們在今日所知,川流仍是不斷的迴流。沒有一刻無新的晨光在地上,也沒有一刻不見日沒。最好是閑靜地招呼那熹微的晨光,不必忙亂地奔向前去,也不要對於落日忘記感謝那曾為晨光之垂死的光明。

在道德的世界上我們自己是那光明使者,那宇宙的順程即實現在我們身上。在一個短時間內,如我們願意,我們可以用了光明去照我們路程的周圍的黑暗,正如古代火炬競走—這在路克勒丟思看來似是一切生活的象徵—里一樣,我們手裡持炬,沿著道路奔向前去。不久就要有人從後面來,追上我們。我們所有的技巧,便在怎樣的將那光明固定的炬火遞在他的手內,我們自己就隱沒到黑暗裡去。」

這些話在熱心的朋友們看去或者要覺得太冷靜了也未可知,雖然他原是說得很切實的。現在所有的是教徒般的熱誠,天天看著日出於東而沒於西,卻總期望明天是北極的一個長晝,不,便是那麼把太陽當作水月燈掛在頭上的無窮盡的白天。大家都喜歡談「前夜」,正如基督降誕節的夜似的,或者又以古雅語稱之曰子夜。這是一個很神秘的夜,但是這在少信的人也是不容易領解的。藹理斯只看見夜變成晨光,晨光變成夜,世事長此轉變,不是輪迴,卻也不見得就是天國近了,不過他還是要跑他的路,到末了將火把交給接替他的人,歸於虛無而無怨尤。這樣,他與那有信仰的明明是隔教的,其將挨罵也是活該,正如一切隔教者之挨罵一樣,但如稱之為時代已經過去則甚不巧妙耳。何也,以彼本未曾有什麼時代也。如要勉強說有,則當在兩性關係趨向解放之地,惜我多年不讀俄文,不能知其究竟也。

藹理斯是性的心理研究專家,他的時代未知何在,而批評家斷言其已經過去,此真大妙也。細思之,此事實亦不奇,蓋只是滑口說出耳。譬如女子服飾,遠仿巴黎,近模上海,花樣一變,便是過時,思想文藝亦然,大家競競於適時與否,萬一時代已過,難免落伍,乃大糟糕矣。而判定什麼的時代已否過去亦即為批評家之大權,平日常言某也過去,或某也將過去已成慣習,故不禁隨口脫出,不問其有無時代而均斷定其過去矣。其實此種問題最好還是闕疑,如達爾文之進化論,摩耳干之社會學等,在現今學術界是否已有若干修正,其時代是否過去,皆須仔細考察,未可一口斷定,人非聖賢豈能全知,有所不知亦正是凡人之常,不足為愧也。

(二十四年一月)

八阿Q的舊帳

陰曆年關來到了,商界都要結帳,中國文學界上也有一筆帳該得清算一下子,這便是那阿Q欠下來的胡塗老帳。

《阿Q正傳》最初發表是在《晨報副鐫》上,每星期日登一次。那時編者孫伏園的意思,星期日的一張要特別「輕鬆」一點,蒲伯英每次總做文章,《阿Q正傳》當時署名「巴人」,所以曾有些人疑心也是蒲君所寫。這已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好些年青的朋友大約不記得了吧。

不久有左翼作家新興起來了,對於阿Q開始攻擊,以為這是嘲笑中國農民的,把《正傳》作者罵得個「該死十三元」。我想這是對的,因為《正傳》嘲笑阿Q及其子孫是確實無疑,雖然所云阿Q死了沒有,其時代過去了沒有,這些問題我無從代為決定,本來我也是毫不知道的。

不久聽說《阿Q正傳》的作家也轉變了。阿Q究竟死了沒有呢,新興的批評家們還未能決斷定,而作者轉變了,阿Q的死生事小,所以就此擱起了。不久《阿Q正傳》等都被承認為新興正統的文學了,有廣告上說《正傳》是中國普羅文學的代表作,阿Q是中國普羅階級的代表,於是阿Q既然得到哀榮,似乎文壇上的阿Q問題也就可以結束了。

然而不然。對人是沒有問題了,而對事的問題仍然存在,即《阿Q正傳》究竟是否嘲笑農民,阿Q究竟是否已死,這些問題仍未解決,這都是新興批評家們的責任,任何人都應負責來清算一下。

假如《阿Q正傳》本來並不是反動的,不是嘲笑農民的,那麼當初那些批評家們群起攻擊,何其太沒有眼睛?當初既然沒有眼睛,何以在作者轉變后眼睛忽然亮了,知道《正傳》又是好的了?假如《正傳》確是反動的,攻擊正是應該,何以在作者轉變后就不攻擊,而且還恭維?

這阿Q一案的結論不外兩種,一是新興批評家之無眼識,一是新興批評家之不誠實。看錯,無眼識也。歪曲,不誠實也。本來不反動的作品,在轉變前也要說它不對,本來是反動的,在轉變后就要說它也對,都是不誠實。無眼識不過瞎說,說的不可信任,不誠實則是有作用,近於欺騙了。唯物史觀的文學批評本亦自成一家,在中國也不妨談談,但是我希望大家先把上面所說的這筆爛污帳算清了再說,不然正如商界普通的規矩,前帳未清,免開尊口。

鄙人孤陋寡聞,對於世界上這派新批評未能詳知,唯日本的譯著亦略見一二,覺得足供參考,其所說自有固執處,但如阿Q事件這種無誠意態度蓋未曾有也。上文所說故以中國為限,且只就事論事,與理論別無關係。

(二十四年二月)

九關於耆老行乞

二月二日《大公報》載漢口一日下午十時發專電云:

「鄂耆老會第一老人一百○一歲老翁朱輔臣因受旱災淪為乞丐,教界聞人呈請當局公養。」我看了大有所感。這個感想可以分做兩點來說。

其一,我對於乞食這事很有興味。乞食在佛教徒是正當的生活。《翻譯名義集》六二《齋法四食篇》引肇法師雲,「乞食有四意,一為福利群生,二為折伏驕慢,三為知身有苦,四為除去滯著。」這說得很有意思,就是陶淵明詩所云,「飢來驅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扣門拙言辭,」亦未嘗不佳。一切生物的求食法不外殺,搶,偷三者,到了兩條腿的人才能夠拿出東西來給別的吃,所以乞食在人類社會上實在是指示出一種空前的榮譽。只可惜乞食的主人不能都像陶公的朋友那樣的諧人意,「談諧終日夕,觴至輒傾杯,」結果嗟來之食還要算是好的,普通大抵是蹴爾而與之了。(其單有蹴而無所與者自然也不是例外。)事到如此,人類之光榮的乞食就有點不大好實行,覺得這是一件掃興的事,今天看見那個專電,心中大喜,乞食之外居然還有公養的辦法,這尤其是光榮之至了。我說這話並無私心作用,因為我不是耆老,沒有援例的資格,況且耆老而又要有一百零一歲,鄙人近十年來已大老朽,卻還只夠到一半,瞻望前途遠哉遙遙,要想到了民國七十五年北平公民呈請當局公養,還須得辛辛苦苦地再活過五十年,這實是「苦矣」了。

其二,公養一百零一歲的耆老原是盛事,我卻很有點憂慮,怕《孝經》失了效用。聽說,廣東早已厲行敬讀《孝經》了。照一切新運動進行的成規,其次該是湖南,再其次即是該耆老所在地的湖北了。孝為百善先,古來帝王無不稱以孝治天下者,那麼一百零一歲的耆老應當由耆老的兒子奉養,這是根據經義確無疑義的。現在他的兒子在專電中不曾提及,大略已不在了,這想起來也是難怪的,因為如照吾國早婚法推算,其子該有八十六歲,就是承重孫也已七十上下了罷。再算下去,至少可以有六七世同堂了,此不但熙朝人瑞,而且各親其親,各長其長,即一門中有五六部《孝經》矣,豈不懿歟。但是鄂耗傳來,社會得了尊老的機會,而家庭失了孝親的職分矣。或曰,是旱災之罪也,夫一百一歲,可謂人和矣,然而不能不屈服於天之旱地之干,然則是仍人和不如地利,地利不如天時也。

(二十四年)

十關於寫文章

去年除夕在某處茶話,有一位朋友責備我近來寫文章不積極,無益於社會。我誠實的自白,從來我寫的文章就都寫不好,到了現在也還不行,這毛病便在於太積極。我們到底是一介中國人,對於本國種種事情未免關心,這原不是壞事,但是沒有實力,奈何不得社會一分毫,結果只好學聖人去寫文章出口鳥氣。雖然孟子輿說,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又蔣觀雲詠盧梭雲,文字成功日,全球革命潮,事實卻並不然。文字在民俗上有極大神秘的威力,實際卻無一點教訓的效力,無論大家怎樣希望文章去治國平天下,歸根結蒂還是一種自慰。這在我看去正如神滅論的自明,無論大家怎樣盼望身滅神存,以至肉身飛升。但是怕寂寞的歷代都有,這也本是人情吧?眼看文章不能改變社會,於是門類分別出來了,那一種不積極而無益於社會者都是「小擺設」,其有用的呢,沒有名字不好叫,我想或者稱作「祭器」罷。祭器放在祭壇上,在與祭者看去實在是頗莊嚴的,不過其祝或詛的功效是別一問題外,祭器這東西到底還是一種擺設,只是大一點罷了。這其實也還不盡然,花瓶不是也有頗大的么?而且我們又怎能斷言瓶花原來不是供養精靈的呢?吾鄉稱香爐燭台為三事,兩旁各加一瓶則稱五事,鐘鼎尊彝莫非祭器,而今不但見於閑人的案頭,亦列於古董店的架上矣。只有人看它作有用無用而生分別,器則一也,反正擺設而已。

我寫文章的毛病,直到近來還是這樣,便是病在積極。我不想寫祭器文學,因為不相信文章是有用的,但是總有憤慨,做文章說話知道不是畫符念咒,會有一個霹靂打死妖怪的結果,不過說說也好,聊以出口悶氣。這是毛病,這樣寫是無論如何寫不好的。我自己知道,我所寫的最不行的是那些打架的文章,就是單對事的也多不行,至於對人的更是要不得,雖然大抵都沒有存留在集子里,而且寫的也還不很多。我覺得與人家打架的時候,不管是動手動口或是動筆,都容易現出自己的醜態來,如不是卑怯下劣,至少有一副野蠻神氣。動物中間恐怕只有老虎獅子,在他的兇狠中可以有美,不過這也是說所要被咬的不是我們自己。中國古來文人對於女人可以說是很有研究的了,他們形容描寫她們種種的狀態,卻並不說她怒時的美,就是有也還是薄慍嬌嗔,若是盛怒之下那大約非狄希陳輩不能賞識吧。女人尚爾,何況男子。然而說也奇怪,世人卻似乎喜看那些打架的文章,正如喜看路旁兩個人真的打架一樣。互相咒罵,互相揭發,這是很好看的事,如一人獨罵,有似醉漢發酒風,便少精彩,雖然也不失為熱鬧,有圍而看之之價值。某國有一部滑稽小說,第三編下描寫兩個朋友鬧彆扭,互罵不休,可以作為標本:

甲,帶了我去鑲邊,虧你說得出!你付了那二百文的嫖錢,可是在馬市叫了涼拌蛤蜊豆腐滓湯喝的酒錢都是我給你付的。

乙,說你的誑!

甲,說什麼誑!那時你吃刀魚骨頭鯁住咽喉,不是吞了五六碗白飯的么?

乙,胡說八道。你在水田衚衕喝甜酒,燙壞了嘴,倒不說了。

甲,嘿,倒不如你在那堤上說好個護書掉在這裡,一手抓了狗矢么?真活出醜。

我舉這個例雖然頗好玩,實際上不很妥貼。因為現在做文章相罵的都未必像彌次北八兩人那樣熟識,罵的材料不能那樣多而且好,其次則文人總是文雅的,無論為了政治或商業的目的去罵人,說的不十分痛快,只讓有關係的有時單是被罵的看了知道。我嘗說,現今許多打架的文章好有一比,這正如貪官污吏暮夜納賄,痴男怨女草野偷情。為什麼呢?因為這隻有爾知我知,至於天知地知在現代文明世界很是疑問了。既然是這樣,那就何妨寫了直接寄給對方,豈不省事。可是話又得說回來,衛道衛文或為別的而相罵是一件事,看官們要看又是一件事,因為有人要看,也就何妨印出來給他們看看呢。如為滿足讀者計,則此類文章大約是頂合式吧。

我想寫好文章第一須得不積極。不管他們衛道衛文的事,只看看天,想想人的命運,再來亂談,或者可以好一點,寫得出一兩篇比較可以給人看的文章,目下卻還未能,我的努力也只好看賴債的樣以明天為期耳。

(二十四年三月)

十一關於寫文章二

寫文章的時候,文章寫不好是一件苦事,覺得寫出來的文章無用又是別一種無聊。話得說明白,我以為我們所寫的文章可以分作兩類,性質不大相同,第一類大抵可以說是以文章為主,第二類是以對象為主。第一類的文章固然也要有思想有感情,也還是以人生與自然為題材,不過這多是永久的煩惱或愉樂,號哭笑歌可以表示而不能增減其分毫,所以只要文章寫得好,表現得滿足,那就行了。第二類的對於什麼一件事物發表意見,其目的並不以表現自己為限,卻是想多少引起某一部分人的注意,多少對於那一件事物會發生點影響,這就是說文章要有一點效力或用處。無論主張文學有用或無用的人,老實說這兩類的文章大約都是寫的,不過寫的多少有點不同罷了。我是不相信文章有用的,所以在原則上如寫文章第一要把文章寫的可以看得,此外的事情都是其次,但是這種文章實在不容易寫,我輩尚須努力。多年的習慣覺得那第二類的文章容易寫,而且對於社會國家的事也的確不能全然忘懷,明知無用而寫之,然而愈寫也愈少了。為什麼呢?因此乃無聊事也。

關於社會上某一件事寫了一篇文章,以文章論是不會寫得好的,以效力言是本來沒有期待的,那麼剩下的寫文章的興趣還有什麼呢?或者說,也就給人們看看吧,—所謂人們總得數目稍多一點,若還是幾個熟人,那倒不如寄原稿去傳觀一下子了。《論語》,《衛靈公》十五云:

「子曰,可與言而不與之言,失人。不可與言而與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我們不是知者,要兩不失是很難的,只希望能避免一失也就好了。究竟怎麼辦好呢。從前我大約是失言居多,近來想想卻覺得還是失人要好些。除自然科學外恐怕世上再也沒有一定的道理罷,不但宗教道德哲學政治,便是藝術文學也是如此,所以兩人隨時有隔教之可能,要說得投機是不大容易遇見的事情。人非聖賢豈能先知,還只得照常說話,只要看一言兩語談得不對,便即打住,不至失言,亦免打架,斯為善耳。有些朋友不贊成不打架,這也不妨各行其是。蓋打架亦一人生之消遣法也。消遣可以成癖即俗雲上癮,如嗜痂之癖恐至死不能改,誠屬無法,苟不至是則消遣之法亦須稍選擇,取其佳良者,至少亦不可太難看。如釣魚以至泅水取蚌蛤以消遣均不難看,而匍匐泥塘中則欠佳矣,又飲酒或喝豆汁皆不妨,而喝小便即美其名曰回龍湯亦將為人所笑矣。打架可給觀者以好玩之感,正如看兩狗相咬,若打架者自身的形相乃未必好看,故除有重大宿癮外,若單為消遣之打架則往往反露出醜態,為人家消遣之資,不可不注意也。雖然,文章至此亦遂有了用處,大值得寫了,且寫到對自身如此不客氣,雖曰消遣實已十分嚴肅深刻,甚可佩服矣。此一說也,不過我們無此熱心與決意者便不能做到,結果遂常覺得不滿,不是感覺無聊便苦於文章之寫不好,只好閣筆而嘆罷了。

(二十四年三月)

十二岳飛與秦檜

報載十三日南京通訊,最近南京市政府呈請教育部通令查禁呂思勉著《自修適用白話本國史》,因其第三編近古史下,持論大反常理,詆岳飛而推崇秦檜也。如第一章南宋和金朝的和戰中有云:

「大將如宗澤及韓岳張劉等都是招群盜而用之,既未訓練,又無紀律,全靠不住。而中央政府既無權力,諸將就自然驕橫起來,其結果反弄成將驕卒惰的樣子。」又云:

「我說,秦檜一定要跑回來,正是他愛國之處,始終堅持和議,是他有識力肯負責任之處,云云。」

以上所說與群眾的定論比較的確有點「矯奇立異」,有人聽了要不喜歡,原是當然的。鄙人也不免覺得他筆鋒稍帶情感,在字句上不無可以商酌之處,至於意思卻並不全錯,至少也多有根據,有前人說過。關於秦檜殺岳飛的事,俞正燮在《癸巳存稿》卷八有一篇《岳武穆獄論》,我覺得說的很好。接著一篇論《岳武穆軍律》的小文,有云:

「《楊再興傳》有雲,紹興二年岳飛入莫邪關,第五將韓順夫解鞍脫甲,以所虜婦人佐酒,再興率眾入其營,殺順夫,又殺飛弟飜。然則岳武穆軍律之嚴整,在紹興二年以後,初蓋以運用一心而不喜言兵法,不可以事證不同致疑古名臣也。」俞氏的話說得很幽默,真真妙絕,但一方面我們可以抄別人的幾句話來,補足正面。此人非他,乃是鼎鼎大名的朱子也,在《語類》卷百三十二云:

「建炎間勤王之師所過恣行擄掠,公私苦之。」卷百三十三又云:

「唐鄧汝三州皆官軍取之,駸駸到南京,而諸將擄掠婦女之類不可言。」又卷百三十一云:

「僴問,高宗若不肯和,必成功。曰,也未知如何,將驕惰不堪用。僴問,張韓劉岳之徒富貴已極,如何責他死,宜其不可用,若論纔則岳飛為勝,他猶欲向前。先生曰,便是如此,有才者又有毛病,然亦上面不能駕馭。」又有一節云:「秦檜見虜人有厭兵意,歸來主和,其初亦是。使其和中自治有策,后當逆亮之亂,一掃而復中原,一大機會也。惜哉。」可見在朱子當時,大家對於岳飛秦檜也就是這樣意見,我們如舉朱子來作代表,似乎沒有什麼毛病吧。至於現今崇拜岳飛唾罵秦檜的風氣我想還是受了《精忠岳傳》的影響,正與民間對於桃園三義的關公與水泊英雄的武二哥之尊敬有點情形相同。我們如根據現在的感情要去禁止呂思勉的書,對於與他同樣的意見如上邊所列朱子的語錄也非先加以檢討不可。還有一層,和與戰是對立的,假如主和的秦檜是壞人,那麼主戰的韓侂胄必該是好人了,而世上罵秦檜也罵韓侂胄,這是非曲直又怎麼講?趙翼《二十二史劄記》卷三十五云:

「書生徒講文理,不揣時勢,未有不誤人國家者。宋之南渡,秦檜主和議,以成偏安之局,當時議者無不以反顏事仇為檜罪,而後之力主恢復者,張德遠一出而輒敗,韓侂胄再出而又敗,卒之仍以和議保疆。」這所說的我覺得頗平實,不知論岳飛秦檜者以為何如。

(二十四年三月)

十三關於講道理

不佞少時常聽人家說長毛時事。時在光緒甲午以前,距太平天國才三十年,家中僱人多有身歷其難者,如吳媽媽遇長毛訴飢餓,擲一物予之,則守門老翁的頭顱也,老木匠自述在大王面前舞大刀的故事,而賣鹽的則在臉上留有「金印」的痕迹。長毛的事當然以殺人為多,但是說的人卻也不能怎麼具體的說得清楚,大抵只是覺得很可怕而已。後來看《明季稗史彙編》《寄園寄所寄》等書,知道了好些張獻忠和清兵殺人的情形,不過在《曲洧舊聞》里見到因子巷的故事的時候,也就對於闖王滿兵不大奇怪了,原來仁慈的宋兵下江南時也是那麼樣的。這裡牢騷本來大有可發,現在且不談,總之我覺得長毛殺人是很普通的事,這筆賬要算也要歸到中國人的總賬上去,不必單標在洪記戶下罷。

長毛時遭難人的記錄我找不到幾種。其一是江寧李小池的《思痛記》二卷,查舊日記戊戌十一月十三日至試院前購此書,價洋一角。其二是會稽魯叔容的《虎口日記》一卷,民國二十二年元日午後游廠甸,於攤上買得,二十年前讀陳晝卿的《補勤詩存》即知有此記,又在孫子九的《退宜堂詩集》中稱為「濺淚日記」者是也。李小池名圭,後任外交官曾往西洋,有遊記及《鴉片事略》等書,《思痛記》刊於光緒庚辰,卻不常見。小池於咸豐庚申被擄,陷長毛中凡三十二月,叔容則於咸豐辛酉冬在紹興郡城,伏處屋脊凡八十日始得脫,二人所記各據其耳聞目睹,甚可憑信,可驚可駭之事多矣,今不具引,但有小事一二可以窺知洪門文化之一斑者,頗有抄引的價值。《思痛記》卷上紀閏三月十五日事云:

「李賊出坐殿中椅上,語一約二十餘發已如辮長面白身矮瘦賊曰,掌書大人,要備表文敬天父。賊隨去,少頃握黃紙一通置桌上,又一賊傳人曰,俱來拜上帝。隨見長發賊大小十三四人至,分兩邊挨次立,李賊立正中面向外,復謂一賊曰,可令新傢伙們立廊前觀聽。餘眾至,則李賊首倡,群賊和之,似系四字一句,不了了,約二十餘句,倡畢,所謂掌書大人者趨至桌前,北向,捧黃紙,不知喃喃作何語,讀罷就火焚之。聞七日一禮拜,屆期必若是,是即賊剿襲西洋天主教以惑眾者也。」胡光國著《愚園詩話》卷一載周葆濂所作《哀江南曲》,有一節云:

「可記得,逢七日,奏章燒。甚讚美,與天條,下凡天父遺新詔。一樁樁胡鬧,都是這小兒曹。」即指是事。后又錄馬壽齡的新樂府一首,題曰「講道理」:

「鑼鼓四聲揮令旗,聽講道理雞鳴時。桌有圍,椅有披。五更鵠立拱候之。日午一騎紅袍馳,戈矛簇擁簫管吹,從容下馬嚴威儀,升座良久方致辭。我輩金田起義始,談何容易來至斯,寒暑酷烈,山川險,千辛萬苦成帝基,爾輩生逢太平日,舉足便上天堂梯,夫死自有夫,妻死自有妻,無怨無惡無悲啼,妖魔掃盡享天福,自有天父天兄為提攜。聽者已倦講未已,男子命退又女子,女子痴憨笑相語,不講順理講倒理。」此輩清朝人對於太平天國多所指斥,本屬當然,此乃是「妖」之立場也,唯所說情形恐非盡假,我們因此可知當時有神父說教式的所謂講道理,民間又幽默地稱之曰講倒理。《虎口日記》中不曾說及,唯十月二十日條下有紀事云:

「晚過朝東廟,塑像盡仆,聞孔廟亦毀,賊教祀天主,不立廟。憶友人嘗言,賊所撰曰聖書,稱孔子為不通秀才,《論語》一書無可取者,唯四海之內兄弟句頗合天父之意,得封監軍,旋升總制。當時以為笑談,今信然矣。」查二十八日條下雲,賊已派兩邑庫吏潘光瀾朱克正為監軍,然則孔子在太平天國的地位也不過與庫書相上下耳,可發一笑。其實太平天國不尊崇孔子正是當然,蓋原系隔教故也,其可笑處乃在妄談文化,品題聖賢,雖然,此亦不足深責,天王貶孔子封為監軍,歷代帝王尊孔子封為文宣王,豈不同一可笑耶。

(二十四年三月)

十四關於掃墓

清明將到了,各處人民都將舉行掃墓的儀式。中國社會向來是家族本位的,因此又自然是精靈崇拜的,對於墓祭這件事便十分看得重要。明末張岱著《夢憶》卷一有越俗掃墓一則云:

「越俗掃墓,男女炫服靚妝,畫船簫鼓,如杭州人游湖,厚人薄鬼,率以為常。二十年前,中人之家尚用平水屋幘船,男女分兩截坐,不座船,不鼓吹,先輩謔之曰,以結上文兩節之意。后漸華靡,雖監門小戶男女必用兩座船,必巾,必鼓吹,必歡呼暢飲,下午必就其路之所近游庵堂寺院及士大夫家花園,鼓吹近城必吹海東青獨行千里,鑼鼓錯雜,酒徒沾醉必岸幘囂嚎,唱無字曲,或舟中攘臂與儕列廝打。自三月朔至夏至,填城溢國,日日如之。乙酉方兵,畫江而守,雖魚舲菱舠收拾略盡,墳壟數十里而遙,子孫數人挑魚肉楮錢徒步往返之,婦女不得出城者三歲矣。蕭索凄涼,亦物極必反之一。」清嘉慶時顧祿著《清嘉錄》十二卷,其三月之卷中有紀上墳者云:

「士庶並出祭祖先墳墓,謂之上墳,間有婿拜外父母墓者。以清明前一日至立夏日止,道遠則泛舟具饌以往,近則提壺擔盒而出。挑新土,燒楮錢,祭山神,奠墳鄰,皆向來之舊俗也。凡新娶婦必挈以同行,謂之上花墳。新葬者又皆在社前祭掃,諺雲,新墳不過社。」蘇浙風俗本多相同,所以二書所說幾乎一致,但是在同一地方卻也不是全無差異,蓋鄉風之下又有不同的家風,如故鄉東陶坊中西鄰棟姓,上墳儀注極為繁重,自洗臉獻茶煙以至三獻,費半天的工夫,而東邊橋頭考姓又極簡單,據說只一人坐腳槳船至墳前焚香楮而回,自己則從袖中出「洞里火燒」數個當飯吃而已。明劉侗著《帝京景物略》卷二春場中云:

「三月清明日男女掃墓,擔提尊榼,轎馬後掛楮錠,粲粲然滿道也。拜者,酹者,哭者,為墓除草添土者,焚楮錠次,以紙錢置墳頭,望中無紙錢則孤墳矣。哭罷,不歸也,趨芳樹,擇園圃,列坐盡醉,有歌者。哭笑無端,哀往而樂回也。」清富察敦崇著《燕京歲時記》云:

「清明即寒食,又曰禁煙節,古人最重之,今人不為節,但兒童戴柳,祭掃墳塋而已。世族之祭掃者,於祭品之外以五色紙錢製成幡蓋,陳於墓左,祭畢子孫親執於墓門之外而焚之,謂之佛多,民間無用者。」以上兩則都是說北京的事,可是與蘇浙相比又覺得相去不遠,所不同者只是沒有畫船簫鼓罷了。上墳的風俗固然含有倫理的意義,有人很是贊成,就是當作詩畫的材料也是頗好的,不過這似乎有點不能長保,是很可惜的事。蓋掃墓非土著不可,如《景物略》記清明雲,「是日簪柳,游高梁橋,曰踏青,多四方客未歸者,祭掃日感念出遊。」客只能踏青而已,何益於事哉。而近來人民以職業等等關係去其家鄉者日益眾多,歸里掃墓之事很不容易了,欲四方客未歸者上墳是猶勸饑民食肉糜也。至於民族掃墓之說,於今二年,鄙人則不大讚同,此事不很好說,但老友張溥泉君久在西北,當能知鄙意耳。

(二十四年三月)

十五關於英雄崇拜

英雄崇拜在少年時代是必然的一種現象,於精神作興上或者也頗有效力的。我們回想起來都有過這一個時期,或者直到後來還是如此,心目中總有些覺得可以佩服的古人,不過各人所崇拜的對象不同,就是在一個人也會因年齡思想的變化而崇拜的對象隨以更動。如少年時崇拜常山趙子龍或紹興黃天霸,中年時可以崇拜湘鄉曾文正公,晚年就歸依了蒙古八思巴,這是很可笑的一例,不過在中國智識階級中也不是絕對沒有的事。近來有識者提倡民族英雄崇拜,以統一思想與感情,那也是很好的,只可惜這很不容易,我說不容易,並不是說怕人家不服從,所慮的是難於去挑選出這麼一個古人來。關,岳,我覺得不夠,這兩位的名譽我懷疑都是從說書唱戲上得來的,威勢雖大,實際上的真價值不能相副。關老爺只是江湖好漢的義氣,欽差大臣的威靈,加上讀《春秋》的傳說與一本「覺世真經」,造成那種信仰,羅貫中要負一部分的責任。岳爺爺是從《精忠岳傳》里出來的,在南宋時看朱子等的口氣並不怎麼尊重他,大約也只和曲端差不多看待罷了。說到冤屈,曲端也何嘗不是一樣地冤,詩人曾嘆息「軍中空卓曲端旗」,千載之下同為扼腕,不過他既不會寫《滿江紅》那樣的詞,又沒有人做演義,所以只好沒落了。南宋之恢復無望殆系事實,王侃在《衡言》卷一曾云:

「胡銓小朝廷之疏置若罔聞,岳鄂王死絕不問及,似高宗全無人心,及見其與張魏公手敕,始知當日之勢岌乎不能不和,戰則不但不能抵黃龍府,並偏安之局亦不可得。」中國往往大家都知道非和不可,等到和了,大家從避難回來,卻熱烈地崇拜主戰者,稱岳飛而痛罵秦檜,稱翁同龢劉永福而痛罵李鴻章,皆是也。

武人之外有崇拜文人的,如文天祥史可法。這個我很不贊成。文天祥等人的唯一好處是有氣節,國亡了肯死。這是一件很可佩服的事,我們對於他應當表示欽敬,但是這個我們不必去學他,也不能算是我們的模範。第一,要學他必須國先亡了,否則怎麼死得像呢?我們要有氣節,須得平時使用才好,若是必以亡國時為期,那未免犧牲得太大了。第二,這種死於國家社會別無益處。我們的目的在於保存國家,不做這個工作而等候國亡了去死,就是死了許多文天祥也何補於事呢。我不希望中國再出文天祥,自然這並不是說還是出張弘范或吳三桂好,乃是希望中國另外出些人才,是積極的,成功的,而不是消極的,失敗的,以一死了事的英雄。顏習齋曾云:

「吾讀《甲申殉難錄》,至愧無半策匡時難惟餘一死報君恩,未嘗不泣下也,至覽和靖祭伊川不背其師有之有益於世則未二語,又不覺廢卷浩嘆,為生民愴惶久之。」徒有氣節而無事功,有時亦足以誤國殃民,不可不知也。但是事功與道德具備的英雄從那裡去找呢?我實在缺乏史學知識,一時想不起,只好拿出金古良的《無雙譜》來找,翻遍了全書,從張良到文天祥四十個人細細看過,覺得沒有一個可以當選。從前讀梁任公的《義大利建國三傑傳》,後來又讀丹麥勃闌特思的論文,對於加里波的將軍很是佩服,假如中國古時有這樣一位英雄,我是願意崇拜的。就是不成功而身死的人,如斯巴達守溫泉峽(Thermopylae)的三百人與其首領勒阿尼達思,我也是非常喜歡,他們抵抗波斯大軍而死,「依照他們的規矩躺在此地」,如墓銘所說,這是何等中正的精神,毫無東方那些君恩臣節其他作用等等的渾濁空氣,其時卻正是西狩獲麟的第二年,恨不能使孔子知道此事,不知其將作何稱讚也。我豈反對崇拜英雄者哉,如有好英雄我亦肯承認,關岳文史則非其選也。吾愛孔丘諸葛亮陶淵明,但此亦只可自怡悅耳。

(二十四年四月)

附記

洪允祥《醉余隨筆》云:「《甲申殉難錄》某公詩曰,愧無半策匡時難,只有一死答君恩。天醉曰,沒中用人死亦不濟事。然則怕死者是歟?天醉曰,要他勿怕死是要他拚命做事,不是要他一死便了事。」此語甚精,《隨筆》作於宣統年間,據王詠麟跋雲。

十六蛙的教訓

今天站在書架前面想找一本書看,因為近來沒有什麼新書寄來,只好再找舊的來炒冷飯。眼睛偶然落在森鷗外的一本翻譯集《蛙》的上面,我說偶然卻也可以說不偶然,從前有友人來寄住過幾天,他總要了《蛙》去讀了消遣,這樣使我對於那蛙特別有點記憶。那友人本來是醫生,卻很弄過一時文學,現在又回到醫與自然科學里去了。我拿出《蛙》來翻看,第一就是鷗外的自序,其文云:

「機緣使我公此書於世。書中所收,皆譯文也。吾老矣,提了翻譯文藝與世人相見,恐亦以此書為終了罷。

書名何故題作蛙呢?只為布洛凡斯的詩人密斯忒拉耳(Mistral)的那耳旁之蛙偶然蹲在卷頭而已。

但是偶然未必一定是偶然。文壇假如是忒羅亞之陣,那麼我也不知什麼時候已被推進於納斯妥耳(Nester)的地位了。這地位並非久戀之地。我繼續著這蛙的兩棲生活今已太久矣。歸歟,歸歟,在性急的青年的鐵椎沒有落到頭上的時節。己未二月。」

所云機緣是指大正八年(一九一九)春間《三田文選》即三田文學彙編的刊行,《蛙》作為文選的別冊,次年六月再印成單行本,我所有的就只是這一種。據鷗外的兄弟潤三郎著《森林太郎傳》上說,在《蛙》以後刊行的書有《山房札記》,《天保物語》等二三種,都是傳記文學,只有一冊斯忒林堡的《卑立干》是戲劇譯本,到了大正十一年隨即去世,年六十一。

我讀這篇短序,覺得很好玩的是著者所表示的對於文壇的憤慨。明治四十年代自然主義的文學風靡一時,凡非自然主義的幾乎全被排斥,鷗外挨罵最甚,雖然夏目漱石也同樣是非自然派,不知怎地我卻只記得他在罵人而少被人罵。那時我們愛談莫泊三左拉,所以對於日本的自然主義自然也很贊成的,但是議論如「露骨的描寫」等雖說得好,創作多而不精,這大約是模仿之弊病也未可知,除《棉被》外我也不曾多讀,平常讀的書卻很矛盾地多是鷗外漱石之流。祖師田山花袋後來也轉變了。寫實的《田舍教師》我讀了還喜歡,以後似乎又歸了佛教什麼派,我就簡直不瞭然了。文壇上風氣雖已變換,可是罵鷗外似乎已成了習慣,直到他死時還有新潮社的中村武羅夫謾罵一陣,正如坪內逍遙死後有文藝春秋社的菊池寬的謾罵一樣。為什麼呢?大約總是為了他們不能跟了青年跑的緣故吧。其實叫老年跟了青年跑這是一件很不聰明的事。野蠻民族裡老人的處分方法有二,一是殺了煮來吃,一是幫同婦稚留守山寨,在壯士出去戰征的時候。叫他們去同青年一起跑,結果是氣喘吁吁地兩條老腿不聽命,反遲誤青年的路程,抬了走做傀儡呢,也只好嚇唬鄉下小孩,總之都非所以「敬老」之道。老年人自有他的時光與地位,讓他去坐在門口太陽下,搓繩打草鞋,看管小雞鴨小兒,風雅的還可以看板畫寫魏碑,不要硬叫子媳孝敬以妨礙他們的工作,那就好了。有些本來能夠寫寫小說戲曲的,當初不要名利所以可以自由說話,後來把握住了一種主義,文藝的理論與政策弄得頭頭是道了,創作便永遠再也寫不出來,這是常見的事實,也是一個很可怕的教訓。日本的自然主義信徒也可算是前車之鑒,雖然比中國成績總要好點。把靈魂賣給魔鬼的,據說成了沒有影子的人,把靈魂獻給上帝的,反正也相差無幾。不相信靈魂的人庶幾站得住了,因為沒有可賣的,可以站在外邊,雖然罵終是難免。鷗外是業醫的,又喜歡弄文學,所以自稱兩棲生活,不過這也正是他的強處,假如他專靠文學為生,那便非跟了人家跑不可,如不投靠新潮社也須得去鑽博文館矣。章太炎先生曾經勸人不要即以學問為其職業,真真是懂得東方情事者也。

(二十四年四月)

十七關於考試

承徐先生送我一本小書,又引起執筆的興趣來了。書名「粵寇起事記實」,同治十三年刊,不著撰人名氏,但云半窩居士撰,卷末附記諸暨包村事,雲吾鄉忠義大節,可知其為越人耳。書只二十七葉,雜記在兩粵所見聞諸事,其用意似在為廣西巡撫鄭祖琛辯解,故疑所言未必盡確,唯有幾則無甚關係的紀錄,卻頗有意思。如下:

「偽天王洪秀全姓名皆假,洪乃立會之號,以我乃人王四字合成秀全二字,借禾為我字。其真姓名賊中皆未詳知,惟聞其本姓鄭也。」又云:

「予游幕嶺南二十餘年,所到之處見兵役緝獲會匪到案,搜得賊之書籍,備載會中以洪字為號,相傳已久。予檢閱舊時案牘,所載相同,其黨初見問姓,答以本姓某,現姓洪,將洪字分作三八二十一,以為暗號,非始於赭寇也。」由此可知太平天國與洪門之關係。又有一則說及太平天國的考試,惜未詳備,文云:

「秦都司之戚車某,忘其名號,江浦縣人,先為胥吏,被擄至金陵,應赭寇之試,中偽狀元。金陵將克之時逸出投誠,隨秦都司至楚,予見其人,身材文弱,無賊形也。問賊中考試之事,車某雲,以天主教之語為題,亦試三場,每場作論一篇。予索觀其稿,鄙陋不通,極為可笑。」我真覺得可惜,那些稿論沒有能夠抄存下來,亦是沒法,只要能知道這是什麼題目,也就夠了。可是別的材料也找到一點,乃是二百多年前闖王時代的事。陳濟生著《再生紀略》二卷,敘述他甲申三一九在北京遇難至六月初逃回江南的詳情,是日記式的,有幾則記賊中的考試云:

「三月二十六日,聞牛金星極慕周鍾才名,召試士見危授命論。又有賀表數千言,頌揚賊美,偽相大加稱賞。」周鍾本是東林中人,現在上表頌賊,固然可怪,但是我覺得不可思議的倒是這論文題目,不知當時周鍾如何下筆耳。

「四月朔,偽府尹考試童生,出天與之題,考試生員,出若大旱之望雲霓題。次日即發案。

初四日,牛相同宋企郊考試舉人,出天下歸仁焉,蒞中國而撫四夷也,自天祐之吉無不利等題。就試者約七八十名,大率本地舉人居多。初五日,偽相府揭曉,取實授舉人五十名。」關於張獻忠的一時找不著,但於《寄園寄所寄》卷九裂眥寄中見有引用《亂蜀始末》的一節云:

「獻忠開科取士,會試進士得一百二十人,狀元張大受,成都華陽人,年未三十,身長七尺,頗善弓馬。群臣諂獻忠,咸進表疏稱賀,謂皇上龍飛首科得天下奇才為鼎元,此實天降大賢助陛下,不日四海一統,即此可卜也。獻忠大悅,召大受,其人果儀錶豐偉,氣象軒昂,兼之年齒少壯,服飾華美。」這裡沒有說考試題目,未免令我們有歷史癖的人稍稍失望,可是下文的故事很好,也就很值得一讀了。這件事的結局是很浪漫的。

「次日(實在是第三個次日)獻忠坐朝,文武兩班方集,鴻臚寺上奏新狀元午門外謝恩畢,將入朝面謝聖恩。獻忠忽嚬蹙曰:這騾養的,咱老子愛得他緊,但一見他心上就愛得過不的,咱老子有些怕看見他,你們快些與我收拾了,不可叫他再來見咱老子。凡流賊謂殺人為打發,如盡殺其眾則謂之收拾也。」結果自然是欽此欽遵,諸臣承命立刻將狀元張大受全家並所賜的美女十人家丁二十人盡數殺戮,不留一人。

張李洪三家的做法不一樣,雖然都是考試。張家似乎是《西遊記》里的人物,或是金角大王之流,全是妖魔的行徑,所可取的就是這上諭煞是奇妙,在《西遊記》也很少這種幽默的點綴。李家卻是合於程式的,牛相到底不愧為不第秀才,題目也出得有意義,所考當然仍是八股文吧。現代有歷史家聽說很恭維永昌皇帝,以為他是普羅出身,假如沒有被清兵轟走,一定可以替民眾謀福利,各人的信仰與空想本來盡可隨便,但據我從這考試上看來李家天下總也是朱元璋那一套而已。洪家的辦法最特別了,考試天主教的策論,表面上似乎是以西學為體中學為用,然而既然重視文字的考試,無論做的是經義或策論,總之仍是中國本色的考試,此殆可謂之教八股也。

(二十四年五月)

附記

清王用臣《斯陶說林》卷三云:「粵逆開科取士,偽鄉試共取三十人,其題雲,皇上帝為天下萬國大共之父,人人是其所生所養,人人是其保佑。」惜不說明所據原書。六月五日又記。

十八關於割股

割股是中國特有的事情,在外國似乎不大多。但是老實說,我對於這件事很不喜歡,小時候看任渭長所畫的《於越先賢像贊》,見卷下明吳孝子希汴的一張圖,心裡覺得很是討厭,雖然他是在割他的腳八椏子。後來讀民俗學的閑書,知道這與吃人的風俗有關,又從新感到興趣。本來人肉有兩種吃法,其一是當藥用,其二是當菜用。當菜用又有兩類,即經與權,常與暫。古時有些有權力的人就老實不客氣地將人當飯吃,如歷史上的舂碓寨與兩腳羊,在老百姓則荒年偶然效嚬,到得有飯吃了大約也便停止,如歷史上青州忠義之民逃往臨安,一路吃著人臘。當藥用的理由很簡明,雖然李時珍在《本草綱目》卷五十二人部中極力反對,但是他說,「後世方技之士,至於骨肉膽血咸稱為葯,甚哉不仁也,」可見這在方技之士是很重要的葯,而民間正是很信用他們的。據王漁洋《池北偶談》卷二十三云:

「順治中安邑知縣鹿盡心者,得痿痹疾,有方士挾乩術自稱劉海蟾,教以食小兒腦即愈。鹿信之,輒以重價購小兒擊殺食之,所殺甚眾而病不減。復請於乩仙,復教以生食,因更生鑿小兒腦吸之,殺死者不一,病竟不愈而死。事隨彰聞,被害之家共寘方士於法。」俞曲園先生《茶香室續鈔》卷七引此文,以為士大夫而至於食人,可謂怪事,其實並不足怪,蓋他們只是以人當葯耳,至於不把人當人則是士大夫之通病也。此下所引亦是順治康熙間事,見繆竹痴刻本明遺民吳野人《陋軒詩》卷十,題曰「吳氏」,有序云:

「吳氏名伍,安豐場人,嫁魯高。高父病篤,聞里人有割肉療疾者,以其事語家人,欲高效之也。時高亦病,婦乃慨然代高,引刀割左肱肉,刀利切骨,血流十二晝夜死。見者莫不悲之。」詩凡十解,其四解云:

飲不宜湯液,啜不甘糜粥。

鬼伯促人命,鬼舅急人肉。

又九解云:

得肉舅乃愉,代夫婦乃死。

嗚咽家人哭,何人能贖爾。

吳野人蓋古之高士也,《陋軒詩》誠如《四庫存目提要》所說,「生於明季,遭逢荒亂,不免多怨咽之音,」然其溫柔敦厚則無可疑也,詩乃雲得肉舅乃愉,豈不悲哉。此舅真太窮,惜不能如鹿盡心買肉吃耳,若其人蓋亦錚錚之士大夫歟。

第三件事真真湊巧卻也正是清初的,不,這事永遠會有,也永遠不能決定是那一天的事,因為這是一個笑話。這見於石成金所編的《傳家寶》全集中,原書刊於康熙年間,所以我姑且說是清初,其實是在現今也很多有的。原文云:

「有父病,延醫用藥,醫曰,病已無救,除非有孝心之子割股感格,或可回生。子曰,這個不難。醫去,遂抽刀出,是時夏月,逢一人赤身熟睡門外,因以刀割其股肉一塊。睡者驚起喊痛,子搖手曰,莫喊莫喊,割股救父母你難道不曉得是天地間最好的事么?」

列位莫笑,此子亦是太窮,買不起整個活人來送給他老太爺吃耳,若魯高還買得一個老婆可以替代,並此而無之者自然只好出於白割人家股肉之一途了。割了人家的肉還叫他莫喊,似乎大有教貓腳爪去撈熱灰里栗子的猴兒的手法,但是在相信人肉可醫病這一點上,他總也是方技之士的門徒,與鹿大令魯老爹同是贊成吃人的同志也。明太祖平生無一可取,只不準旌表割股割肝的孝子,可謂一線之明,這或者因為他是流氓出身而非士大夫之故歟?

(二十四年五月)

十九情理

管先生叫我替《實報》寫點小文章,我覺得不能不答應,實在卻很為難。這寫些什麼好呢?

老實說,我覺得無話可說。這裡有三種因由。一,有話未必可說。二,說了未必有效。三,何況未必有話。

這第三點最重要,因為這與前二者不同,是關於我自己的。我想對於自己的言與行我們應當同樣地負責任,假如明白這個道理而自己不能實行時便不該隨便說,從前有人住在華貴的溫泉旅館而嚷著叫大眾衝上前去革命,為世人所嗤笑,至於自己尚未知道清楚而亂說,實在也是一樣地不應當。

現在社會上忽然有讀經的空氣繼續金剛時輪法會而湧起,這現象的好壞我暫且不談,只說讀九經或十三經,我的贊成的成分倒也可以有百分之十,因為現在至少有一經應該讀,這裡邊至少也有一節應該熟讀。這就是《論語》的《為政》第二中的一節:

「子曰:由,誨女知之乎,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

這一節話為政者固然應該熟讀,我們教書捏筆桿的也非熟讀不可,否則不免誤人子弟。我在小時候念過一點經史,後來又看過一點子集,深感到這種重知的態度,是中國最好的思想,也與蘇格拉底可以相比,是科學精神的源泉。

我覺得中國有頂好的事情,便是講情理,其極壞的地方便是不講情理。隨處皆是物理人情,只要人去細心考察,能知者即可漸進為賢人,不知者終為愚人,惡人。《禮記》雲,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貧苦人之大惡存焉。《管子》雲,倉廩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這都是千古不變的名言,因為合於情理。現在會考的規則,功課一二門不及格可補考二次,如仍不及格,則以前考過及格的功課亦一律無效。這叫做不合理。全省一二門不及格學生限期到省會考,不考慮道路的遠近,經濟能力的及不及。這叫做不近人情。教育方面尚如此,其他可知。

這所說的似乎專批評別人,其實重要的還是藉此自己反省,我們現在雖不做官,說話也要謹慎,先要認清楚自己究竟知道與否,切不可那樣不講情理地亂說。說到這裡,對於自己的知識還沒有十分確信,所以仍不能寫出切實有主張的文章來,上邊這些空話已經有幾百字,聊以塞責,就此住筆了。

(二十四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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