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後記
去年秋天到日本去玩了一趟,有三個月沒有寫什麼文章,從十月起才又開始寫一點,到得今年五月底,略一檢查存稿,長長短短卻一總有五十篇之譜了。雖然我的文章總是寫不長,長的不過三千字,短的只千字上下罷了,總算起來也就是八九萬字,但是在八個月里亂七八遭地寫了這些,自己也覺得古怪。無用的文章寫了這許多,一也。這些文章又都是那麼無用,又其二也。我原是不主張文學有用的,不過那是就政治經濟上說,若是給予讀者以愉快,見識以至智慧,那我覺得卻是很必要的,也是有用的所在。可惜我看自己的文章在這裡覺得很不滿意,因為頗少有點用的文章,至少這與《夜讀抄》相比顯然看得出如此。我並不是說《夜讀抄》的文章怎麼地有用得好,但《夜讀抄》的讀書的文章有二十幾篇,在這裡才得其三分之一,而諷刺牢騷的雜文卻有三十篇以上,這實在太積極了,實在也是徒勞無用的事。寧可少寫幾篇,須得更充實一點,意思要誠實,文章要平淡,庶幾於讀者稍有益處。這一節極要緊,雖然尚須努力,請俟明日。
五月三十一日我往新南院去訪平伯,講到現在中國情形之危險,前日讀墨海金壺本的《大金吊伐錄》,一邊總是敷衍或取巧,一邊便申斥無誠意,要取斷然的處置,八百年前事,卻有昨今之感,可為寒心。近日北方又有什麼問題如報上所載,我們不知道中國如何應付,看地方官廳的舉動卻還是那麼樣,只管女人的事,頭髮,袖子,襪子,衣衩等,或男女不準同校,或男女准同游泳,這都是些什麼玩意兒,我真不懂。我只知道,關於教育文化諸問題信任官僚而輕視學人,此事起始於中小學之舉行會考,而統一思想運動之成功則左派朋友的該項理論實為建築其基礎。《梵網經》有云:
「如獅子身中蟲自食獅子肉,非餘外蟲,如是,佛子自破佛法,非外道天魔能破壞。」我想這話說得不錯。平伯聽了微笑對我說,他覺得我對於中國有些事情似乎比他還要熱心,雖然年紀比他大,這個理由他想大約是因為我對於有些派從前有點認識,有過期待。他這話說得很好,仔細想想也說得很對。自辛丑以來在外遊盪,我所見所知的人上下左右總計起來,大約也頗不少。因知道而期待,而責備,這是一條路線。但是,也可因知道而不期待,而不責備,這是別一條路線。我走的卻一直是那第一路,不肯消極,不肯逃避現實,不肯心死,說這馬死了,—這真是「何嘗非大錯而特錯」。不錯的是第二路。這條路我應該能夠走,因為我對於有許多人與物與事都有所知。見橐駝固不怪他腫背,見馬也不期望他有一天背會腫,以駝呼駝,以馬稱馬,此動物學的科學方法也。自然主義派昔曾用之於小說矣,今何妨再來借用,自然主義的文學雖已過時而動物學則固健在,以此為人生觀的基本不亦可乎。
我從前以責備賢者之義對於新黨朋友頗怪其為統一思想等等運動建築基礎,至於黨同伐異卻尚可諒解,這在講主義與黨派時是無可避免的。但是後來看下去情形並不是那麼簡單,在文藝的爭論上並不是在講什麼主義與黨派,就只是相罵,而這罵也未必是亂罵,雖然在不知道情形的看去實在是那麼離奇難懂。這個情形不久我也就懂了。事實之奇恆出小說之上,此等奇事如不是物證儼在正令人不敢輕信也。新黨尚如此。
總之在現今這個奇妙的時代,特別是在中國,覺得什麼話都無可說。老的小的,村的俏的,新的舊的,肥的瘦的,見過了不少,說好說丑,都表示過一種敬意,然而歸根結蒂全是徒然,都可不必。從前上諭常雲,知道了,欽此。知道了那麼這事情就完了,再有話說,即是廢話。我很慚愧老是那麼熱心,積極,又是在已經略略知道之後,難道相信天下真有「奇迹」么?實實是大錯而特錯也。以後應當努力,用心寫好文章,莫管人家鳥事,且談草木蟲魚,要緊要緊。二十四年六月一日,知堂於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