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子監(四)

國子監(四)

話音落處,一片寂靜。半響,圍觀眾人才響起一片竊竊私語聲,與那幫監生幸災樂禍表情不同的是,大多數人看向周方傑的目光都是同情與惋惜之色,若不是礙於那欺君之罪太過嚇人,怕是當場就要有人上前做個和事佬,把這事壓下來。畢竟一幫讀書人爭論,最後卻爭出個欺君之罪,有人為此掉了性命,實在是不值得。更何況要為此掉性命的是有「京城第一才子」之稱的周方傑,不論從鄉情角度還是惜才角度出發,這事能壓就壓下來了。

不過卻也有一二市井無賴者,好像從馬齊的話中找到金子般,對著周方傑指指點點,不用去問,從他們的舉止上,圍觀眾人也能清楚知道,這些人怕要拿周公子去領賞錢了,不由對周方傑更是擔心。要知道現在市面上的無賴大多是東廠和錦衣衛的眼線,一有什麼風吹草動,官府還沒知道,東廠和錦衣衛的人就已經來找你了。無賴們靠向廠衛密報換賞銀,而廠衛們靠無賴的密報來辦案,再向上面邀功已經成了公開的秘密。

有些剛到的客人沒有聽到前面的話,對這莫名奇妙的欺罪之罪十分不解,在旁邊知道底細的人為他講了幾句后,便是恍然大悟了。當今皇上固然是個不理事的主,固然是個一心修道要長生不老的皇帝,固然是個愛老婆且怕老婆的皇帝,但說到底他仍是皇帝,說一不二的皇帝。趙慶林是他親自下中旨任命的傳奉官,而且還是國師李孜省親自推薦的人,這樣一個人從某種程度上說,是獨立於朝庭各項制度之外的。本來嘛,傳奉官所擔任的官職原就是吏部沒有認可,沒有官印的官場異類,他們唯一的依靠就是皇帝,所行使的權力也是來自於皇帝。只要皇帝不找他們麻煩,世上便沒有人敢找他們麻煩,就是有,也被那個傳奉官之首,禮部侍郎,大明國師李孜省給抹掉了。而李國師擺不平的則由首輔萬大人給擺平,總之,就是傳奉官猶如上天神佛護佑一般,無人動得了。現在皇帝不準刑部判他有罪,那他就是無罪,無罪的官員就是朝庭的命官,你周方傑才學才高也只是個待考的舉人,有何資格對朝庭命官指指點點?僅此一點,定你個非議之罪就跑不了。可是你不但這樣做了,而且還逢人就說,表現得還理直氣壯,好像自己是在為民請命般。如此一來豈不就是在告訴別人:我瞧不起那個趙慶林,我不認可趙慶林的官員身份,在我眼裡,他狗屁不是。那好,別人聽明白了你的意思,但同時,也聽明白了另一個意思,那就是我連皇上都瞧不起,都不認可。這麼一聯繫,這頂欺罪之罪,藐視皇權的大帽子戴在你周方傑的腦袋上也不算冤。

「可惜啊…可惜…如此一個才子…」

人群中一個錦衣胖子憐惜的看著蔫蔫的周方傑,很是自來熟的對身邊人道:「禍從口出,這周公子不是頂聰明的一個人嘛,論才學,那是公認的京城第一才子,怎麼會犯這等無知之錯呢。那趙慶林明裡只是個區區京丞副使,但背後站得可是國師大人和皇上,他這般大言不慚的在這指責,不是自己給自己找麻煩嗎?」

旁邊的人卻不認識他,看了他一眼后就轉過頭去,沒有接他的話。胖子感到無趣,身後卻有人拍了拍他肩膀,回首一看,拍自己的是一個老頭。這老頭他不陌生,當下笑著就道:「江老闆,你說我說得對嗎?」

老頭聞言點點頭:「那是,這小子膽子真大,不但說趙大人是殺人犯,還說都察院的御史大人們失職,嘿,這可真是三更起來見閻王,自己嫌自己命長。他難道不知道那馬公子就是左督御史的大公子嗎?當著人家兒子面指責老子,真是不懂人情世故。」

「這下可真是有好戲看了,我看哪,馬公子肯定是要拿這周方傑去見官的。」

錦衣胖子摸了摸略微前突的肚子,曬了曬了嘴,好像是在肯定自己的判斷。

「估摸著也是。」

老頭又朝前看了一眼,然後搖搖頭道:「馬掌柜,咱們也別在這干站了,得,今兒碰上也算有緣,走,咱樓上坐,燙上一壺好酒,熱上幾道好菜,邊吃邊看。」

「哈,那就讓江老闆破費了。」

一聽老頭請客,錦衣胖子一下樂了,顧不得再看下去,一把拉過他就往樓上走,動作之快,渾不像是個胖子。

二人走後,兩道身影從樓梯拐角處現了出來。

「百戶,要不要把那姓周的拉回西廠?」

「拉回西廠做什麼?」

「他不是犯了欺君之罪嗎?」

「讀書人,一時口快而已,當不了真的。」

見屬下不太懂自己的意思,那百戶低聲又道:「咱們西廠跟東廠、錦衣衛不同,不興以言獲罪這一套,廠公大人多次強調,咱們只抓大案要案,至於那些讀書人的破芝麻事,盡量少碰,免得跟東廠一樣,把招牌給砸了。再說現在朝庭對咱們西廠正是看不順眼的時候,再加上這姓周的是待考的舉子,要是咱們拿了他,說不定正好給了那些想要對付我們的人口實,所以這事咱們不管。要管也不是我們來管,東廠也好,錦衣衛也好,順天府也好,總會有人管的。我們犯不著趟這混水,別到時羊肉沒吃上,犯惹一身騷,給千戶大人和大檔頭添堵。」

「是,屬下明白了。」

聽百戶這麼一說,那番子馬上領會他的意思,不再詢問是否拿人。二人就這麼不著聲色的繼續隱在眾人身後,看著堂中發生的一切。

…………

「周方傑,你還有什麼話說嗎?」

面對馬齊咄咄逼人的眼光,周方傑一點反抗的能力也沒有,整個人就像是霜打的茄子般,毫無生氣。方才的風流倜儻在他身上也看不到了,臉色白得極其嚇人,吱吱唔唔的不知在說什麼,細心的人若是仔細留意,甚至能看得到他的小腿在微微的顫抖。看得出,他真的害怕,或者說,他現在很恐懼。

欺君妄上是大逆之罪,論罪是要凌遲的。周方傑沒有想到指責都察御史失職會讓自己背上如此大的罪名。不過這怨不了別人,他不是傻子,把自己的話和馬齊的話前後一聯繫,立馬意識到自己犯了個大錯。千不該,萬不該,竟然忘記趙慶林是一個傳奉官的事實,這下好了,話也說了,人也指責了,沒有後悔葯可吃,只能寄希望於馬齊能夠放他一馬。不過這也僅僅只能想想而已,因為剛才他義正嚴辭時,可時沒想給馬齊的老爹馬文升留幾分面子,相反卻是引經據典,搬出條條律法來證實以馬文升為首的都察院御史集體失職,證實他們和刑部官員勾結,官官相護,偏袒趙慶林。以此來顯示自己的正直和對不公的憤怒。現在自己處於下風,被戴了這麼大一頂帽子,又如何奢望馬齊會放他一馬呢?

「馬…馬…」

連說了兩個馬字,周方傑失聲了,他不敢說也不知道說什麼。

十年寒窗,只為一朝揚名,三元中的解元已經到手,馬上就要開始的恩科,只要自己好好發揮,成為大明第二個三元及弟者未必沒有可能(應是第三個,明朝三元及弟者第一為洪武年間黃觀,二為商輅,但黃觀因靖難時反對成祖,被人為劃去。筆者注),可是現在自己卻憑空背上一個欺罪之罪,說不定馬上就要成為牢房裡的囚犯,然後被推出去凌遲,而這一切都只因為自己太好出風頭,在聽了同伴與那些監生爭論的時候,一時忍不住站了出來,從開始的學識之爭到後來的趙慶林之爭,一步一步的把自己帶進了險地。他只是個舉人,按律制,舉人雖然可以做官,但卻要是在參加三次會考不中之後,才能到吏部報到,得到一個不起眼的主薄或典吏之類的小官。這次恩科是他第一次參加會考,在此之前,他只是個比民平稍微強點的讀書人而已,一無家勢,二無錢財,攤上這等大罪,如何又能躲得過去呢。恐懼、焦急、後悔,周方傑的神經綳得緊緊的,大腦中一片空明,什麼都已經不知道了。

與周方傑同來的幾名士子也被眼前的情況嚇得不輕,你看我,我看你,卻沒有一個再敢站出來說話。書生之間的爭論引來一個欺君之罪,這是他們萬萬想不到的,若只是比較才華,斗詩比賦,他們肯定是一個接一個的上,可是若是與周方傑一樣,一塊攤上這等罪名,卻是他們死也不敢去做的。

穩操勝券的馬齊終於露出了他那久違的笑容,此時不打落水狗更待何時。環顧四周,朗聲叫道:「諸位,你們都給在下做個見證,這姓周的方才是不是說了一通欺君的話!若是,有勞諸位隨我一同到順天府大堂去,把這欺君之人送交法辦!」

不等周圍的人答話,周方傑回過神來,一個激靈,猛的上前一把抓住馬齊的衣領,用盡全聲力氣叫道:「我沒有!姓馬的,你不要誣陷我!」

「誣陷?」

被揪住衣領的馬齊一點也不惱怒,也不甩開他,「哈哈」一聲笑道:「周方傑,難道你當這裡的人都聾了不成?怎麼?你現在知道怕了?剛才你怎麼不知道怕的?剛才的周公子那可真是好樣的,絕對當得了大才子一稱,現在…哼哼…好漢做事好漢當,依我看,周公子還是先隨我去順天府一趟,把事情交待清楚吧。」

「得饒人處且饒人。」

就在眾人都以為周方傑這次死定了,一定會被馬齊揪到順天府時,一個錦衣青年卻站了出來,上前幾步對馬齊道:「這件事情也算不得什麼大事,就到此為止吧。」

「你是何人?」

馬齊沒想到有人會為周方傑出頭,再看這人有些臉熟,卻是一時想不起在哪見過,不由愣了一下。

「在下姓萬。」

錦衣青年正是萬全,不知是出於什麼心思,他決心幫一幫這姓周的士子。白衣女子和那食客也沒想到萬全會出面,各自露出疑惑的目光。

「啊!萬大人!」

一聽來者自稱姓萬,馬齊立即記起這人是誰了,他便是後宮之主,皇帝至愛萬貴妃的小弟,錦衣衛都指揮使萬通萬大人的弟弟!這個身份代表什麼,馬齊自然是知道,因此在反應過來之後,顧不得許多,當下就要上前行禮,卻被萬全一把攔住:「不必行禮。」

待馬齊止住后,才道:「方才你與這姓周的公子一番話我都聽到了。周公子因然犯了語病,但卻是無心,你就不要追究了。」

「這…」

馬齊只是短暫的猶豫了一下,就不假思索道:「學生聽大人的。」

萬全出面,就算馬文升在場,也要給面子,更何況馬齊呢,因此馬齊根本不用考慮給不給這個面子,而是直截了當的應了此事。萬全是什麼人?萬貴妃的親弟弟,皇上的小舅子,他說的話或許比皇上都管用,你告周方傑欺君,他說沒有那就是沒有,別想和他反駁,你就是有一千個一萬個證人都沒用。

「好。」

萬全淡淡的笑了一下,馬齊的反應在他的意料之中。緩步走到目瞪口呆,搞不清怎麼回事的周方傑身前輕聲道:「今日之事就算了,倘若有下次,可不是這麼簡單就可以了事的。大比馬上就要到了,在這個節骨眼要是吃了官司,你的前程可就算完了。本官今日一時興起,與朋友來對望居喝上幾杯,不想就聽了你與馬齊這番爭論,也就是我了,若是換上他人,你可就沒這麼走運了,今後需好生注意,可不能胡言亂語了,記住,管得了的事情才管,管不了的事情你最好別管,否則,就是自己給自己惹禍。」

「是,是!學生知道了,學生知道了!」

周方傑已經清醒過來,從馬齊對這錦衣青年的態度上,他判斷出這個人肯定是個大人物,只不過他沒有想到眼前這青年會為當今皇上扯上關係,他所判斷的卻是這人是當朝首輔萬安的什麼人,因為他姓萬。

「多謝萬大人相救!」

長身一躬后,周方傑的臉上滿是激動,事情轉變得太快了,眼看著一隻腳踏入鬼門關,卻被拉了出來,如何不讓他激動。

「嗯。此處也沒什麼事了,你這就回去吧。」

萬全卻沒把這事當回事,說完之後轉身就要離開,剛走了一步,卻又回頭漫不經心道:「本官當年也是寒窗苦讀過來的,知道讀書人的苦。大比馬上就要到了,要多用心於功課,切不能耽誤了。對了,你若是有什麼為難事,不妨來找本官,或許本官能幫你一些小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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閹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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