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夜裡,劉川都要在美麗屋夜總會那一個個光線陰暗的包房裡打熬鐘點;每天白天,他也不再貪睡,無論夜裡回家多晚,他都會在太陽爬上窗帘之前,早早起來梳洗打扮,然後在上午十點左右,趕到酒仙橋季文竹的住處。然後,坐在季文竹那隻紅色的小沙發上,看著她起床,看著她洗臉、化妝,試穿各種衣服。然後他開著車,拉著她上街吃飯。吃完飯,又拉她去某個影視公司或某個劇組,去和那些製片商、導演、副導演之類的一干人等見面。劉川這才知道,當演員也不容易,縱有年輕美麗的容貌,還是免不了四處奔波,為討一個生計,得端出一副掛歷封面式的笑臉,排著隊任人相看。

不去劇組的時候,他就陪她逛街,給她買衣服,買手腕上、耳垂上、脖子上掛的戴的各種玩意兒。為了給她買這些東西,他找奶奶要過一次錢,奶奶給是給了,但免不了盤問半天。後來他又找婁大鵬要錢,婁大鵬也給了,只讓他在一張用款單上籤了名字,用途一句不問。劉川花錢不記賬的,可大致也還清楚,不到一個星期,他就在季文竹身上花了三萬多元。

婁大鵬那一陣心情也很好,因為奶奶為了提高他的積極性,終於答應為他的老關係,那家華豐實業公司的貸款做了抵押擔保。那是七千萬元的一筆大數,劉川在女孩身上花的錢與這種交易相比,不過小巫大巫!

白天做人,是劉川夜裡做鬼的一個心理支撐,季文竹給他的快樂,是他從未經驗過的。儘管,他和季文竹在一起的時候,有點像個僕役,他給她開車,給她埋單,給她收拾屋子,還給她洗過衣服……她在劇組試鏡的時候,他就抱著她的外套和背包在門外等著,等她哭喪著面孔從裡面出來。

他看得出來,季文竹是真喜歡他的,他們毫無疑問,已開始戀愛。這表現在她在他面前什麼秘密都說,在他面前無所顧忌地撒嬌,無所顧忌地發火,並且還經常主動親他抱他,甚至,不止一次地,暗示他可以在她那裡過夜。

但劉川沒法在她那裡過夜,每晚八點左右,他就要按時離開,往美麗屋趕,借口是奶奶身體有病,規定他每晚九點以前,必須回家照看。

讓劉川感到特別高興的是,季文竹終於被一個劇組選中了,在一個二十集的古裝電視劇中飾演女二號。據說那是一個男人戲,連女一號的戲份都少得可憐。不過對季文竹這種沒什麼名氣的「北漂」來說,進組總比在家閑著要強。

送季文竹去了劇組之後,奶奶真的病了。病因出自奶奶不久前親筆簽署的那份抵押合同。使用這份抵押的華豐實業有限公司日前因巨額債務被債權人告上法庭,法庭宣布凍結華豐實業的全部資產,包括已具函為其貸款承擔抵押的萬和公司,資產也被一併凍結。在季文竹進組的當天下午,法院派員核查了萬和公司的財務賬目,當場宣布了凍結資產的裁定。當初萬和娛樂城有四千萬建設資金是向銀行借來的,萬和公司的貸款銀行聽到法院凍結萬和資產的消息后很快派人趕來交涉,依據貸款合同某個條款的授權,要求萬和公司立即償清貸款的全額。而早在法院宣布資產凍結裁定的半小時前,為華豐出具貸款抵押書的始作俑者婁大鵬就已宣布辭職。當銀行的人趕到萬和公司時,公司上下早已亂成一片。

事發時劉川和奶奶都在家裡,劉川剛剛送季文竹去了位於順義的劇組駐地,回家換了衣服正要去美麗屋上班。走前景科長打來電話,告訴他芸姐今天白天上街買了一本列車時刻表,顯見單成功近日有動窩的跡象,要他多加留意,注意觀察。劉川說我正要到美麗屋上班去呢,最近那一帶歌廳夜總會生意全都賽著紅火,營業時間全都提前了。景科長又囑咐他注意安全,這事不會拖太久了,讓他好賴再堅持幾天。

和景科長還沒通完電話,奶奶正巧推門進屋,她問劉川美麗屋是什麼地方,劉川支吾著說是個酒吧。奶奶說你現在怎麼天天泡在酒吧里胡混?劉川說什麼呀我不是早告訴你我跟幾個朋友合夥搞酒吧嗎。奶奶這才想起,這才沒話,說那你路上小心,早點回來。

劉川出門打車走了,剛走沒多久,奶奶就接到了王律師的電話,向她報告了公司的情況。王律師那時也許已經預見到了:如日中天的萬和公司只錯走了小小的一步,就踏上了這條生死難料的危途。

那時候奶奶也許還看不到那一步,但她顯然從王律師的口氣中,強烈地感受到了事態的嚴重。她答應王律師馬上和劉川一起趕到公司去,然後就急急地撥打劉川的手機。劉川的手機不知為什麼關了,她記得劉川還有一個呼機,可號碼忘了。她戴著老花鏡在家裡的電話本上翻了半天,沒翻到劉川的呼機,卻翻到了劉川單位同事小珂的呼機。小珂奶奶認識,而且印象特好。她就撥打了小珂的呼機。小珂很快回電話了,但她說她也不知道劉川的呼機號碼。她聽得出劉川奶奶急切的聲音,她一邊安慰一邊答應可以幫忙找他。劉川奶奶說劉川去美麗屋酒吧了,但美麗屋酒吧在哪兒,奶奶則不甚了了。小珂說您放心,別著急,我會想辦法找到他的。

奶奶放了電話,站在電話機前半天沒動,家裡的小阿姨發現她的臉色慘白,白得像紙一樣。她驚慌地叫了一聲:「奶奶!」接下來她看見奶奶移步想走,但只走了一步就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小珂首先想到的,是114查號台。她心懷僥倖地把電話撥了過去,居然,很容易就查到了那家「美麗屋」。那不是個酒吧,而是位於東郊的一家夜總會。

小珂找到美麗屋夜總會時已是晚上十點鐘了,這種有雞有鴨的夜總會她以前從未光顧,初初進去還有些心驚肉跳的呢。迎面而來的每個男人,擦身而過的每個女人,和平時街上見的,似乎都有些不同。她在門口花三十元錢買了張門票,進去后發現裡面生意好得找不到座位。她在人群中擠來擠去,終於遠遠望見劉川出現在走廊的埠,他正和一個老大不小的女人說著什麼,半醉不醉地往裡走去,看得小珂眼都呆了,好半天才確定自己沒有認錯。她撥開人群擠了過去,看到劉川進了一間包房,她透過房門上的玻璃往裡探看,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劉川被兩個妖冶的女人一左一右地夾著,坐在沙發上給她們倒酒,還左顧右盼地和她們說話,那樣子像是彼此很熟。小珂像被針刺了一下似的,全身抖了一個激靈,頭皮發麻地後退一步,她不想再看裡面到底還能發生什麼。她沿著那條窄窄的走廊回到大廳,又從大廳走出大門,她的脖子發硬,步子發飄,心裡說不清是失落還是厭惡,抑或僅僅是一種莫名的驚愕。

那天夜裡小珂在愛博醫院見到劉川的奶奶時,奶奶的病情已經得到控制,並且在藥物的作用下沉沉睡去。從趕來陪床的一位萬和公司的女職員口中,她知道老太太是因精神忽遭打擊而引發了中樞神經壞死,這種病今後治好了還能走路,治不好就是半身不遂。雖然那個女職員沒說,小珂也沒問,但誰都想得到的,這種病對於一個年屆七旬的老人來說,是個太大的麻煩。

小珂走的時候,沒跟那位女職員和與她一同守在病床前的劉家保姆說起劉川的下落。但小珂第二天上班后忍不住對龐建東說了。龐建東畢竟是個男人,男人對一切聞所未聞之事都能見怪不怪,遇驚不驚。但龐建東還是和小珂一樣,為劉川的墮落沉默良久。好幾天以後小珂在食堂吃飯的時候,才聽到龐建東在鄰桌跟人說起劉川,說劉川這小子完了。龐建東感慨的是:人的一生最難過的不外兩關,一是重大挫折,二是不勞而獲。如果說,監獄給劉川的那個辭退處分讓劉川沉淪沮喪的話,那麼他因子承父業而突然成為億萬財富的主宰,則會讓他變得瘋狂。不勞而獲的錢財最容易任意揮霍,玩女人都要同時玩上一雙。一個人要是又受了挫折又得了外財的話,那這個人肯定是徹底地沒救了。

劉川那時候並不知道他家的公司已經沒救了,他那天晚上一肚子酒精回到家倒頭便睡,第二天上午醒來時才看到小保姆留在桌上的字條,才知道奶奶病了。他趕到醫院看見奶奶時,奶奶已經不能下床。中午,王律師來了,看望了奶奶之後,把劉川拉到公司,叫來財務部的頭頭,對著賬本商量對策。劉川和他奶奶一樣,到這一刻也不相信僅憑那一紙薄薄的抵押合同,竟能把整個萬和產業拖入萬劫不復之境。萬和公司站著房子躺著地,賬面上趴著一個億,怎麼可能一夜之間,說垮就垮了呢!

他們不懂,萬和公司的總資產雖然確實過億,但總負債也是一筆大數。總資產減去總負債之後的凈資產,不過六千萬左右,可他們為華豐公司出具的抵押承諾,就高達七千萬之多。無論是在法律概念上還是在金融概念上,抵押就是負債,抵押人就是第一償債責任人,這樣算來,萬和的資產一下變成了負數,除了破產或被華豐的債權人接管,已經別無他路。

雖然,萬和公司屬下的傢具廠、布藝公司、娛樂城等等單體項目,這兩天還都維持著正常營業,但公司本部群龍無首,已事實上停止了運作。從婁大鵬斷然辭職的行為推測,他顯然不僅一下看到了萬和的末路,甚至讓人不能不疑,他從慫恿劉川的奶奶簽下這份滅絕萬和的抵押書的那一刻起,早就意識到了這份巨大的風險,早就看到了他已大權旁落的這個企業王國,顫巍巍地站到了懸崖的邊緣。

在大難臨頭的時候,公司的董事長偏偏又住進了醫院。一個風燭殘年之人,一個身患重病之人,沒人再來跟她說這些事情。王律師在醫院裡也沒跟奶奶多說一句,公司的一切麻煩,只能找劉川做主。但那幾天劉川還有別的麻煩,那個麻煩對奶奶,對王律師,對他周圍的一切人,全都難以啟齒,無法說清。

劉川的這個麻煩,就是女人。

帶來麻煩的這個女人,並不是那些寂寞風騷的女客,劉川在美麗屋幹了兩個星期,各種女人都已見過。對這些客人,劉川除了陪喝陪聊之外,不越雷池一步。女客們也都知道這小子特別難弄,仗著「天姿國色」有恃無恐,不過慢慢大家也都習慣了,也知道幹什麼都有遊戲規則。

劉川的麻煩出在一個新來的生客身上。

那一天劉川和王律師及財務部的頭頭在公司研究了整整一個下午,傍晚劉川在會議室外沒人的地方悄悄給景科長打了個電話,向他說了公司出事和奶奶生病的情況,表示他已無力繼續承擔他們交辦的這個任務,希望他們馬上安排他從中退出。景科長說了些關心安慰的話,答應馬上向領導彙報,最遲明天給他答覆,但希望他今晚仍去美麗屋露上一面,下一步怎麼辦明天再說。劉川掛了電話先去醫院看了看奶奶,等奶奶睡了才趕往城東的美麗屋。一到美麗屋芸姐就一通抱怨,說有好幾個客人點你呢你怎麼才來。劉川沉著臉說我不舒服今天不想做了。芸姐看看他的臉色,遲疑片刻才不得不勉強點頭,說也好,不過今天來了一個生客,指名非要點你不可,你去照個面吧,坐十分鐘我就進去替你解圍讓你出來,其他客人我全都給你回了,怎麼樣?劉川不好再推,低著頭跟著芸姐往裡面的包房走。芸姐又說,今天這個生客可年輕呢,絕對漂亮,弄不好我猜你今天能跟她出台,不信咱倆打賭。劉川沒精神地白了芸姐一眼,不搭下茬。

兩人一前一後走進包房,房裡果然坐著一個年輕美貌的姑娘,劉川抬眼一看,腦門上的大筋砰的一下暴出來了,他怔了剎那轉身就走,他沒想到指名點他台的這位生客,竟是他愛的女孩季文竹。

季文竹厲聲把他叫住:「劉川!」

她從沙發上站起來了,走到劉川面前,一雙大眼狠狠地盯他,盯得劉川無地自容。緊接著季文竹當著芸姐和一個進來送果盤的服務員的面,一巴掌抽得劉川把臉都歪了過去。抽完之後,季文竹紅著淚眼跑出了包房。

劉川歪著頭原地沒動,沒去追她,沒去追上她解釋清楚。芸姐愣了半天,才想起把和自己同樣傻愣在一邊的服務員轟走。她拉著劉川坐下,既關心又好奇地問了很久:這是你女朋友?她怎麼知道你在這兒的?咳,想開點吧,這女孩我看除了臉不錯也沒什麼嘛。我最討厭女孩當著人不給男的面子,這種女孩趁早休了算了……那天晚上劉川一言不發,只是悶頭喝酒,任憑芸姐在他身邊信口胡說。芸姐也是劉川的一個麻煩,特別在她喝醉的時候,一醉總要借酒撒瘋,一醉總是滿口騷話,甚至手腳並用沒輕沒重。她沖劉川叫心肝,當著人也這麼叫,後來發展到,不醉的時候也這麼叫。她還不斷給劉川買東西,從吃的零食到穿的衣服,左一件右一件買了不少。那些衣服都是從秀水街買來的假名牌,BOSS的褲子八十塊一條。零食劉川偶爾吃過,衣服劉川一般接過來說聲謝謝然後就隨手送給服務生了。服務生和其他少爺也不論是否合身,只要白給照單全收。

在季文竹打了劉川的這個晚上,芸姐一直陪著劉川借酒澆愁,酒上頭后居然使勁抱著劉川哭得像個淚人。她說心肝你救救我吧,我愛死你了,我都快瘋了。劉川雖然喝多了但還沒醉,粗聲粗氣命她放手。但芸姐死活不放,外面的人聽到屋裡的動靜也沒人進來,那些少爺們、小姐們、服務生們,都暗笑著躲了。直到芸姐湊過嘴巴,沒頭沒臉地親了劉川一臉唾沫,劉川才用蠻力將她甩開。那力量用得確實狠了點,芸姐重重地摔在沙發上,又從沙發上彈起來滾到地毯上,頭碰到了茶几的邊角……劉川也顧不上看她傷沒傷著,只聽見身後哎喲一聲,他已拉開包房的房門,從美麗屋夜總會逃之夭夭。

第二天劉川一早就起床出門,他沒去醫院,也沒去公司,他打電話約了景科長,說有急事需要立即見面。景科長顯然聽出他的口氣不同以往,於是讓他馬上到公安局招待所來。

那天在公安局招待所劉川沒對景科長說起季文竹來,他只強調了芸姐的無恥糾纏。他在見到景科長之前就已下定決心,這個差事堅決不再幹了。但正如所料,見面後景科長果然老生常談,又是一通哄勸:我們領導的意見,還是希望你能再堅持幾天,我們估計那傢伙很快就有動作。那老闆娘不管怎麼纏你,畢竟是個女的,又不能強姦你,你不理她,她有何招法?應付應付也就過去了,按說不難。

劉川沒被說服,他頂嘴說:「怎麼應付啊,你要覺得不難你怎麼不去試試,那女的多討厭啊!你怎麼不去試試?」

景科長冷靜地看他,不說話了。劉川也不說話了。

最後,景科長到其他房間又給林處長打電話去了,又請示了半天才回到屋內,他對劉川說:「這樣吧,你今天再去最後一次,你等那女的到後院去以後,就跟進去找她。你直接推門進她的屋子,聽明白了嗎,直接進她的屋子,你跟她提出辭職。進去以後,如果你能看到單成功,如果你真的能看到他的話,你就這樣……」

從景科長那裡出來,劉川開車去了法院。

從見景科長之前,王律師的電話就不停地打進他的手機,這天上午他和王律師還有公司的另外兩位高層經理,在法院的一間會談室里,和一位法官及兩位銀行幹部談了整整兩個小時,談得彼此口乾舌燥,談得雙方焦頭爛額。但整個上午劉川始終形聚神散,雖然他一直聽著他們互相交涉爭論,雖然他知道這是萬和公司,是他父親留下的這份家族產業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但不知為什麼,他從一開始坐下來就感到心神不寧,心力交瘁。

中午散了會,從會談室出來,公司的兩位幹部建議劉川馬上回公司去,召集各單位各部門的負責人開個緊急會議,儘快安定人心。劉川先是點頭說好,繼而又一通搖頭,改口說等明天吧,明天我一早就來,你們今天可以先把會議時間通知下去。

接下來大家就在法院門口,就在路邊,商量了明天這會怎麼開法,劉川都需要講些什麼,然後各上各車作鳥獸散。劉川奔東,把車開得瘋了似的,沒用二十分鐘就擠進了擁堵不堪的京順路,在京順路上蠕行了將近一小時后,劉川的沃爾沃拐進了一條曲折的小路。這條小路他幾天以前曾經走過,幾天前他沿著這條路送季文竹和她的一隻皮箱進駐劇組。

劉川趕到劇組時季文竹正在駐地旁邊的一片樹林里拍戲,如果僅從她的服裝髮飾揣摩,劉川也搞不懂他們演的究竟是民國還是晚清,總之是一副窈窕淑女的扮相,正與一個油頭粉面的小生激烈爭執。這段戲的末尾是季文竹的一席痛斥,言辭鏗鏘擲地有聲:「我一直以為你是一個正人君子,我現在才明白你是一肚子男盜女娼!」隨著話音將落,她在那個小生的臉上狠狠地抽了一掌。

那一掌抽得很響,不知是真抽還是另出的音效。那啪的一聲彷彿抽在劉川的臉上,讓劉川不由自主悚然一抖。那一掌之後戲終人散,群眾演員和工作人員都幫著卸燈收拾機器,亂鬨哄地向下一個場景轉移。劉川似乎半天才從那一掌當中緩過神來,才猛省似的上去拉著季文竹解釋昨晚的事情。可季文竹似乎對他不分場合當著劇組眾人的面說那些爛事,感到有傷面子,她粗暴地讓劉川走開,表示不想聽他解釋。劉川還想解釋但時間已不允許,季文竹已在製片主任的催促下隨著大隊人馬上了汽車。那幾輛汽車先後發動絕塵而去,把劉川和一幫圍觀的農民一同留在了這塊棄滿垃圾的野地。

農民們也散了。

劉川還愣在原地,不知自己該去哪裡。

按照景科長的要求,這天晚上劉川無論心情怎樣,都必須最後一次,再到美麗屋去!

劉川故意晚去了三個小時,他是快到十一點鐘的時候才姍姍而至。到以後他沒有在廳房裡找到芸姐,問服務員,才知芸姐昨天被他用力一甩,撞破了額頭,今天一直沒有出來,大概現在還在後院休息。

劉川二話沒說,直奔後院來了。

他穿過包房外的走廊,拉開通往後院的小門,再穿過一條黑黝黝的過道,就到了垃圾場似的後院。後院的小屋裡,有一扇窗子亮著燈光,這是劉川第一次在這個死氣沉沉的小院里,見到象徵人氣的燈光。那燈光熒熒豆豆,一點點大小,猶如墳中的鬼火,慘慘戚戚。劉川腳步放慢,心跳加速,胸口緊張得快要喘不出氣來。他為了與單成功的一場「邂逅」,已在無聊中煎熬了兩周,但不知為什麼,劉川竟然希望,當他推門進去的時候,最好只有芸姐一人在屋。然後他就按照預先想好的詞句,宣布他的辭職決定,然後要回押金,然後揚首而去,然後,一切就都結束了,他在這個案件上的任務,也就到此為止。

押金是景科長要求他一定開口索要的,否則辭職不幹了還要去找芸姐,顯得不夠真實。要按劉川自己的想法,那三百塊押金要不要兩可。

劉川飄著腳,走近亮燈的小屋。屋裡沒有動靜。他鎮定片刻,按景科長教的,短促地敲了一下門,便斷然推門進入。但門是反鎖著的,劉川推了一下沒有推動,只好接著大力敲門,敲了好幾下,門裡才有人問:

「誰?」

劉川說:「我!」

還是芸姐的聲音:「劉川?」

「啊!」

門馬上開了,屋裡的燈光立刻把劉川的臉龐打亮。劉川看到,芸姐頭上包了紗布,眼眶也明顯腫著,腫著也不妨礙驚喜的流波一閃,然後死魚一樣盯住劉川,那眼神說不上是氣憤怨恨,還是又發騷呢。

劉川的話橫著出來,說得快而堅決:「芸姐,我辭職了,我是來拿我的押金的。」

這兩句話說的,機械得像是背書,因為劉川這時的神經,全部聚集於雙目,他的視線快速地向屋內掃去。屋子不大,陳設簡單,除了床,一套桌椅和一隻衣櫃外,別無他物。劉川這樣快速一掃,已是一覽無餘,他弄不清自己是滿意了還是失望了——單成功果然不在屋裡。

「辭職?」芸姐那張怨婦的面孔立即換上了潑婦的表情:「劉川,你在我這兒掙了多少錢,啊?我一手把你捧起來的,你紅了連聲謝字都沒說過。你還是個老爺們呢,連他媽那幫小姐都不如。小姐掙了錢還知道孝敬我,還知道喝水不忘挖井人!你這麼大個子你有沒有良心,你還講不講仁義!你還跟我要押金,啊?這麼多天你在我這兒連吃帶喝我還沒跟你要錢呢。我他媽給你買了那麼多東西,你吃了穿了一抹臉不認人啦!你把我摔傷了你知道不知道?你來的正好,我正想上法院告你去哪。你來的正好,還省得法院拿傳票傳你去哪!我真是認識你了劉川,別看你長得人模狗樣兒,你他媽乾的這叫人事兒嗎,啊?」

劉川還沒說出下句話來,芸姐就這樣劈頭蓋臉一通嚷嚷,弄得劉川不知往下該說什麼是好。劉川從小到大,無論在家還是學校,親朋好友皆為文雅一路,他從小到大沒見過爛人翻臉是什麼模樣。他的語言積累,與這種人很難匹配,不是對手,因此只能張口結舌一陣,然後落荒而逃。不料他剛一轉頭,卻被芸姐突然一抱,那一抱的力量著實不小,同時他聽到這個女人抽抽噎噎地哭起來了。

「劉川,你別走!我不讓你走,你跟著我,我保證讓你過得比誰都好。你願意接客你就接,你不願意接就不接,你不接我養著你!我養你一輩子還不行嗎?」

劉川讓她抱得冒汗,他使勁掙扎,不能掙脫。正在無措之際,忽然聽到黑暗的過道里,響起雜沓的腳步聲,緊接著幾根粗壯的手電筒光柱,直戳兩人的臉孔,幾個粗暴的聲音,同時厲聲喝問:

「幹什麼哪!你們是幹什麼的?啊!」

劉川嚇了一跳,停止了掙扎,芸姐抱著他的雙手,也倏地松下來了。他們在手電筒光柱的虛影後面,看清來者竟是一幫警察。

芸姐馬上鎮定下來,大大方方地迎上去說:「喲,你們是派出所的吧,我是這兒的經理。來來來,咱們到前邊坐。我跟你們分局的人熟,我們平時跟分局打交道多。」

警察們對芸姐的套瓷並不理睬,喝問劉川:「你是幹什麼的?」

劉川沒有說話,芸姐替他答道:「他呀,他是我男朋友。」

警察用手電筒照劉川的臉:「男朋友?他多大呀是你男朋友?」

另外幾個警察不由分說,在這個小院四處搜索起來,東翻西看的,還拉開了芸姐的屋門往裡瞧瞧。芸姐倒大方,說:「噢,這間屋子是我住的地方,進屋坐吧,進屋坐吧,今兒是查什麼呀?」

一個警察說:「今天是市裡掃黃打非的統一清查,知道嗎!你們這兒可是有三陪現象,你是經理是吧,正好,跟我們到前邊去!」警察又指指劉川:「你也去。」

劉川被一個警察推搡了一把,正要移步,忽聞身後有人高聲叫道:「出來!你是幹什麼的?」隨著這聲叫喊,幾個警察一齊蜂擁過去,他們從最角落的一間黑著燈的小庫房裡,拉出一個人來。劉川順著手電筒光柱一看,胸口彷彿被什麼東西砰地撞了一下,他差點脫口喊出單成功三個字來!

沒錯,那人正是單成功。

時至此刻,劉川還以為,對美麗屋的這次掃黃行動,皆系景科長和北京市局的專門安排,以逼出他和單成功的這場「邂逅」,但很久以後他才知道不是。這次治安檢查與他的任務之間全無關係,純屬巧合。但他當時聽來,警察對單成功的每句質詢,全都屬於明知故問。

「你是幹什麼的?」

「你躲在這兒幹什麼呢?」

單成功顯然也借著警察的手電筒,看到了劉川,劉川的臉在手電筒光柱的照射下,慘白慘白。單成功顯然是一下就認出劉川來了,他一下就認出這個青年就是靈堡村放生的那位獄警。但奇怪的是,單成功見到劉川后的表情只有緊張,沒有驚訝。劉川看得出來,讓單成功恐懼的並不是那一群聲色俱厲的治安警察,而是他!他看到單成功面色蒼白地盯著他的嘴巴,盯著他的表情,彷彿劉川臉上的表情馬上就會砰地炸開,劉川那張嘴巴馬上就會喊叫起來。

但劉川做出的表情,是他此時必須做出的表情,那就是驚訝。他故作驚訝地瞪著單成功,聽著他機械地回答警察的問話。

「我,我是這兒的工人,我來庫房拿東西的。」

「拿東西關著燈呀,關著燈拿什麼東西?」

「我,我關了燈剛要出來,看見我們經理和她男朋友在外面……在外面挺,挺親熱的,我怕驚了他們,就沒敢出來。」

劉川想,這老傢伙,腦子反應還行!

警察不再啰嗦,推著他們說:「走吧,都到前邊去!」

大家全都移動腳步,呼隆呼隆地往過道那邊走。連劉川在內,誰也沒料到單成功會突然轉身,一個箭步向小院的牆邊躥去,只一眨眼的速度,就躥上牆邊的一隻帶蓋的大垃圾桶,雙手就勢搭上牆頭,隨即拚命向上一撐。離他最近的警察反應還算敏捷,跟著衝到垃圾桶前,伸手拽住了單成功的腳脖子,就在單成功將要摔下來的剎那,劉川腦子裡不知哪根筋撲棱一聲動了一下,他突然雙腳發力衝上去了,雙手扒住那個警察的肩膀使勁一掀,那警察未及防備,脫手向後一仰,重重地摔在了垃圾桶下。劉川借勢蹬上垃圾桶奮力一躥,幾乎是和單成功一起,躥上了牆頭,又從牆頭翻上了房檐,也顧不得屋瓦會否被他們踩塌,連躥帶跳地沿著那一片層層疊疊的房頂,亡命狂奔!直到身後警察們氣急敗壞的喊聲和手電筒狂亂的光柱,一同在綴滿星斗的夜空中漸漸虛無。

話到此處,我所講的這個故事似乎進入了一個新的段落,似乎只能向著一個完全不可預知的方向,自行發展了。劉川只知道他在完成「邂逅」之後跟著單成功一同亡命,肯定符合林處長和景科長的期望,肯定會令他們拍案叫好,但他這麼一跑,他的病在醫院的奶奶又該如何料理,他的未及和解的愛情又該如何挽救,他的深陷危機的公司又該如何脫險,他心裡一團亂麻,腦子裡一盆糨糊。

從那時候起劉川已經開始懷疑,來美麗屋進行治安清查的這幫公安,與林處景科以及與他們配合的北京刑警,壓根就不是一勢,不然為何不把這場假戲真做的清查提前和他通氣,不把單成功萬一逃跑或者玩命他該如何反應提前指示於他?他那天夜裡懵懵懂懂地跟著單成功在那片房頂上連蹦帶跳,單成功腳崴了他就攙著他繼續奔跑,可同時他的腦子裡始終胡亂思想,思想今夜到底發生了什麼,思想到底是誰,被蒙在了鼓裡。

他們最後從那片屋頂跳進一條小巷時,單成功崴了的那隻腳又戳了一下,傷得幾乎不能行走。劉川把他扶到街上,叫了一輛出租汽車,按單成功的指令,穿過了整個城市的夜幕,從北京的東北一直開到了西南,在丰台區一條偏僻的小街上,找了一家可以過夜的洗浴中心。他們在這家「洗浴中心」要了一個單間,兩個人一起住了進去。

那天晚上單成功與劉川一夜長談,從劉川兩次幫他脫逃談起,表面上是感激劉川的救命之恩,實際上是刺探劉川傾力搭救的真實動因。關於搭救的動因劉川做了合理的解釋:第一次是為錢。劉川說,在執行對單成功的押解任務之前,監獄的司機老楊給了他五萬塊錢,因為他家裡生活困難,奶奶又得了重病,所以這五萬塊錢對他非同一般;而這次助單一起逃脫,既是救人,也是自保。因為萬一單成功被公安抓住,查出身份,供出向老楊等人行賄之事,那他就不僅僅是受個玩忽職守的辭退處分,回家另謀生路的事了,那就觸犯了私放罪犯和受賄兩條罪名,那就肯定要和單成功一起,共同打熬漫長的鐵窗生涯了。

關於劉川被監獄除名,除名致使生活無著,無著便來到美麗屋應聘,應聘后先做服務生后當「少爺」的這段經歷,劉川不說單成功也大致了了。因為他早就在他藏身的小屋裡,透過窗戶看到過劉川到美麗屋的後院來抽煙撒尿,他早就認出他就是那個拿了好處放跑他的監獄民警,他早就向芸姐仔細打聽過這位美麗屋頭牌少爺的「來龍去脈」,他早就看出芸姐對自己捧出的這個「鴨王」垂涎三尺。他的觀察和劉川自己的述說相當吻合,特別是劉川和他一同從治安警察手中越牆逃走這個他親歷的事實,使他對劉川兩次搭救的確切動機,終於深信不疑。

在丰台那個偏僻簡陋的「洗浴中心」里,他們披著已經洗不出本色的骯髒浴巾長吁短嘆。驚心動魄的回顧之後,又開始戚戚切切地展望未來,他們小心翼翼地,互相詢問了對方下一步的打算,劉川表示:那幫治安警察肯定看出他只是個「賣的」,他跑了不會當回事的,所以等天亮沒事了他就回家。美麗屋是不能再去了,以後實在不行就老老實實找個普通工作,掙份辛苦錢能養活自己就行,至於奶奶的病,也只能聽天由命了。劉川又問單成功下一步打算去哪兒。單成功看著自己腫脹的腳腕,苦笑說現在這樣寸步難行還能去哪兒。他問劉川,你現在還願意幫我嗎?劉川說當然,可我這點能耐,也幫不了你了。單成功說,我看你這孩子挺仗義的,做事也有膽量,你今年多大了,你要願意的話,我想認你做個乾兒子,今後有我單成功一口吃的,我絕對分半口給你。今後我萬一被警察抓住,就是槍斃了我,我也不會抖出你來。劉川做感動狀,說:行,反正我爸也不在了,我就叫你乾爹吧。單成功說,那咱爺倆就算認了。我還有個女兒,歲數比你大一歲,我今天當著你的面發個誓吧,我今後一定讓你們,我這一兒一女,一輩子吃穿不愁。劉川我的話你信嗎?劉川說:信。

這一夜,兩人促膝長談,從同謀變成了父子。天亮后劉川上街買了早點,還買了些專治跌打損傷的藥丸之類,回到浴室后給單成功吃了。單成功受傷的腳越腫越大、越來越疼,雖然有危險,但他還是讓劉川扶他上街找了家醫院,拍了片子拿了葯。從片子上看,腳踝骨果然裂了,但醫生說不需要開刀和打石膏,吃點葯再加一些外用藥,它自己就會慢慢長好。

陪著單成功在醫院看病拿葯,劉川心裡特別彆扭,想著奶奶還在醫院裡躺著,可自己卻在這裡為一個罪犯跑上跑下求醫問葯,孝子賢孫似的伺候著,這份窩火,怎一個忠孝不能兩全可以了得。劉川心情悶悶的,扶單成功看完病,又扶他出來找住處。單成功身上沒有錢,劉川身上的錢也不多了,他們找了一個衚衕里的小旅館,一間房只需四十元一天便可租下。劉川那時心裡只想著如何快點脫身,好早一點把情況向景科長彙報,然後趕緊去醫院看他奶奶,也去公司看看事態現在到底怎麼樣了。

想到公司劉川突然記起原定今天上午由他召集各單位各部門的負責人開會的,看看錶時間已近中午,想必大家早就到了,而且,早就散了。這個會本來的用意是安定人心,可如果大家等一上午等不到他,如果打他手機發現手機關了,如果打電話到他家裡家裡沒人,那麼眾人的臉上,該是怎樣一種狐疑萬狀的表情?

公司董事長病重入院,公司總裁下落不明,本來就動蕩的局面,必將更加動蕩;本來就焦慮的人心,必將更加焦慮。此時劉川自己心裡,也焦慮得七上八下,可單成功的臉色在此一時,似乎比劉川還要陰沉,傷情明了之後他當然明白,這回真是動不了窩了。他和劉川一樣,肯定不能再回芸姐的小院藏匿,可藏在這種小旅館里,感覺同樣危機四伏。所以,當劉川把單成功安頓在房間后提出要回家看看的時候,單成功馬上開口把他叫住:

「劉川,你什麼時候回來?你,你還回來嗎?」

劉川安撫道:「回來呀,今天再晚我也回來。」

單成功點點頭,卻又問:「你不怕乾爹出事連累你嗎?」

劉川接答:「我就是怕你出事才必須回來,你要被公安抓了,下一個就是我了。聽說現在有一種催眠葯,抓住你給你一吃,你就自覺自愿把所有事都招出來了,所以你想不把我招了都不行。」

單成功低頭思想片刻,抬眼說:「劉川,乾爹肯定不能這麼在北京呆著了,我本來想這幾天就走的,可現在我這腳,看來是走不了啦。你能再幫乾爹一個忙嗎,乾爹必須儘快離開北京到外地去。」

劉川愣著,說:「行啊。」又說:「你打算去哪兒?」

單成功說:「現在,那幫警察肯定到處通緝我呢,我不能這麼大模大樣地出門,既不能走公路也不能走鐵路。劉川,乾爹想求你幫忙去找一個人,這個人肯定能把我弄出北京去!」

劉川問:「去哪兒找這個人,這個人是誰?」

單成功說:「你去一趟秦水市,找一個叫老范的人,他是我多年前的一個結拜兄弟。我出來干那件事之前,把我老婆和我閨女都托給他了。你到秦水去找他,告訴他我現在想到他那兒去。」

劉川愣了半天,才喃喃說道:「秦水……老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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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牢大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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