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林處長他們估計的幾乎一樣,單成功脫逃后,很快由佟寶蓮接應,一同潛回北京。數日之後,佟寶蓮被人勒死在京郊一間小旅館里,兇手基本鎖定單成功。佟寶蓮死後,單成功一直躲在他在北京的一個姘婦家中,從此閉門不出。儘管景科長帶來的刑警分成兩組,每天二十四小時輪班盯守,但一直沒有再見單成功現身。

單成功的這個姘婦名叫芸姐,正式的名字我記不清了。林處長他們對劉川提到這個女人時,都是叫她芸姐。這位芸姐看上去三十齣頭,至少化完了妝給人的感覺就是這個年齡。她在城東一家名叫「美麗屋」的夜總會裡做經理兼媽咪,帶一幫三陪小姐和一幫三陪少爺坐台掙錢。那些歌廳夜總會裡的媽咪,實際上都是做皮肉生意的雞頭鴨頭。

單成功就藏在芸姐的家裡,芸姐就住在夜總會後面的小院。按照偵察計劃的設計,劉川將與單成功通過一場邂逅不期而遇,而這場邂逅又不能露出半點人為的痕迹。於是,這個做媽咪的芸姐和她的美麗屋夜總會,就成了尋找邂逅機會的一條必由之路。林處長他們的計劃是,讓劉川以一個失業青年的身份,到那家「美麗屋」應聘當服務生去。

儘管劉川由公大畢業,也算系出科班,但林處長和景科長還是用了一天半的時間,在他們住宿的北京市公安局招待所里,向劉川交待必須注意的事項,和他一起討論可能出現的情況,可能橫生的枝節,包括劉川為什麼暫時不能到萬和公司的總裁寶座上就位,也須編造出合情合理的說法,用以搪塞急於扶他登基執政的奶奶。

一切研究透徹之後,第三天晚上,劉川在北京市公安局招待所的食堂里,和林處長他們一同吃了晚飯。飯後,他們讓他獨自走出那棟小樓。按照他們的囑咐,他沒坐出租汽車,而是擠公共汽車又換乘地鐵,到達了北京東郊城鄉結合部的那家門臉花哨的夜總會門口。城市邊緣的生活節奏比市中心總是晚半拍的,此時離夜生活開始的時間還早,美麗屋夜總會的散座和包房裡,都還沒有上客,但服務員和小姐少爺們看上去大多已經到齊,正在清理吧台和對鏡化妝。幾個打扮入時甚至有些怪異的男孩,聚在角落裡抽煙閑聊,見劉川穿戴得一本正經地進來,全都側目而視,不知這帥哥是來消費的客人,還是想參加進來搶生意的。劉川找了一個服務員模樣的外地女孩,問她經理在嗎?服務員說在裡邊呢你有事嗎?劉川說你們這兒還招人嗎?服務員說招啊你干過嗎?劉川說沒幹過但服務生好學吧。服務員說你想干服務生呀,那可能不招了,人都滿了。

正說著,一個女人從裡邊走出來了,大聲吆喝著讓小姐少爺們都到後面呆著去。在那幫嬌艷的男孩女孩紛紛起身亂鬨哄地向後面的包房走去的同時,那女人看到了站在吧台旁邊的劉川。劉川當然也認出她了,他在公安局反覆看過這個女人的相片,雖然都是遠景偷拍,但那髮式特徵還是足以一眼辨識。

那女人向他走過來了。劉川一米八的個子,相貌清秀,身材勻稱,讓那女人看得目不轉睛。劉川用故作生怯的詢問,迎住了她直勾勾的目光。

「對不起我問一下,這兒的經理在嗎?」

芸姐上下打量劉川,說:「我就是,你有什麼事嗎?」

劉川說:「我想問問你們這兒還招人嗎?」

芸姐馬上說:「招啊,你應聘呀,你在別處干過嗎?」

劉川說:「沒幹過。」

芸姐說:「想干呀,是有人介紹你到這兒來的嗎?」

劉川說:「我看你們登廣告了,我想問問在這兒干一個月多少錢呀?」

芸姐說:「我們這兒少爺沒底薪,客人喜歡你你就多掙,你不招人喜歡一分錢也掙不著。不過你條件不錯,你來准能掙到錢的。」

劉川說:「少爺?少爺在這兒都幹什麼呀?」

芸姐說:「你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就是陪客人喝酒、聊天、玩骰子。客人玩高興了就給你小費,客人要喜歡你就帶你出去,帶出去小費掙得更多。掙的小費你自己拿大頭,夜總會抽小頭,一個月下來不少掙……」

劉川說:「這個呀,這個我幹不了。我想問一下在你們這兒干服務生一個月掙多少錢呀?」

芸姐說:「服務生呀,服務生我們現在不招了。再說服務生干一個月也就四五百,你條件不錯,有白掙的錢幹嗎不掙啊。」

這個開局是劉川沒想到的,也是林處長他們沒想到的。劉川有點沒主意了。他猶豫了一下,對芸姐說:「那我再到別處看看吧,實在不行我再過來。」

見劉川轉身要走,芸姐連忙把他叫住:「哎,實在不行,你先干服務生也行吧,每月工資五百,行嗎?按規定我們這兒還得先收你三百塊押金,你要沒錢可以先欠著。」

劉川說:「還要押金呀。」

芸姐說:「現在哪兒都要,要不然就把你身份證扣我這兒。其實你要想掙錢隨時跟我說一聲就行,三百塊錢也就是一晚上的事兒。你現在要不習慣就先干服務生,你先看看別人怎麼干再說行不行?」

劉川說:「那,也行吧。」

劉川當天晚上就留下來上班,這個晚上的客人並不太多,他送了幾趟飲料之後便無事可干。看得出芸姐對劉川非常喜歡,一有空閑就過來找他問長問短:你家裡都有誰呀,你原來都干過什麼呀,談女朋友了沒有……諸如此類。劉川因為早有準備,所以一一對答如流:家裡原有爸爸媽媽,現在爸爸過世,媽媽嫁人,家裡就剩他和奶奶。他本來高中畢業想上大學的,因為奶奶生病缺錢才出來打工。芸姐頻頻點頭,贊同道:就是,上大學其實沒用,上四年大學出來找不著工作的多了。還不如早點出來掙點錢呢。像你這樣的,找個有錢的女朋友應該不難吧。劉川說:有錢的女朋友哪有那麼好找,女人都希望男的有錢養著她呢。芸姐說:那也不一定,沒錢的女人圖錢,有錢的女人圖人。你要不要我給你介紹一個?劉川隨口應付:好啊。芸姐眯眼一笑:有錢的女人年紀可都大。劉川裝傻道:大呀,多大?芸姐說:起碼得三四張了吧。劉川說:三四張?嚇死我了,快成我媽了。芸姐說:大了才知道疼人呢。劉川笑笑,說:是嗎。

第一天上班就是這樣,無驚無險,無波無瀾。

下班時已是夜裡兩點多了,劉川離開美麗屋以後,在路上用手機給景科長打了電話。林處長今天已經回東照去了,讓景科長留下來專門負責和劉川聯絡。劉川向景科長彙報了第一天上班的情況,景科長問得很細,還特別關心地詢問了他的心情,以及頭一天上班干這種粗活兒是不是很累。

劉川說還行吧。可他這時才發覺他真的很累。也許是因為他從沒幹過服務生的工作,也許是頭一天執行任務心情多少有點緊張。心情緊張,就容易疲勞,這是一般生理上的常規。

儘管公安們要求他這一段上下班盡量不要坐計程車,以免美麗屋的人看見疑心他怎麼這麼有錢。但這天晚上劉川下班走了半站地見街上無人,還是攔了一輛計程車回到家裡。回到家時已是夜裡三點,奶奶早就睡了,劉川洗完澡從三點半開始睡覺,一覺睡到奶奶過來砸門。

奶奶在門外叫:「劉川,幾點了你還不起,幾點了你還不趕快上班去!」

奶奶的口氣已是極度不滿,劉川又困又乏但迫於門外的壓力,不得不應聲回答:「啊,去。」

這時已是中午十一點鐘了,劉川歪歪斜斜地起床洗漱,自己開車去公司上班,他家和他家的萬和公司離城市最東面的美麗屋相隔甚遠,所以不怕被那邊的人看見。

劉川來到公司之後,先在萬和城三樓的餐廳里大吃了一頓。上了半宿班,不僅體力消耗,而且胃口也好了起來,餐廳經理給他上了一份蟹肉魚翅,一份紅燒鮑魚,連同一碗米飯,連同一份清炒芥蘭,連同一份甜點和一盤水果,他幾乎沒有停頓,全部迅速地鯨吞進肚。

下午,他坐在萬和公司的總裁辦公室里,看看文件,翻翻報表,但除了婁大鵬過來簡單和他聊了幾句,給他看些難以看懂的財務數據之外,一下午再無其他事情。他百無聊賴地坐了一會兒,推門出去到走廊上轉轉,看見各個辦公室都在忙忙碌碌,不知忙些什麼。人們見到他無不恭敬地叫聲老闆,然後客氣地側身走過。劉川雖然對做生意辦公司一向沒有興趣,但看別人都忙自己無事,心裡也不大自在。他想找人過來彙報彙報工作,想找個事情儘快介入進去,但看看手錶知道自己很快就該吃點東西趕到城東「上班」去了,只好作罷,心想還是等單成功這個案子完了再說。

從富麗堂皇規模宏大的萬和城到簡陋局促的美麗屋,劉川在路上輾轉換車走了足足一個小時,還幸虧這一天恰逢周六,周六的街上不那麼擁擠,但美麗屋的生意卻好得出奇,生意好的標誌就是十幾個小姐差不多都坐上台了,七八個少爺也沒剩幾個。根據景科長的布置,劉川本來想找個借口到後院看看,也許可以看到單成功的藏身之處,但他一到美麗屋就忙著打掃衛生準備飲料,還要洗刷杯盤運走垃圾,等等雜務讓他忙得四腳朝天,好容易忙到九點多鐘告一段落,但這時夜總會裡已開始上客,劉川和另外幾個服務生往各台各屋傳杯送酒,你來我往穿梭不停。快到十點鐘的時候,預訂了最大那間包房的客人來了,劉川從盯房的服務生口中聽說,這位曹老闆是美麗屋的頭號客戶,每逢六日必來,每來必是一擲千金。能在美麗屋這種檔次不高的夜總會裡一次光酒水消費就是一兩千塊,芸姐自然要當爺爺敬著。

劉川也進這間包房送過兩次酒水小吃,進去看見沙發上男男女女不下十來個人,芸姐領著四五個小姐進去陪酒,又領進三個少爺陪女客聊天。劉川也忙著往裡送了兩趟杯子,芸姐就急急匆匆地找他來了。

「劉川,你來一下,你把東西交給小范,讓他送去,我有個事要跟你說說。」

劉川滿腹狐疑,將手中的冰筒交給另一位服務生小范,然後跟著芸姐走到角落。芸姐說:「劉川,你今天得幫芸姐一個忙,剛才曹老闆的妹妹點了你的台,這曹老闆可是咱美麗屋的大飯碗,他的客人點的台不給上,他可是說翻臉就翻臉。你就算幫芸姐這一次,無論如何你得進去照個面,陪那個女的坐一會兒,就算芸姐求你了行嗎?」

劉川愣著,說:「怎麼陪呀,我不會。」

芸姐說:「就是陪著聊聊天,喝喝酒,沒別的。她要玩撲克,砸骰子你就陪她玩玩,嘴甜點就行。那女的我知道,人挺不錯的,一般不怎麼動手動腳。」

劉川說:「不行,我沒幹過這個,我也不會聊天,別再把客人給你得罪了。」

芸姐已經不由分說,拽著劉川向大包房走去:「不會的,這幫女客我都知道,見著你這種漂亮男孩一般先就暈了,你說什麼她們都愛聽。」

劉川還想推辭,但也知道如果堅辭不從就只有和芸姐鬧翻。六神無主之際已被芸姐拽到包房門口,隨著門開門閉的聲音,轉眼之間他已經坐在了那位曹老闆妹妹的身邊。

那女的大約三十左右,不難看,當然,也不好看,很文雅地喝著洋酒,纖細的手指上,還夾著一根纖細的煙。她眯著眼睛看劉川,看得劉川如芒在背,眼神躲閃。

「叫什麼呀你?」

她問,同時塗了紫色指甲的手指很隨意地在劉川尖尖的下巴上摸了一下。劉川還沒來得及躲開,那隻手已經飄然移開,有點沙啞的聲音接著又響了一遍:

「你叫什麼?」

「我叫劉川。」

「是北京人嗎?」

「是。」

「干這個多久了?」

「我昨天才到這兒上班。」

「我說以前沒見過你呢,你多大了?」

「二十二。」

「二十二?不像啊。我還以為你不到二十呢。」

劉川無話,兩人都靜了一會兒,聽著屋裡客人們和小姐少爺們野腔無調的笑鬧和一個人斷斷續續的唱歌。劉川以為這女的不高興了,便沒話找話地說了句:「你喝什麼酒,我給你倒。」那女的笑笑,舉杯說:「這不有嗎,你的杯子呢,你也得喝。」

那個晚上劉川一直陪著這位曹小姐喝到凌晨四點,曹小姐喝得醉了,吐了一地,劉川也吐了一地,還陪她唱歌。她挑的都是情歌,是那種歌詞挑逗的情歌。劉川陪她喝,陪她唱,陪她笑,陪她聊。曹小姐即便醉了以後,話題也總圍繞劉川,她總是說劉川長得真帥真好,她總是問劉川今天我要帶你走你走還是不走?劉川一味裝醉裝傻:走,走,走哪兒去啊?曹小姐說:到我那兒去啊。劉川醉眼惺忪:那不行,我還得回家呢。曹小姐歪著身子想往他身上倒:那我跟你上你家去。劉川趕緊往另一邊倒:上我家?上我家你住哪兒?曹小姐拽劉川胳膊,要把他拽起來:就住你那屋啊,你住哪兒我住哪兒。但她拽不動劉川,劉川歪在沙發上做昏昏欲睡狀:我,我和我爸爸住一屋,你要去和我媽我姥姥住一屋好了……

凌晨四點,曹老闆終於帶著他那幫狐朋狗友,咋咋呼呼地走了。曹小姐讓人扶著,也跟著走了,走的時候醉得連小費都忘給劉川了。他們走了以後,劉川又吐了一地。芸姐過來問他:沒事吧,給你多少錢呀?劉川沒勁回答,沒勁解釋,只是暈沉沉地擺手。芸姐皺眉:啊?沒給你錢呀,這個妖精,真他媽的不是東西!

第二天是星期天,曹老闆沒來,但曹小姐來了,一個人,開了一個包房,又點劉川的台,又唱歌,又喝酒,又砸骰子,又鬧到了凌晨四點。這回她沒有喝醉,走的時候給了劉川八百塊錢的小費。

劉川也沒喝醉,本能地謝絕:不用了,不用了。可曹小姐硬塞在他的手裡:不是嫌少吧,像你這樣光陪著喝喝酒聊聊天的,換上別人,最多給一百二百,長得漂亮的就給三百,可我給了你多少,我給了你多少,啊?和劉川一起送曹小姐出門的芸姐替劉川道謝:這小孩太嫩,不會說話,我知道曹小姐心疼他,一出手就是八百。芸姐轉過臉又對劉川說:今天你算走運,能讓曹小姐高興,曹小姐要是喜歡誰,三百五百那是起碼的,不過曹小姐來這麼多次了,給你這次是最多的了,這我可以證明。

劉川想,媽的怪不得這麼多男孩過來當少爺陪女的,聊一晚上天就能掙三五百,多了能掙七八百,這是服務員干一個月或一個半月才能掙到的錢,對普通打工仔來說,真是暴利暴收。

但接下來他就知道了,這八百塊錢不全是他的,芸姐拿走了二百塊台費,又補扣了他沒交的三百塊押金,最後還剩下三百,才是他的。

這一天雖然沒有喝醉,但劉川清晨回到家時,還是睏乏得雙目難睜,連澡都沒洗就和衣上床,一直睡到中午奶奶又來叫門。奶奶叫開門疑心地問他這些天都上哪兒去了,怎麼總是半夜不歸。他迷迷糊糊地起床說幫幾個朋友一起辦了個酒吧,這些天晚上得過去張羅生意。奶奶說你自己這麼大的公司不好好去管,怎麼有精神去管人家的閑事?劉川說我就是為了管好咱們的公司才去跟朋友學著辦酒吧呢,幹什麼都得從最基礎的學起。奶奶聽劉川說得無懈可擊,觀點也符合傳統理論,遂咽咽唾沫,不再多問。

中午,劉川去公司之前,接了景科長的一個電話,兩人約在劉川從家去公司途經的一個街邊茶座接頭。劉川彙報了自己在美麗屋的所見所聞,以及芸姐這兩天的行為舉止,他沒等景科長鼓勵就搶先表示:「你們這活兒我真的幹不了啦,我最多再干一兩天,你們趕緊研究研究另想轍吧。」

景科長有些奇怪:「為什麼,你不是幹得挺好嗎。是不是太累了?」

「可不是嘛。」

「這又不是重體力活兒,不會太累吧。」

「要不你去試試。」

景科長笑:「服務生這活兒,我干過。」

劉川紅著臉:「我又不是光當服務生去了。」

景科長不解地:「那你當什麼去了?」

劉川舌頭髮緊地:「我,我他媽差點當鴨了。」

景科長先是一愣,馬上猜出了大概,忍住笑說:「誰讓你當鴨了。」

劉川放高了聲音,吵架似的解釋:「人家客人點我的台,我不去芸姐還不把我炒了。我受了多大委屈你們知道嗎!我幹不了你們這活兒了!」

景科長倒是不急不躁,很有耐心地聽著劉川發火,平平靜靜地問道:「前一陣我看電視劇《重案六組》,那裡的女警察就扮成妓女,偵察出了一個殺人要犯,她那妓女扮得還挺像呢,只是不真干而已。不過鴨我還真沒見過,鴨都幹些什麼?」

「陪喝酒,陪聊天,什麼都陪!」

「陪上床嗎?」

「上床?上床不陪。」

「這不就得了,」景科長調笑一句:「賣藝不賣身嘛。」

「賣個什麼藝呀,就是喝酒,胡聊!」

「喝酒就是本事,聊天也是本事。」

「我喝壞了身體你們公安局管不管?」

「管呀,再說你悠著點不就行了,幹嗎非要喝壞身體。」

劉川煩躁地擺擺手,懶得再說似的:「你沒幹過鴨你又不懂,跟你說不清楚。」

景科長用玩笑的態度,試圖消解劉川的鬱悶:「是啊,我要長你這麼帥我真想試試去。人生在世,多一種經歷多一分成熟。」可劉川低著頭不應他,臉上更加鬱悶的樣子,景科長只好換了正經嚴肅的口氣,說道:

「這樣吧,你再堅持幾天,最多陪著喝喝酒聊聊天,別的什麼都不能幹。我們也再研究研究。我們讓你承擔這項任務,就是相信你有能力,也有辦法,能夠處理好一切複雜的環境,我們相信你一定能把握住自己。你雖然年輕,但我們希望你在這種聲色犬馬的場所,能經得住一切誘惑,既完成好任務,又不攪進那些誘惑中去,最後給自己找一身麻煩。」

劉川抬了頭,並不看景科長,只看街對面,自己叨咕了一聲:「誘惑什麼呀,那裡面的女人,沒一個好看的。」

和景科長分了手,劉川趕到萬和城,在三樓餐廳里又是狼吞虎咽的一頓午飯,吃下了整整一隻黃油焗烤的澳洲龍蝦,外加一份鮑汁燜飯和照例要吃的飯後果盤。

飯畢,劉川上樓,開始辦公。

辦公就是看文件,看報表,他叫來公司財務部的一位經理,讓她像上課似的把報表上的那些科目,那些一看就暈的數字,一一講給他聽。講了四十分鐘,剛剛感到有些開竅,腦子便覺又困又乏。他一連兩天睡得不好,臉色也顯得蠟黃蠟黃。

學了一陣報表之後,居然來了公務。幾個萬和傢具廠的職工因為個人福利問題,找上門來求見公司老闆。婁大鵬躲了,推到劉川這邊,劉川正好閑著,便開門迎客,被那幾個口齒不清但情緒激動的工人糾纏了很久,許了很多願才終於把他們打發走了。工人們剛走,總裁辦的秘書又進來報告,說有一位小姐在外求見。劉川這下學得精了,一通擺手說不見不見,話音沒落那位小姐已經不請自進,劉川一看,神經馬上鬆弛下來,說:「季文竹嗐,是你呀。」

秘書一看劉川的眼神瞬時興奮起來,繼而又靦腆起來,立刻知趣地退出了房間。劉川關好房門,剛一回身,就被季文竹攔腰抱住。

季文竹說:「劉川我想你!」

劉川沒想到情勢會急轉直下發展到這樣一步,就是在他當初當著龐建東的面故作無畏地標榜自己喜歡季文竹時,也沒想到他和季文竹之間,能這麼快就成了真事。也許是因為劉川自己性格不夠外露,也許是因為公安大學禁止學生戀愛,也許是奶奶從小事無巨細管得太嚴……總而言之,劉川至今還沒機會讓女孩這麼抱過。可以說,第一個主動伸手摸他的異性,是到美麗屋花錢找樂的那位曹小姐,第一個真情擁抱他的,就是這位他都沒敢動心的季文竹。

可想而知,季文竹的火熱一抱,讓劉川如何受寵若驚,那份新奇,那種激動,如何難以抑制。劉川也抱了季文竹,這個他第一眼就心生仰慕的明星般的少女,此時此刻,居然把她高貴的身軀,主動投懷送抱,像個委屈的小貓似的,伏在他的胸前,還用微微喘息的聲音,傾述對他的愛慕之情……

那天晚上劉川遲到了,他因為請季文竹吃飯吃到七點半鐘,趕到美麗屋時已近晚上九點,好在老闆娘芸姐只是埋怨幾句,未及責問就把他推進一個包房。劉川既已遲到,不敢多加扭捏,身不由己進了房間。包房裡已經坐了四個女客,八隻眼睛虎視眈眈,看得劉川毛骨悚然。直到她們開口才得以分辨,四人中只有一個是花錢的老闆,另外三個不過是她的隨從和玩伴。

位居中間的那位老闆,年紀比曹小姐顯然小些,樣子也不恐龍,臉上濃淡相宜,衣著稍嫌妖艷。劉川想,這女的大概是某個大款包的二奶吧,八成是趁男人不在,出來尋個消遣。

那女人拍拍自己身邊的座位,招呼劉川:「坐這邊來。」聲音並不張揚,口氣卻是命令。劉川一聲不響地過去,屈身坐下。女的問:「你就是劉川呀?」見劉川應了一聲,又問:「你知道我是誰嗎?」見劉川搖頭,她身邊的隨從說道:「這是楊總,是你們這兒的常客。」

那位叫「楊總」的女人一直盯著劉川,說:「我好一陣沒來了,昨天聽說這兒又來了一個新人,所以過來看看。他們都說你像陸毅,我看並不怎麼像嘛。陸毅太甜了,你好像比他小一號,不過比他更爺們兒。男孩還是更爺們兒一點好。」

劉川說:「噢,是嗎。」

無論那女人說什麼,劉川都是這樣點頭應承,無可無不可的。然後又是老一套,喝酒、唱歌,四個人一起賭牌。那位「楊總」不玩,她讓劉川替她玩,劉川贏了錢她收,輸了錢她付。她坐在劉川身後,雙手圍著劉川的腰看他出牌,給他支招。不支招的時候手也不老實,不停地在劉川身上摸來摸去,劉川難受得顧不上打牌,身上膩歪得一層一層地出汗。

於是劉川就總輸,能贏的牌也往輸里打,把那三個女的全都樂歪了。沒多久就輸掉了三千多塊,直逼得那位叫「楊總」的女人罵他:「你這臭手怎麼這麼潮啊,今天不玩兒了,咱們還是唱歌吧。」

於是收了攤子,唱歌。

劉川唱歌,嗓子也潮,唱得跟碎玻璃磨地似的,聽得那幾個女人齜牙咧嘴。

那天「楊總」走前,給了劉川一千塊小費。

「楊總」說:「其實你真不值這麼多錢,除了你這張臉還算合格,其他的你說你會什麼?我們來找少爺都是少爺逗我們高興,你倒好,得我們逗你高興。這一晚上我就沒見你笑過,老這麼端著架子。今天幸虧我高興,不高興早把你退台了。」

劉川辯了一句:「沒有啊,我端什麼架子啦。」

「端淑女架子啦!我今天給你留面子,先不投訴你了,下次來注意點,再這樣再說!」

被稱為「楊總」的女人在劉川臉上擰了一把,笑笑,走了。劉川猝不及防,只好擦著臉心想:操,這女的比曹小姐還瘋。

沒幾天的工夫,劉川也沒想到的,他的生意越來越火,一躍成了美麗屋夜總會的頭牌,成了炙手可熱的頂尖紅人,連那幫小姐全都算上,坐台率和坐台費無人能與劉川比肩。常來美麗屋的客人都聽說新來的小伙帥得不行,也傲得不行,只陪酒陪聊,不陪鬧,更不出台,甚至,後來牛掰到連摸都不讓摸了。不讓摸人家花錢點你的台不是白花了嗎,可那幫女的就這麼賤,還是大把大把地往他身上扔錢,走的時候還往他手裡塞電話號碼,約了打電話請他吃飯。正應了那個上不了檯面的俗理——結婚的感覺不如戀愛的,戀愛的感覺不如偷情的,偷情的感覺不如偷不著的……

能給美麗屋大把掙錢的人,在芸姐這裡自然受到極大尊寵。劉川不僅完全不用幹活,而且還可以經常遲到,而且還能在美麗屋的各個角落,到處亂逛。這使他有條件找各種借口往後院去,芸姐就住在後院。後院,也是單成功藏身的地方。

某日,下雨,客人來得少。劉川陪一位女客喝了會兒酒,煩了,就借口去廁所方便,溜到後院抽煙。後院不大,有幾間平房,門都鎖著,窗帘嚴緊。院里,牆下,沿牆的迴廊上,到處堆著雜物——拆下來的廣告牌,成摞的啤酒箱,散了架的桌椅板凳,垃圾似的,什麼都有。角落的一個拐脖里,還擠著一間小廁所,劉川有時跑到後院探看,借口一般都是如廁。

劉川進了後院,點了根煙抽著,然後四下巡看。月光下到處都是陰影,看不清每個角落的細部,那幾間小屋也都黑燈瞎火,不知單成功是否真如林處長和景科長說的那樣,肯定藏匿其中。在美麗屋的前門後巷,景科長的人二十四小時輪班蹲守,數日前看見單成功進去以後,就再也沒見他出來,劉川很想扒著那幾間房的門縫窗縫朝里看看,又怕萬一單成功真在裡頭,他這樣鬼頭鬼腦,豈不暴露。站在院里抽了半根香煙,劉川進了院角的廁所。那廁所窄得只有一個蹲坑,幾乎像天河監獄的禁閉室那樣局促。劉川沒尿也硬尿了一點,叼著煙剛剛走出廁所,耳中便聽見輕輕點點的一串腳步,眼睛同時看到芸姐細細的影子,從前邊的過道里飄了出來。

芸姐也看見他了,手捂胸口小聲尖叫一聲,認出是劉川之後,氣喘吁吁地翻著白眼,嗔道:嚇死我了,你怎麼到這兒來了?劉川也讓她嚇了一跳,好在鎮定得也快:我上廁所來了。芸姐說:前邊有廁所你怎麼老到後面來上。劉川說:前邊廁所有人我等不及了。芸姐笑罵:小東西,你腎虧呀,怎麼連點尿都憋不住,回頭姐給你治治。劉川問:怎麼治啊?芸姐說:你呀,肯定是性生活不正常,你們這個歲數的人縱慾當然不好,但也不能一點沒有。我看那麼多客人喜歡你,你一次也沒跟人家出去,你是沒興趣呀還是怎麼著呀……劉川說:那幫客人太瘋,我跟她們走,還不把我抽幹了。芸姐說:你跟多少女人都睡過了吧,是不是把你整怕了?劉川沒有跟女人上床的經驗,只能含糊其辭地否認:胡說。芸姐追問:一個沒睡過?那有機會芸姐好好教教你,芸姐對你這麼好,你不會連芸姐都煩吧?劉川還是含糊其辭地笑笑,說:不知道。

劉川眼看著芸姐說著說著眼神不對了,知道她騷勁上來了,便移動腳步從芸姐身邊擠過去,說:我得走了,要不又該讓客人罰酒了。芸姐沒攔他,一言不發地笑著,看著他從自己身邊走過。劉川穿過黑暗的過道,走到包房的門口,他的手握在冷涼的門把上,聽見門內的女客正在唧唧歪歪地獨自唱歌,這個剎那他突然想到了季文竹,想到季文竹他有點想哭,季文竹那張美麗的面容,面容上那一對若隱若現的酒窩,忽地一下把他的全部身心,輕柔溫暖地籠罩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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