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如果我沒有去加利福尼亞
「無意間遇見你,並沒有意識到,生命會因此改變。看你站在那裡,不知自己在意,感覺空氣中有特別的氣息」(《如夢似真》Reality)
大海,
燈塔,
潮汐。
心痛,退去。
失衡,退去。
腦中嗡嗡的聲音,退去。
硝煙,退去。
傷心,時不時會傷心,但我應付得來。
醒來,我知道,最痛苦的時光已經過去。
打開窗子,冰冷的風吹進我的房間里。我喜歡理智回歸的時刻。在片刻的寧靜里,我關閉燈塔。目之所及是深邃而安詳的黑,所有記憶都沉在海里,唯有月和星辰的光亮灑在海面,讓我感覺到潮汐在往四周散去。
回憶,回憶,請你不要自顧亮起。請讓我自己決定我想去的地方。今天,我想看看第一次見面時他的樣子。在分離之前,在決定去加利福尼亞之前,在紅色老爺車出現在我家樓下之前……我見過他一次。
出發前三天,我是指這整段旅程開始之前,我們見過一次面。是的,就是那裡,我想看那段回憶。我打開燈塔,光芒向那片海域投去。
我們在一個酒店的會議室碰頭。他穿著米黃色的襯衣,棕色的西褲,西褲腰封的設計很特別,讓人聯想起了中世紀的紳士。他是那種你能在人群中一眼就找見的人,但仔細看看,也不過是萬千男人中的一個。
我到的時候,他正要準備上台。他和我說起過,他要在會上作一個動員講話。
——嗨。
——你來了,一會兒要發言。
——準備好了嗎?
——沒有。
——沒有寫講稿嗎?
——沒有。
——那可怎麼辦,不如上去唱首歌吧。
——可惜沒有帶琴。
是的,這就是我們第一次見面。
我說,「不如上去唱首歌吧。」
他說,「可惜沒有帶琴。」
然後我見識了一段慷慨激昂的演講,講的儘是些冠冕堂皇的話,看似舌燦蓮花,卻又不知所云。
三天後,紅色老爺車將駛過我住的街區,我們將在車裡一起調侃這些冠冕堂皇的話。
但此刻,有關離別與爭執的回憶又在臨近的海域亮起,我又無可奈何地傷心起來……
凌晨四點,我從床上翻起,用冷水洗過臉后,讓所有回憶暫時隱入深海里。
我上了車。回來以後,我借了一輛和他一樣的汽車。凌晨四點,發動車子,街道空空的,心裡也空空的,沒有迫切地想去往哪裡。我開得很慢,在城市裡穿行,像是對舊時光的緬懷。午夜遊盪的戀人,發出親昵的笑聲,我甚至會停下來看一會兒,直到他們在路的盡頭消失。和他一起從來沒有那樣的時刻。
——我開車帶你的事情不要和任何人講哦。
——為什麼?
——你不會已經和別人講了吧?
——沒有啊。
——那就好。
我們一起去的,都是無人問津的地方。
如果我能和他去往巴黎,真正的巴黎,異國他鄉,在掛滿愛情鎖的大橋上,在載滿遊人的遊船上,在河畔的長凳上,人們在那裡親吻,親昵的一吻,無止無盡地長吻……若是在巴黎,真正的巴黎,他會不會在人群中牽起我的手?我想和他在夜色中穿過一座座橋,從左岸奔到右岸,再從右岸奔向左岸……
虛妄的念頭在我的腦中揮之不去……
——啊,那棟大樓的保安看到我們了。
——那可怎麼辦?我晚上來謀殺他可好?
——好啊。
他總是提醒我刪掉對話記錄。
——根本沒有人看我的手機,從來沒有人。
為了讓他安心,我還是把所有記錄刪除了。是的,所有。他什麼都沒有留下,他什麼都不想給我。或許他並不知道,他已在我心裡刻下了深深一筆。
有時我希望那些話還在,那些話里有他藏在心裡的離奇的夢想,有突如其來的一兩句刻意的情話,還有他插在我心上的一把把刀子……很多話我都記得,一定有些話我已經忘了。一切都無跡可尋,如果忘記了,就忘記了。路邊結著霜,等天亮了,就要融化了。
遇到紅燈,我沮喪地趴在了方向盤上。他摸摸我的頭,我能感覺他指尖穿進了我的頭髮。有那麼一次,就那麼一次。我抬起頭來看他。只是穿過窗玻璃,看見凌晨冷冷清清的街頭。我繼續向前開去。
我的車在舊時的碼頭停留了片刻。如今,這裡一片寂靜。50多年前或是60多年前,每個夜晚,人們帶著渴望在這裡遊盪。他們和陌生人擁吻,虛擲夜半的時光。他是不是曾在去加利福尼亞的路上經歷了一個又一個曼妙歡愉的夜晚呢?
——真的曾經帶50幾個女孩去加利福尼亞嗎?
——真的。
——50幾個女孩,有的已經不記得名字了吧。
——我記得。
他還記得我的名字嗎?雖然他從來沒有叫我過的名字。他會不會像我這樣遊盪在清晨的街頭,他那50幾個女孩是否會有一個個出現在他的腦海里,他能否感覺到過去的某個瞬間我們靠得如此之近……一次又一次,我無可救藥地傷心起來……
在城裡兜了一圈,回到自己的房間里,又一次打開窗,讓冷風吹進我的衣領,城市裡,我分不清太陽確切的方位,只見眼前的世界逐漸亮起。我在這個地方住了許多年,卻從沒見過街道、樓房、頭上狹長的一道天空在清晨逐漸亮起,彷彿清晨的時光原本和我沒什麼關係。
如果我沒有去加利福尼亞,有一件事情是可以確定的,此刻,我一定還在睡夢裡。如今,我的睡眠在凌晨三四點鐘裂出一道口子,想必那是兩個睡眠周期交界的地帶,現實中最關切的事情會透進我無意識的夢裡。在去加利福尼亞的路上,我失去了每一晚最後一個睡眠周期,也許是兩個,起初是因為太興奮,後來卻是因為心痛。
如今,回到家已有一陣子了,所有不好的感受都在離我而去,只是早醒的習慣還斷斷續續地打擾著我,今天凌晨,當他擠進我睡眠的縫隙把我吵醒時,我沒有什麼不適的反應,但我忽然很想把他記起。我不願讓痛苦封印那段回憶,我再看一次那個讓我動心的男孩。我還能不能客觀地講述那段時光,我還能不能找到心動的原因?
陽光已把城市喚醒,就讓那輛紅色老爺車穿過所有陰霾,再一次出現在我家樓下,那個慷慨而輕率的女孩已在樓下等了他十幾分鐘——她一直在等那樣一個人。前一天她感冒了,腦袋昏昏沉沉的,喉嚨中了起來,但依然對即將到來的旅程充滿了期待。
——你到了沒有啊,車牌多少?
——快到了,這個街區好堵,你就注意看一輛紅色老爺車。
我想起幾年前我自己打算買車時也曾為一款老爺車著迷。少頃,在秋日早晨的陽光里,那輛曾經讓我為之動心的老爺車駛進了我的視線里。亮麗飽滿的色澤,銀色感官勾勒的車燈和前臉,低沉的底盤。車子在我面前停下,車窗搖下,車鎖打開發出了清脆的聲音。他該不會為了載我,特地去租了這輛好看的汽車吧?!愚蠢的念頭在我腦中一閃而過。他下車,快速幫我把行李箱放到後備箱里。然後我們出發了,我甚至不知道那一日我們要去往哪裡。
——我之前差點也買了這輛車!
——真的嗎,後來為什麼不買?
——一堆人勸我不要買,性價比低,油耗高,車身太大在城市裡開不方便。
——那恭喜你沒有買它,除此之外,這車還常常莫名其妙地發動不起來,4S店的人都查不出原因,我再也不會買這個牌子的車了。
——那你當時為什麼買它?
他轉過頭來,看了我一眼。我想起來我還沒有化妝,就打開遮光板上的鏡子,畫起了眉毛。
——我笨嘛。
——哈哈,哪一年買的車?
——快有5年了。
——啊,我就是那個時候看上這個車的!
——所以你後來買了什麼車?
——我才不告訴你。
第一次,我們一起在車裡笑起來。
他伸手在一個小方塊上按了一下。
在茫茫宇宙中,在漫漫時光里,一段旅程開始,一首歌響起,在一輛車裡,兩個人聽。
——這是個MP3嗎?
——對啊。
——好幾年沒有看到這玩意兒了。
——喜歡這個歌手嗎?
——不錯。
——不錯?
——唱很好,又有述說感,又能唱旋律,無可挑剔的好歌手。
——但是?
——但是我覺得歌手應該自己寫歌,歌手怎麼可以只會唱不會寫歌呢?
——誰跟你說的。
他開車很急,兩車道的街區他都恨不得一腳油門塞進流動更快的那個車道里去。
——你應該先右轉,這條路早晨空一些。
——你是說剛才那裡嗎?
——嗯,那你在下一個路口右轉吧。
後來我們去新的城市,我會幫他看導航,建議他開最快的路線。但其實我希望他開得慢一點,當他把我送到目的地,我會覺得我的一天結束了。
於是,車子在下一個路口右轉,另一首歌響起。我倚著車門靠著,腦子沉得要命,每說一個字喉嚨都有些痛。但腦中又有很小一個區塊的神經異常活躍。我們聊歌手唱歌的技巧,也聊歌手唱歌的穿衣品味,不知道怎麼地,又聊到了他前幾天的演講。
——你可真能說大話,那些話你自己信嗎?
——哈哈,可全是胡扯。但是和公司的年輕人還能說什麼呢?生意這家公司不做,那家公司自然會做,我們都不過是資本市場的一顆棋子?有什麼辦法,讓我傳授經驗,但我自己還不是處處碰壁。
——你還處處碰壁?
——是啊。
——怎麼會?
——我笨嘛。
每次他說他笨的時候,我總笑個不停。然後我們又回到了音樂。
——我看過你彈鋼琴,我是從那個時候關注到你的。「關注」,我這個詞用得好奇怪。
——自娛自樂罷了。
——我也學過一陣子鋼琴。
——真的嗎?
——會彈什麼曲子?
——一些和弦,歌曲伴奏。但我的手有問題。
他給我看他的右手。
——也是學琴之後才發現的,這隻手有些問題,我還去看了醫生。
——看上去沒什麼毛病啊。
——看著當然是沒什麼問題,手指伸張不開,沒辦法彈一些音。
——那是什麼原因,韌帶嗎,還是神經?
——查不出問題。
——玩電腦遊戲玩壞的吧?
——才不是。
——哎,等我感冒好了……每天給你介紹一張CD好不好。
——等你感冒好了……還以為你要對我做什麼呢,要等感冒好了。
我為這個輕佻的玩笑笑個不停。
然後他又給我聽了一些時下最流行的歌,我告訴他我有一陣子不聽新歌了。
——你喜歡聽老歌嗎,那應該愛聽這首歌。
他果然找到了一首過去很紅的情歌。第一天的目的地就要到了,終於找到了一首我們喜歡的歌。
很神奇,第二天我的感冒就好了。我帶了一張爵士女歌手的專輯。音樂響起在車裡響起,能為早晨披上了昏黃的光暈。
——我要去一趟印第安納。
——好啊。
磨砂的女聲,悠長的弦樂,我們的紅色老爺車開上了高速公路,經過藍天白雲下的一個個大風車。
第三天,我在他的車裡播放卡彭特的歌。
——是特意選的卡彭特的歌嗎?擔心我沒聽過你喜歡的老歌。
——算是吧。有些歌,你聽了很多次,都只覺得那是首好聽的歌,直到有一天,你仔細聽歌詞了。忽然覺得那個好憂傷啊。
聽《昨日重現》的時候我和他講,然後他聊起了工作上的事,我沒有告訴他這張CD里,藏著一首我很喜歡的歌。路旁閃過一顆顆被秋意染紅了的樹木。聽完一張CD,我又換上一張新的。有些歌,第一次聽到的時候,我就幻想著有一天要和我喜歡的男孩一起聽。但我沒有向他介紹這些歌,想來他也不會喜歡這些古老的靜謐的旋律。那些歌在車裡悄然流淌著,我繼續與他談天說地。他依舊趕超著路上的慢車,他有沒有感覺到我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臉龐?眼前的這個人是光鮮亮麗的,但他的眼角生出了皺紋,他總說著自己累了。我想我已經錯過了他最光鮮亮麗的年紀。
那一天,我們又駛進一座城市。他不在的時候,給我發來了信息。
——幫我個忙好嗎?
——你說。
——你還在之前的咖啡館嗎?
——嗯。
——那麼麻煩你幫我買一樣東西。
——什麼?
——出了咖啡館右拐,走到第一個路口再右轉,然後順著那條街一直走,我要你幫我買的東西就在那條街的94號。不要查看導航,這裡的導航不太准。
——那要買什麼?
——你到了那裡,我再告訴你。
我走出咖啡店,按著他的指引走去,只是我拐進那條街,發現第一間店鋪上頭寫著2號。
——好遠的!
——拜託你了!
我帶著他的神秘任務,在陌生的城市裡快步向前。我又走過兩個街區,看著門牌號的數字越來越大,一間紅色木頭房子出現在我眼前。
——我到了。
——祝你今日愉快。
原來那裡是一家二手唱片店,我在裡頭待了好久,找到了一張很久以前的唱片。
無意間遇見你,並沒有意識到,生命會因此改變。看你站在那裡,不知自己在意,感覺空氣中有特別的氣息。
——看,我昨天買的唱片!
——什麼啊,封面都破了,連個塑封袋子都沒有。
——哎呀,為什麼你的車子沒有唱片機啊?
——你的車子有唱片機哦,現在很多車子連CD機都沒有了!
——是啦是啦。
我偷偷用手機播過這首歌給他聽,可他沒有發現這是首歌有多特別。我沒和他講起很早以前的那部法國電影,我沒和他講起我喜歡電影裡頭青少年慷慨而輕率的愛,我沒和他講起這首歌浪漫極了。我讓這首歌在我們之間靜靜地流動。
——對了,周末我要去另一個地方。
——噓!聽完這首歌再和你講話。
每個人都是塵世間渺小而孤獨的個體,在那輛車裡我和他相遇,在一首一首歌里——我把愛一點一點地交出去。直到有一天,他唱歌給我聽。我看著他,他在我眼裡一點一點地亮起。
我喜歡理智回歸的時刻,那些時刻我能看得清回憶,那些時刻我對他滿懷善意。我想把他原原本本的想起,我想讓他在我的世界里再一次亮起。我奔下樓梯,啟動車子。我朝著我的回憶奔去,我要再去一次加利福尼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