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為愛而生

「我忘了爸爸說的，忘了他說的。我忘了媽媽們說的，當我躺在你的床上。整個城市都是花，整個城市都是雨。」（《七》Seven）

「你會覺得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嗎？」

「不是嗎？」

「昨天說好的事情，還記得嗎？」

「昨天……啊，外面下雨了嗎？」她看向了窗外，雨中的早晨灰濛濛的一片，雨水斜斜地拍在玻璃窗上。

「是啊……」他也看向了窗外。

她卻回過頭來，貼著他的臉頰，輕聲在他耳旁說道，「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

「那麼……今天，我們談戀愛吧。」

「啊——」她開心地叫出聲來，像小孩子得到了一顆糖。那聲音打破了雨天的沉悶，她的愛終於得到了回應，「親愛的，還沒問你，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傑克。」他再次告訴他，「不記得我了？」

她搖搖頭，並不為此困擾，「想讓我記起你，你可得努努力了。對了，我叫為愛而生。」

「你好，我叫你小愛好嗎？」終於，他讓她成為小愛，而不是被試15F，「如果我們只有一天時間，你希望做些什麼？」

「我嗎？」她很快樂，「我想牽著你的手，去人山人海的城市中央，去空無一人的天涯海角，我想看著你笑，我想你看著我笑，如果可以我們唱歌吧，跳舞吧，開派對，一直到天亮。」

「你說的可太多了。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想要幹嘛。」

「我想看到你快樂。」她看著他，然後親吻他。

他吻醒她很多次，但這是他第一次允許她親吻自己。出乎他的意料，她的吻很真實。他和這台機器人相處已經有一段時間，當他不刻意地給她貼上「機器人」的標籤，她竟如此真實。他很久沒有親吻一個女孩，但他知道，這個吻千真萬確，帶著溫柔，帶著甜蜜，還有一些些慾望。他竟吻了回去，他想要確認這種感覺。他的手抱在她的腰上，那體溫，那柔軟，那不就是一個普通的人類的女孩嗎？

她卻用手指抵住了他的嘴唇，低著頭笑著。

「怎麼了？」他問她。

「我們……留點事情給夜晚好嗎？」她的口吻裡帶著些許挑逗的意味。

他沒想到，她竟然會拒絕他，雖然只是暫時的，雖然他知道只要他堅持，她會給他他想要的。這拒絕，莫非是她在戀愛中欲擒故縱的小伎倆嗎？他笑了。也許他讓她感覺到了自己在這場戀情中佔據了主導，讓她感覺到了踏實穩定的愛，所以她竟使起了小伎倆。

「出去走走好嗎？」他問。

「好啊！」她高興極了，「可是天在下雨，我們有傘嗎？」

「雨快停了，」他剛看了天氣，「雨停了我們出門，下雨了我們回家。」

「你是會算天氣嗎？」她走到窗邊看著高樓下來來去去的車流，興奮極了，「傑克，這是哪裡？」

「上海。」

「哦，上海……」

「這不重要。」

他為她選了一件純白的T恤和一條銀光粉色的寬鬆的運動褲，這算是她行頭裡面最簡單的一套。他為她帶上自己的鴨舌帽。她很喜歡自己裝扮，竟對著鏡子隨意地哼著曲子扭起胯來，看上去像是個混跡大學街舞社的少女——這正是他心儀女孩的模樣。

他開車帶她出門，和她一起手拉手去逛商場，她喜歡好看的衣服和首飾，試了幾樣卻沒有要買。不知道為什麼，說起談戀愛，他最先想到的是逛街，雖然他自己一點也不喜歡逛街。他坐下來等她，她從試衣間走出來，換上了另一身長裙。看著他的這位「一日女友」，忽然間，他覺得很不真實。她走到他旁邊，問他會不會很無聊。他搖搖頭，聽她講話，又覺得眼前的人熟悉起來了。想想不可思議，和她一起已經快兩個月了。

「你不喜歡陪女孩子逛街對嗎？」

「還好。」

「走，我們去別的地方，去你喜歡的地方啊！」

「哦，那衣服呢？你要買嗎？」

「不要，我討厭穿裙子！」

他有些詫異她會這樣說，她是怎麼知道自己喜歡爽朗的女孩，「哦，那你得把它換下來。」

接著他帶她去了籃球場。讀研究生的時候他常和同學來這個球場打球，他們幾個人球技都不高，聚在一起打球就算是一種社交和消遣。工作後頭兩年，大家還會到球場聚聚。但這幾年，朋友們都結了婚，有了孩子，或是忙於工作，他們幾乎沒有來過這裡。想起他的朋友，他又想到這幾位朋友現在老愛催他結婚。他自己倒是不急，他覺得結婚是遲早的事情，就像讀書，考大學，找工作——他永遠都會走上和大多數人一樣的道路。要說做過最不靠譜的事情，恐怕就是現在正和小愛談著戀愛。

投了幾個籃，他停了下來。她卻滿場飛奔快，似乎很喜歡這項運動，她的投籃命中率高得驚人。進球后，她會歡呼，會開心地跳起來。雨後開出了太陽，他看著她的長發在陽光飄蕩，像是一段電影慢鏡頭。他想，如果眼前這個女孩是人類的女孩，他大概是會喜歡她的。下一次再遇到這樣的女孩就結婚了吧，他想著，再遇到一個這樣的女孩應該也不難吧。

年輕男孩向她投來眼光，她大大方方地給他們回應。擁有這樣一個女孩也挺好，她會死心塌地的愛著你，即便她看其他男孩的眼神里透露出愛意，他也不會介意。因為他才是把她吻醒的人，他才是她命中注定的人，她不會為了別人變心——只要她不想起過去的那個人。

年輕男孩過來與她搭訕，教她投籃的手型，他們偶爾閑聊幾句，笑得很開朗。他們圍繞在她的身邊，卻完全看不出來她是一台機器人。這讓傑克感到一絲不安。

這次研究超出了傑克的預期，他開始懷疑，以自己的知識背景沒有辦法對這批機器人給出定性的結論。從小到大，比起和人打交道，傑克都更喜歡機械和數字，這也是為什麼他選擇了人工智慧研發專業。記得他讀大學那會兒，市面上的人工智慧全是在流水線上批量生產的商品，用以生產作業，或是服務人類日常生活。而模仿人類的機器人研究還是課堂上的禁忌話題。但這幾年越來越多公司的又開始花大手筆研究更接近於人類的機器人。他也順應著開始看心理學、社會學、哲學的書……但他依然覺得自己是這方面的門外漢，他的見識甚至比不過眼前的小愛。

「剛才你看著我，在想什麼？」從球場出來的時候，她問他。她擦著汗，臉頰紅撲撲的。他差點想把自己的礦泉水分給她喝，轉念一想她不能進食。

「我想了好多事情，因為太久沒來這個地方了。」

「過去常來嗎？」

「是啊，朋友們結了婚，就越來越難約了。」

「所以你沒有結婚對不對？」她又一次因為他沒有結婚而暗自高興，「那你知道你為什麼沒有結婚嗎？」

「為什麼？」

「因為你在等我啊。」

她冷不防地開了個玩笑，害他差點笑得把喝進去的水噴出來。見他笑了，她有些得意。

「你會和我結婚嗎？」

她忽然這樣問他，卻反而像是提醒了他——她是個機器人。她就站在他眼前，但有一道無形的牆讓她變得很遙遠。

「怎麼了？」她問他，「放心吧，我隨便問問。只要你愛我就好了，結婚對我來說不重要的。」

「那你何必要問呢？」

「因為對你來說重要啊。」她溫柔地對他笑笑，牽起他的手接著往前走。

那一天，時間過得不快也不慢。下午，他們在安靜的咖啡店度過。她總能想出話來和他閑聊，他想看會手機的時候，她就輕輕地靠在他的肩上，或是在他的周圍走來走去。她給他一種穩定的愛，有時令他感覺到幸福。但有時，他能感覺到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又莫名地覺得有些累。那麼多的愛，用來做什麼呢？

他又帶她去了一些自己熟悉的地方，他沒有精心設計行程，只是有意地避開了畫廊、琴行、還有那些有可能聽到音樂的餐廳和商場，反正他對那些地方也沒什麼好感。關在公司里好一陣子了，借著帶她出來的機會，正好到一些很久沒去的地方走一走。

一路上，他總是牽著她的手。若是那些存著她的記憶的「意象」不再出現，眼前的女孩就會一直是這副單純、快活的模樣。他帶她去了讀書時常去的大排檔，點了一桌的好菜，卻發現自己沒什麼胃口。

「你怎麼不吃啊？」她看著他。

「也不知是怎麼回事，還不餓。」

「我知道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他倒是好奇她會怎麼說。

「因為你在談戀愛啊，你只感受到你心裡的快樂，其它感覺都不重要了。」

「有點道理。」聽著她甜膩的玩笑話，他勉為其難地吃起來，「過去常來這裡。」

「你總是在談過去。」

「因為未來還沒發生啊。」

她笑了。她笑起來的樣子很天真，他願意為博她一笑再講出一個笑話來。但她的話提醒了他，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他不怎麼期待新的地方，新的人了，彷彿最好的東西該遇上的也已經遇上了，如果兩年前的那個女孩沒有離開他，也許他也已經結婚，做了父親。

「今天過得開心嗎？」他問她。

「嗯。」一臉歡喜地看著他，「你呢？」

「還好。」他如實說。

她有些不解地聳了聳肩。過了會她問他，「你是不是喜歡別的女孩子啊？」

「沒有。我喜歡你的。」他不想看她不開心，何必讓她不開心呢。

她將信將疑地看著他，最後笑著說了句，「那就好。」

華燈初上，他們到了市區。城市的燈火帶著嫵媚，映射進她的眼裡。她被投放在整座樓宇上的廣告吸引，轉而又看向了變換著色彩的樓宇。「這裡好美，我喜歡這裡。」她仰著頭，感嘆著。

城市的夜裡堆滿了人，他牽緊了她的手，深怕她走失。她像是得到了信號，抬著頭，靠到了他的肩上。他隱約地感覺到和她在一起的時光不長了，他也隱約地感覺到還有短暫的美好等待著他。

是夜晚，還是城市讓她變得更加興奮。她的笑聲越發放肆，步子越發輕盈，在這陌生的街頭，她牽著他的手，帶著他穿過人群往前走，彷彿知道目的地在哪裡。她聽聞遠處傳來鼓和貝斯的聲音，再走近一些才聽見清爽的吉他聲和動人的歌聲。她繼續往那個方向走去，擠進人群，樂手們靠在江邊的欄杆上，唱著新潮的歌。她靠在他的身上，帶著他隨著樂聲搖晃著。

「你唱一首歌給我聽好嗎？」樂聲太大，她得扯著嗓子和他講話。

「我唱歌不好聽啊！」

「沒關係啊，我會喜歡的。」

「這裡很多人啊！」

「求你了！」

他搖著頭，「小愛，我們要準備回去了！快下雨了！」他挺享受當下時光，只是有一些擔心樂隊的下一首歌會喚醒她的回憶。

樂隊繼續演奏，好在他們唱的都是近幾年才出的新歌。樂聲過於響亮，不住地灌進他的耳朵，他不禁仰起頭，看著城市的燈火映得發紅的夜空，看著江的對岸燈光星星點點，有那麼一刻，他彷彿看到了自己的生命線，像是一根數軸，而他本人不過是上頭一顆渺小的質點。他抱緊了她，這一刻，只有他抱著的這個人是真實的。

她回過頭來看他，「我唱首歌給你聽好不好？」

「你會唱什麼歌？」

「我不知道，但我覺得我會唱許多許多歌。你知道我會唱什麼歌嗎？告訴我我會唱什麼歌。」

「我怎麼知道。」

「但我想唱歌給你聽。」

等樂隊唱完一首歌，她竟跑了上去，與樂手交流了幾句，她就對著話筒說起話來，「我要唱一首歌給我的愛人聽，但我還沒有想好唱什麼歌，告訴我傑克，你想聽什麼歌？」

她看著他，現在他感覺到人群中的每一雙眼睛都看著他，他討厭這種感受。但現在他只能配合她，總不能當著這麼多人的面鬧出什麼事情來吧。周圍的人們為她鼓掌歡呼，他卻越發緊張了，他不覺得這樣浪漫，竟有一種大難臨頭的感覺。

「你想聽什麼歌？」她又問了他一次。

他只好走上前去，現在他的腦子裡只浮現出了這一首歌，並且他認為這首歌不會令她想起盧，他問樂隊能不能為她演奏《今夜你寂寞嗎？》。樂手們交流了幾句，然後音樂響起。聽著這熟悉的前奏，傑克懷疑她到底會不會唱。

今夜你寂寞嗎？今夜你想我嗎？我們分開了，你寂寞嗎？

她竟真的唱出了這首歌，她的歌聲動人，舉手投足也像極了歌星。她凝望著她，眼中透出一絲悸動。他知道她想起他了，他對她點點頭，她卻皺了皺眉，幾乎是翻了個白眼，她繼續唱歌，樣子有些好笑。他也想起什麼了，被吻醒后，她還在她的懷裡，她給他一個天真無邪的微笑，彷彿是第一次來到這個世界上……他給她聽了許多歌，直到她變得不耐煩……可是為什麼是這首歌？為什麼她把回憶放進了這首歌里？想起和她相處的時光終究短暫，也許明天就要道別了，此刻聽這首歌，竟像是預言了他往後的孤獨。或許他此刻也是孤獨的，過去也是孤獨的，只是他不曾察覺罷了。

她正唱到動情處，人群中有人開始給她拍照，這讓他越發感到不安，他上前牽起她的手，輕輕在她耳邊說了句，「走，我帶你去個地方。」

她心領神會地跟上了他的步調。他們擠出人群，開始奔跑。他沒有回頭，但總覺得身後的人還看著他們，他越跑越快。

「你要帶我去哪裡——」她大聲喊著。

「我還沒想好，我們回家吧！」

「不要——」

「你看，天開始下雨了——」

「沒有啊——」

「那是因為你帶著帽子啊。」

「不要回家啊——傑克，那是什麼？」

他朝她指著的方向看去，是變幻著燈光的外白渡橋。

「小愛，聽話，你慢點——」

她越跑越快，跑在了他的前面，幾乎是拖著他向前，往外白渡橋的方向跑去。他奮力跑著，才能跟上她的步伐。

「小愛——小愛——」他大聲喊著。

雨開始變大，路上的人們撐開了傘，或者也奔跑著去找躲雨的地方。但她跑得好快，她從一個又一個人的身旁穿過，腳步輕盈，彷彿永遠不會感到疲倦。他努力跟著她，身體卻開始變得無力。突然，她甩開了他的手，轉彎，往橋上跑去。

「傑克——快一點啊！」她回過頭來看他。

「停下來，別鬧了！」

她沒有理會，繼續向前，到了橋中央，卻停了下來，她看了看江水和兩岸的燈火，忽然摘下帽子，抬起頭，讓雨淋在自己的臉上。他幾乎就要追上她了，她卻把帽子丟給他，繼續往橋的另一端跑去。他接住帽子，拼盡全力，接續追去。

她在橋的那頭等他，他累得直喘氣，看她停下來了，他也稍微放慢了腳步。雨在他們之間落下，她的目光卻穿過雨簾落進他的眼裡，她在停下來等他，她好像一直在等他。

他走到她的跟前，把帽子扣在她的頭上，牽起她的手，「小愛——」

她湊上前去，吻住了他的嘴。

這一天，她沉靜在莫名地快樂里，沒有問起過去的人，沒有尋找紅色的汽車，沒有想彈鋼琴……這讓他想起了剛啟動她時的樣子，每台機器人剛啟動的時候都很相似。但有幾天他覺得她很特別，沉靜而迷人。

他們在夜色中接吻。那是一個冗長的無憂無慮的吻，像是在他完成長跑比賽后給他的獎賞。雨越下越大，他卻聞到一陣清新，彷彿置身於草木繁盛的庭院，他在她的舌尖、齒間探索。她的鴨舌帽碰到了他的臉，她偷偷地笑了，他也覺得有些好笑，然後繼續吻她。她開始吻他的臉頰，順著耳畔，吻到他的脖子。她的手指撫摸著他的背，他漸漸感覺到她的慾望，他自己的慾望。

他溫柔地將她推開，告訴她，「晚一點。」

夜色中的一個吻，總歸是件美好的東西。如果是在更私密的地方，他會希望這一切繼續。他知道這一切就要發生了，也許就在更晚一點的時候。

「這裡好美。」她心領神會地靠到他的懷裡，「你看那夜燈，那河水，雨落下來，落進我的心裡，濺起來，變成了一朵朵繁花……」

「哦。」

「你不覺得嗎？」

「是吧。」他勉強地應和，他喜歡她的想象力，那畢竟是精神繁華年代的藝術家創造出來的女孩，但他確實沒能想象得出她心中的繁花，「我們回去了好嗎？」

「好。」她抬頭看著他，像是在期待著什麼。

他知道她想確認他的愛意，於是再次輕吻她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