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如果我沒有去加利福尼亞

「到的每一處,我都在找你。做的每件事,我都在找你。直到我找到你。」(《無止無盡的》Endlessly)

清早,我去機場接他。他果然累壞了,累得連寒暄的話都沒有講。

——你不介意的話,我先睡一會。

——睡吧,到了叫醒你。

一路上,我聽著導航,開在全然陌生的路上。見他合上了眼,我關掉了CD機。

現在,我一個人回到這裡,當我開上這段高架橋,我有些認得路了,過了這裡便是市區。我們又在印第安納待了幾天,在這條路上來來回回。

風,聽得到我和你說話嗎?離上次來這裡,三四個月了。那時,我把手伸出窗外,你被我的手掌阻擋,卻從我的指尖穿過了。你還記得我嗎,還有我身邊的男孩。那時你是溫柔的,如今卻變得如此凜冽。但我知道,最冷最冷的日子,已經過去了。

他請我去他入住的酒店用早餐,見他碰到了熟人,我就沒有和他坐在同一桌。吃完我們又在電梯里碰頭,他送我去我的酒店。

——聽過這首歌嗎?那天打車去機場,竟然聽到這首歌。

他從MP3里找到了這首歌。

——這歌很特別嗎?

——當然啦!我唱這歌和女孩子表白啊。

——成功嗎?

——成功啊,然後我們一起去加利福尼亞。

——好浪漫啊。

回來后,他接著和我聊那個讓人心馳神往的地方,然後從這個女孩聊到那個女孩。

——對了,我想當個歌手。你那天不是問我如果可以自己選我想做什麼嗎?

——又能賺錢,又能騙女孩嗎?

——這都讓你知道了。

——你怎麼不問我我想做什麼啊?

——好吧,你想做什麼?

——我想談戀愛寫歌。我想用我的餘生談戀愛寫歌。

——那不錯啊,你寫歌給我唱啊。

——你才不會喜歡我寫的歌。

——哈哈,那你幫我彈一首伴奏吧。我認真的,類似於音樂小樣。

——你要那個幹什麼。

——歌手要有自己的小樣啊,萬一哪天要出道了呢?

我們又一起笑個不停。

他把我送到咖啡館后沒多久,又折了回來。

——對了,你怎麼跑去另一桌吃早飯了?

我迴轉過身,他正用手機發完一條訊息,抬起頭來看我。早晨的陽光透過落地玻璃斜斜地曬進來,落在他深棕色的高領毛衣上。他的臉龐在陰影之下,過了一個周末,長出了一圈鬍子。

——怎麼留鬍子了?

——只是忘記剃了。回頭見。

在我們出發去加利福尼亞之前,我們一直逗留在印第安納。我們繼續聊歌,聊工作,他開始跟我講加利福尼亞的故事,有時他會來找我吃午飯,不在一起的時候,也會發來信息。

——怎麼辦,我女朋友不理我了?

——怎麼你有女朋友嗎?

——是呀,談戀愛啊!誰17歲不談戀愛呢?

我能想象得出他說這話時得意洋洋的嘴臉,竟有幾分惱人。

——我17歲時就沒談過戀愛。

——那可真遺憾。怎麼辦,她不理我了,還想帶她去加利福尼亞呢。

——那你哄哄她嘛。

風,現在我一個人回來,去過的咖啡館,住過的酒店,路過的路,超市,書店,理髮店……我在所有曾經去過的地方兜兜轉轉。我又回來了,我是否已將感傷寫在了臉上?我是否看上去老了?那個時候,我的愛還沒說出口。現在,我帶著我的愛,四處流浪。風,你見過他嗎?他是不是也回到了這個地方?

——要不你和我去加利福尼亞吧?

說這話時,他開著車,沒什麼特別的表情。就這樣,他冷不防地說出了這句話,以至於我完全忘記之前我們在說什麼了。車子正從那段高架橋上通過。

——你有沒有誠意啊?

——沒有。

他笑了。我陪著他,滿不在乎地笑著。

我為什麼沒有一口答應呢?為什麼要多此一舉地問他有沒有誠意呢?如果我一口答應了,他又會怎麼說?

他不在的時候,這句話依然在我的腦子裡盤旋,害我一整天捧著本書,卻沒能好好讀上幾頁。

若是當時就一口答應了,新的旅程是不是就從那天開始了。不必再隔兩天,由我自己把話問出口。若不是我開口讓他帶我去加利福尼亞,是不是到最後他就不能以此責難於我?如今,這句話依舊在我的腦子裡盤旋。

——如果我說這是個錯誤呢?

後來他竟然在電話里這樣說。

——那也是你挑起的錯誤!

若我當時就答應了,若最後不是我開的口,是不是我就能這樣理直氣壯地反駁他了。我又開始徒勞地與他置氣了。

兩天後,我們又路過這裡。威武的橋門,強硬的繩索,高架底下是盤旋的立交橋,我們又一次從這裡駛過。那天,他咬著指甲,像是有什麼煩心事,或是在等一個要緊的客戶的電話。路過這裡,他卻說起了一個女孩的事。

——昨天沒來接你,去了個地方,見了另一個女孩。

——哦。

——吃了個飯,我們說清楚了。

——是嗎?沒聽你提過啊。

——總是這樣,真傷心。本來還想帶她去加利福尼亞的。

我看著他,彷彿真的是在傷心呢。車子駛下那段高架。

——別傷心啦。

然後他給我聽另一首歌,說起了另一個女孩。汽車在高架末端的紅綠燈口停下,即將駛入清晨的市區。

——你也喜歡這首歌嗎?

——嗯,小的時候就聽過。

——我曾經唱這首歌給一個女孩聽,那時候她就要離開我了。

——然後呢?

——我跟她說,我想和她過一輩子。

他停頓了片刻。

——她卻說,如果你早點知道我們是要過一輩子的,我們也不會像現在這樣了。

我倒覺得這女孩想得挺明白,他哪裡是值得託付終身的人?但再一想,如果有人為我唱這首歌,我能一次又一次地愛上他。他又開始咬手指,我讓他給我看了看他的手,才發現他的指甲都被咬得很短,就連邊上的死皮都被咬去了。

——別咬了。

——別管我啦。

——牽著我的手啊。

我伸出手在空中晃了晃,他不以為意。

——那麼你們和好了嗎?

——沒有。

——哦。

這下他真的傷心了。

——但是兩年後,我突然夢到她。

——你有去找她嗎?

——沒有。

——那她現在怎麼樣了?

——不知道,再沒見面過,再沒聯繫過。

汽車在一個又一個路口停下,又再啟動。我很久沒有說話,他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

——怎麼不說話了?

——在替你傷心啊。

我沒有說話,是因為我有話想對他說,卻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其實和你一起,像這樣不說話時,也挺自在的。

——嗯……別咬手指了。

——別管我啦。

——手給你牽著,別咬了。

我又伸出手在空中晃了晃,他繼續開車。

紅燈的時候,他滑了滑手機,快沒電了,這讓他越發焦慮了。我記得那個路口,城市中的小路,車在路口排著長隊,但一個燈次也差不多能過去。我牽起他的手,阻止他把手伸進嘴裡。他沒有說話,也沒有把手抽離,車子再次啟動。我以為那一刻,我們心領神會。

——嗯……有點尷尬。

他居然說尷尬!我好想大叫一聲。他和我講了一個又一個女孩的故事,難道不就是為了這一刻嗎?我以為是我成全了我們。

我依然牽著他的手,望著窗外,不言不語。那幾分鐘,時間是凝固的,不記得是怎麼樣鬆開他的手的,不記得還說了什麼。等我回過神來,已經在咖啡店樓下的停車場。

——帶我去加利福尼亞好嗎?

終於,我把話說出了口。

——對不起,我沒有想過和你。

——你給了我很多暗示。

——所以你上鉤了?

——不要說得那麼輕浮。

——對不起,不是那個意思。

我快沒有辦法掩飾我的難過了,想開門下車的時候,他卻要我等一下,讓他考慮兩分鐘。

我不知道那兩分鐘里他想了什麼,我永遠都不會知道。兩分鐘后他接著問我。

——確定要和我去加利福尼亞嗎?

——確定。

——可以來我的房間找我嗎?

——可以。

——但結果呢?

——沒有結果。等我們到了加利福尼亞,等我的假期結束了,我們就分開。

——你的假期還有多久?

——兩個禮拜。

——嗯。喜歡我嗎?

——有的。

——好,我帶你去加利福尼亞好嗎?

——嗯。

下車你一刻,我覺得一切都變了。

他在我身後兩三米遠的地方,到了電梯口,他又回到我的身旁。我沒有盯著他看,或對著他笑,遠遠近近的,現在我知道,眼前的男孩是我的男孩。我沒有告訴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我的愛得到了回應。也許很快我會失去他,但此刻他是我的男孩。我想讓他以為我是輕浮的人也挺好,那樣即便我們之間有了愛,彼此也不會有負擔。

那天,他陪我在咖啡廳吃飯。臨走的時候,他向我「報告」當他的行程,要先去趟診所,接著去治療他背上的「烏雲」,然後去參加一個會議。我告訴他不需要事無巨細地告訴我。離開后沒多久他又回來了。放了一小罐茶葉在我的桌上。

——送給你。

我欣然收下,雖然有些懷疑這是某個客戶送給他的東西。趁咖啡館里沒什麼人,他蹲下,靠在我身旁。

——幫我個忙好嗎?

——嗯。

他交代我做一些事情,他講了一遍,我竟一個字都沒有記進去。我又請他講了一遍。然後拿出筆記本記了幾筆,彷彿知道是要幹什麼了。我現在也想不起來,那天幫他做了什麼事。

然後他向我伸出手。他依然蹲在我的身旁,濃密的眉毛,長長的睫毛,模樣竟有些單純。

我握住他的手。在早些時候我那胡亂的尷尬的邀約之後,此刻由他向我發出正式的邀約,那一刻,他什麼都沒有說,但我心領神會。等他起身的時候,我才發現他的臉紅撲撲的。我為此嘲笑他。

——那我走了哦,還有什麼話要對我說的嗎?

——對了,你還沒有對我表白?

——還需要我表白嗎?

——要啊,和我表白一次吧!

——再說吧。

他說著神采奕奕地離開了咖啡店。那一刻很美好,像是童話故事的結局。

——錯過你,我真不知道下一個人還會不會來。

我又發信息給他。

——有些感人呢。

他回復我。

如果我和他停留在那一刻,我也認為一切都是值得留念的。那一刻,我們因為要一起去加利福尼亞而高興壞了,像是兩個17歲的青少年。那一刻我們的心一起跳動,假不了,假不了……我知道。

是不是我愛上的是這個男孩,17歲,談著戀愛。好像對誰對不是真心的,卻又為每個女孩開心了又傷心。後來他告訴我那些都是騙我的,那時候他還小還不懂事。為什麼要騙我?為了騙我和他去加利福尼亞?如果真是騙我,也是甜蜜的,不是嗎?有個男孩每天來接我,每天想著法子騙著我,逗得我笑個不停。是不是我愛上的是整天騙著我的這個男孩。

可他向我伸出手時,什麼也沒說。也正是因為那一刻他什麼都沒說,後來,他什麼都沒有承認。什麼都沒有承認。

風,你還記得我坐在這家咖啡館里嗎?他不在的時候我開始給他寫歌。你記得嗎?你不記得了,還有誰記得呢?我一個人回到這裡,我無處告解,無處訴說。我的神情是否已變得冷漠,無從看出喜怒哀樂。

那天傍晚我從咖啡館里出來,走在路旁,竟碰到了他。

他坐在紅色老爺車裡,被堵在路上,正低著頭看手機。和我最後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沒什麼兩樣。

我彷彿預感到了那天會遇見他,因為他曾經在那個時候來接我。也許那不是預感,只是希望。無論到哪裡,我都隱隱約約希望著能再見他一次。我當然希望著再見他一面,不然為什麼我在這裡逗留了那麼多天?我當然知道即使見到他了,也不會再怎麼樣了。我當然有許多軟弱的時刻。

上一次看到他在車裡,已是幾個月前的事了。那回我駕輕就熟地跳進他的副駕駛座。

而那天,我從他的車邊走過,路過那道曾經為我敞開的車門,卻彷彿我們不曾相識。我從他的車邊走過,盡量保持著體面的樣子,他正好沒有抬起頭來。現在端坐在車裡的這個人,已和我沒有任何交集了,怎麼我的愛還在他的身上?這個人,若他知道了我這般自作多情,會愧疚嗎,會感動嗎,還是他根本沒有辦法承受。他再也沒有辦法承受我的愛了,想到這裡,我彷彿又受了一擊,感到一陣挫敗。

——如果我說這是個錯誤呢?

我已經決定原諒他了,我已經不想和他置氣了,但這句話像是像是他留下的詛咒,永遠能給我的理智致命一擊。

——錯是你的錯,愛是我的愛。去你的!我的愛和你沒有關係,我的愛在這個現實世界里沒有客體。

走在冷風裡,我和自己玩著文字遊戲。走在冷風裡,我揚起了頭。

——確定要去加利福尼亞?

我們已經出發了,他還在問我這個問題。

——確定。非常確定。

我告訴他。但我不敢問他相同的問題。如果他反悔了呢?

——對了,你還沒跟我表白呢,你什麼時候跟我表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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