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0章 魅妖【67】
他表情空茫了一瞬,然後僵硬地轉過身,聽著神識中青年沉著的聲音一字一句:
「莫再逼她,師尊。她最愛臉面,若要讓她凄慘地死在人前,恐怕她寧願血濺當場……」
景暮怔怔聽著,滾滾淚珠從臉龐滑落,如一條小溪流到下顎,懸而不落,掙扎少頃,終於順著下顎線匯注至唇瓣,濕漉漉抹了一大片,還是沒能喚回從前的半點殷紅春色。
肩頭那片枯葉沒能得幸玉人垂憐,眷戀片刻便被一陣戚風掃落,跌至玉人足下,恰好接住一粒滾熱的水珠。
「好,好……我不逼她…不逼她了。」
水珠與葉相碰,只滴答一聲輕響,便化為一陣虛無縹緲的霧汽,盈盈升起,再度蒙住玉人的眼。
他喉嚨里忽的湧出股股鮮血來,強烈的作嘔感翻滾著,他身形一晃,抬手捂住胸口,抿了抿唇,一點水漬被舐入——他嘗到了濕濕的咸苦,還有濃濃的血腥。
沒什麼了。
沒了浪兒,他就沒什麼了。
成仙,飛升,通通都不要了。
他再也過不去情劫,終其一生,都會在痛苦沉淪中度過。
浪兒啊浪兒,你何其狠心,讓我最後看你一眼都不能、都不能啊!!
景暮踉蹌幾步,扶樹而立,腰背躬起,整個人都在發抖、發顫,眼神空洞地盯著樹榦的紋路,像是死亡在一點點逼近,他的手指慢慢扣緊,深深陷入樹皮——
身後靜悄悄的。
他的心愛之人在他身後飽受受苦,而他卻不能做什麼,只能枯等著她生命的流逝。
她明明還活著,能對他蹙眉對他冷笑,他觸手可及;可她生命在流逝,他感覺得到,挽回不了。
只要他轉過身,就能與她再說上幾句話,她罵他也好惱他也好,他會哽咽會發瘋但總能真真切切再感受一次;可她愛面子,不願讓人看,他雖悲痛欲絕,卻怎麼也捨不得違背她的意願……
所愛將死而無能為力,切膚之痛不過如此!
沈浪是在沒人回頭看時放下心走的。
她割裂了自己的手腕,就是那隻被景暮捏過的腕。粘稠的血從傷口裡流出來,緩緩滲入泥土。
或許她也痛苦地喘息過一會兒,可這比起經脈俱斷的痛來說還是太輕了。
她走的時候風在嗚咽,天也稍暗,臉上猶帶笑,像睡著一般。
當幾人察覺到時,倉皇地轉過身,景暮跌撞、踉蹌,又是哭又是笑,將她緊緊抱起來,埋在她臉龐痛苦顫抖著,遠看過去就像在耳鬢廝磨。
「師弟,丫頭已經走了,你何不放她自由?!」掌門無奈嘆息。
他顯然也看出了端倪。
這對師徒,怎麼看也不像兩情相悅的道侶鬧彆扭,更像是他這師弟一廂情願強|迫的。
如此,豈不是委屈了浪丫頭?
現在人已經去了,就該放下,還浪丫頭一個清白自由身…
景暮把下巴抵在沈浪頭上,淚水盈眸,茫然喃喃道:「我怎麼也想不到會走到這一步,我怎麼也想不到…我愛她,如何捨得傷她?只因我們是師徒,她便將情分悉數斷絕,這讓我怎麼辦?這讓我怎麼辦?!」
「說來說去,還是你不該!」李望魚喉嚨里擠出一句嘶聲低吼,眼眸猩紅,「你為何要按捺不住撕破臉皮?你若只當個好師傅,浪兒也不會如此決絕!」
掌門錯愕。
這一個兩個的,怎麼都……
景暮沒說話,李望魚重重抿了抿唇,想要推開他自己抱過沈浪,卻不想他怎麼也不肯放手。
「你放開她,她已經走了,你就讓她走得自在些,好不好!」
景暮手指劇烈顫抖,眸光獃滯破碎,彷彿燙手一般撤回,把手放在自己胸前,薄唇翕動,眼眶酸澀腫脹,鼓動翻湧的悲哀把胸膛塞得滿滿的,竟是一滴淚也流不出了。
終於,他永失所愛。萬千孤獨,又只剩他一人承受了。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啊!!!
老天啊老天,難道你就一定要奪走她的性命,一定要害他們兩人分離?!
李望魚把沈浪抱走了。
掌門帶走了沈無雙。
景暮獃滯了許久,才踉蹌著從地上爬起,開始在遍地橫屍中尋找自己的二徒弟。
「蓉兒…蓉兒,為師對不住你!若是為師早些來,說不定還能救下你…」
他蹣跚著,眼底滿是破碎哀慟。
「都是孽,都是孽!」
他跌跌撞撞來到寧蓉屍首旁邊,見昔日鮮活徒兒竟成這般慘狀,悲從中來,又想到被大徒弟抱走香消玉殞的沈浪……
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精緻的玉冠歪歪斜斜,雲白錦衣也被颳得皺巴破碎,他麻木般兀自喃喃:「半步真仙有何用,長生不老又如何…到頭來,我還是孤家寡人,無一人相伴。我心生惡念,心術不正,上天開眼叫我該有此厄,都是我咎由自取…只是不想,害了你們…害了你們啊!」
眼睛乾澀無比,他半點淚意也無,似乎已經把該流的眼淚都流幹了。
他將寧蓉屍首以靈力護住免叫風雨侵蝕,好方便長陵門前來尋屍;他自己,滿目飄搖,一把扯下白玉冠,起身往某個方向哀哀奔去,口中不住冒出一個名字,狼狽如喪家之犬。
真箇是天意弄人!
很久以後,當天辰大陸的人們再提起當年光彩卓絕的景暮仙尊,最先想到的,就是他與小徒弟的那一段風流韻事。
時人興嘆:「本是鴻鵠有禮士,怎堪孟浪落紅塵?」
其行過乎?
過矣!
妄作僭禮,私妻其徒,終以己罪受罰,狂癲一生,溺於虛妄,不能自脫。
而那香消玉殞的小徒弟,自南山一戰後便被尊奉為「天懿娘娘」,時人為她著書立說、興祠辟廟,美名流傳,為後人世代瞻仰。
在大戰中獻祭自我的邱瀾,也被千古傳頌,也就是自那之後,他是天夙仙尊親子一事才得以昭告天下。
李望魚順著自己的人生軌跡,徹底取代曾經景暮的位置,成為了天辰大陸的第一人。
在飛升前夕,他再度踏足當初師徒四人生活過的南山小屋。
重回故地,一切如舊,不見一絲塵灰。
他沉默著凝視半晌,忽然顫顫地吐出一口氣,微笑了一下,輕聲道:
「我來跟你們道個別。」
他眼眶慢慢紅了,茫然四顧,沒能看到那顆碩大瑩潤的夜明珠。
她最喜歡在夜明珠下看話本子,還會從話本子里撿幾句渾話笑嘻嘻地逗他。
他緩緩轉過身,扶著門踏出去,胸膛內似有滾滾冷氣在翻滾攪動,讓他險些窒息。
「別急,別急……我馬上來找你了。你是不是還在天上等我呢?」
他搖頭笑著,流著眼淚,走出院子。
而在他走出去的那一刻,寂靜冷清的小院子中忽然出現了一個蓬頭垢面認不出相貌的人,懷中揣著一顆圓潤的夜明珠,寶貝似的一下一下撫摸,口中痴痴低喃:
「這人真怪,來找你來了,我才不讓給他……」
長陵門。
掌門急急迎上來,眼含淚光:「怎麼樣,見到你師尊了么?」
「見到了。」青年模樣的天辰第一人笑了一下,滿眼悵然,「還是老樣子,把夜明珠錯當成小師妹,抱著不肯撒手。」
「你為何不將他帶回來…!」掌門唉聲嘆氣。
李望魚挪開目光,閉了閉眼,低聲艱澀道:「放不下的,何止師尊一人。」
天邊忽有金光亮起,徐徐的光暈驀然將他包裹……
「想來去了天上,我就能再見到她了。」
青年眉眼緩緩舒展,竟是笑了起來。
「望魚!」掌門目光既喜又悲,眼中晶瑩晃動,咬了咬牙,倏然追上喊道,「若在天上看見那丫頭,就讓她回來看看,這兒不是什麼豺狼虎穴,這是她家,是她家啊!」
那束耀眼的金光終於消失。
掌門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師侄被一群光彩流溢的仙人接走,消失在他的視線中。
成仙的成仙,丟魂的丟魂,死的死,瘋的瘋,最後剩了些什麼呢?
什麼都不剩了。
只有淡淡的,涼風漫過的悲哀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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