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殤] 連天衰草 望斷歸來路[二]
空氣很潮濕,想象白晝里不斷的穿行,我們會邂逅哪些影子,留存哪些懷念的跡象。看見的熄滅了,消失的記住了,誰是誰非,來來去去,告別離開,都不再重要。世上原本就有許多無奈,在親眼目睹了太多的離別之後,才明白,也許對他們來說,這是最幸福的一種解脫。
其實我們都一樣,總是跳不出自己設置好的那一個圈子。
精神好一些的時候,允禩會與我聊天,「從北京到江寧,只要一個時辰?」他會問一些三百年後事情,然後就是滿臉的不敢相信。我笑說:「是呀,我們那時候有飛機,可以載人從天上飛過去。」
說著說著,他又會沉沉地睡去,我安靜地對著窗外逸射進來的陽光,說不出一句話。於是忘記了心的方向,忘記了尖銳的傷痕。因為傷口的划痕會一天一天的癒合,疼痛會逐漸消失,千帆過境,依然留在心上的,又是什麼呢。
他睡著的時候,我就會靜靜地回想那個遠離了我很久的世界里的一切,也很想弄明白,這兩個世界究竟哪一個對我來說才是真實的。又忽然會覺得,其實,有沒有結局,都無關緊要了。
在最後一刻,他還是忍不住問了一些關於胤禛的事情。
「他是一個好皇帝么?」允禩睜著雙眼,聲音有些空洞地問道。我點點頭:「他有功也有過,但他確實是一個兢兢業業,為國為民的好皇帝,如果沒有他,便沒有日後的康乾盛世了。」
「康乾盛世……」允禩喃喃地重複道,我恍惚地盯著前方,說道:「可他也背負了幾百年來後世的滾滾罵名,說他猜忌多疑,刻薄寡恩,陰狠毒辣……」允禩沉默不語。
我微微一笑道:「不過,那些都不重要了。」時光會像風濁水浸一樣,將一切拋入茫茫塵埃之中,蒼茫涌動,笑書百年孤寂,還有什麼看不穿呢?「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我輕輕地念道,我們相視而望,瞭然地一笑。
「你的那個時候聽上去真的是很好。」他會眯著雙眼,有些神往地說道,我就笑了:「有好也有不好,像我們那個時候空氣污染已經很嚴重了,在城市裡幾乎很難看見星星。北京還經常會有沙塵暴,黃沙漫天飛舞的。」
他驚訝地問:「真的?那如何是好呢?」我搖搖頭:「種樹……環保唄,不過這是個大問題,我不是研究這個的,我也說不上來。」他靜默了片刻,輕聲說道:「還是希望下輩子能在你說的那個時候生活。」
我握住他的手,柔聲道:「會的,一定會的。」他笑了笑說:「會不會再遇見你?」我也笑:「也許我們已經擦身而過無數次了。」
他輕聲笑了起來,有些氣喘,「熙臻,若真有下輩子,你還會願意再認識我么?」眼淚涌了上來,年輪縮回,所有的事,最終還是要放手。但如果時光流轉,回到過去,我想,我和你的選擇還是一樣。
「會的,哪怕最終還是不能和你在一起,我也願意,再愛你一次。」我俯身在他的唇上印了一個吻,淚水終於滾滾而落。
他嘴角微微揚起一個笑,夕陽黃昏,光彩只在無奈的目光里稍作停留,便隨風散去。「其實,皇阿瑪命你出宮那日,我一直都站在院子外面。」他輕輕呼了一口氣,「那時很想告訴你,一直未曾說出口的話,卻始終只是站著,沒有走過去。熙臻,對不起,我心中牽絆顧及太多,我有,始終無法放下的東西……」
他微微抬起手,輕輕撫著我的臉頰,「直到我聽完你唱的曲子,看著你與老四離去,明白,我已永遠失去了你。」
我已經泣不成聲,好像失掉了所有的力氣,他微微笑著,眼裡的光在逐漸黯淡下去,「這是很早就該對你說的,我愛你……」
我愛你……終於,落日的餘暉灼痛了所有的回憶。
「那首曲子很好聽,再唱一遍給我聽吧。」他輕聲說道,我模糊著雙眼,哽咽地哼唱著:「那天的雲是否都已料到,所以腳步才輕巧,以免打擾到,我們的時光,因為註定那麼少……」
意識變得更加深刻清晰,「熙臻,如果我去求皇阿瑪,你可會願意做我的側福晉?」那年暢音閣外的風景,已風乾成亘古的記憶,在錯誤的時間錯誤地相遇,留下的卻不僅僅是一抹痕迹。如果腳步沉重的走不下去,能不能不再僅僅為了生活。而是為著自己,活的純粹一些?
他眼中的光終於消逝,緩緩合上了眼瞼,一陣風彷彿靜靜地從我身邊吹走了,我知道風走過的地方有什麼正在生長——或者,正在死去。我想到很多年前,江楓漁火,此一別,便是經年。
「風吹著白雲飄,你到哪裡去了,想你的時候,抬頭微笑,知道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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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臻!熙臻,跟我說話!聽說你這樣不吃不喝好幾天了,你這是在做什麼?」我茫然地抬起頭,凝視著十三焦灼的面龐,像是看見闊別已久的親人一樣。「他死了……」我努力地讓聲音衝破自己的喉嚨,伏在十三的懷裡放聲大哭,十三拍著我,安慰道:「我知道,我知道……」
死亡就是這樣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的一件事情,幾天前我們還靠在一起靜靜地說話,而今,卻是已隔陰陽。我一直想著那些時光,始終無法詮釋你與我的記憶有著哪一種關聯,「會不會再遇見你?」「……我愛你……」這大概是我命運的慣性吧,比如忘卻比存在更痛楚。
「我已命人將八哥與八嫂合葬。」十三看著我道,我擦了擦眼淚,點了點頭。「你……」十三遲疑了一陣,我輕輕搖了搖頭,他也苦笑著搖頭道:「那麼先去我府上吧,讓宛寧陪陪你。可好?」
我恩了一聲,點點頭起身便要走。「我命人來給你收拾吧。」十三轉身要出去叫人,我喊住了他,默默環視了一圈,我輕聲說道:「我沒有要帶走的東西,走吧。」
眼晴盯著腳下裝滿回憶的路途,時光在心底留下悵然的紋路,「哪怕最終還是不能和你在一起,我也願意,再愛你一次。」看吧,一時的枉然,就這樣糾纏成生命中的片斷,抬頭看著雲邊微笑,請你,請你記得,記得我的笑靨。而不是,我的郁憂和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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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過了多久,時間對我來說彷彿是靜止的,我常常想起允禩,接著又想起胤禛,想著想著,眼前就是一片模糊。總是忘了應該怎樣找尋出口,總是在瞬息之間就突然流離失所。避不開許多羈絆,逃不掉的相思繾綣,明知,此際的相思,早已是了無益處。為何每一次的撿拾,都是空洞洞的不舍與無法摒棄?
「熙臻,別再傷心了,你這樣終日愁眉不展,長此以往,會抑鬱成疾的。」十三看著我,無奈地說道。我露了個笑容給他:「那我笑,還不成嗎?」
他搖了搖頭,嘆道:「你還不如不笑!」我倒是真被他逗笑了起來,說道:「我沒事,只是想安靜一陣子而已。」
他點點頭道:「這兒還住的慣么?覺得還缺些什麼?跟我就別客氣。」我笑道:「我不客氣,我跟你還有客氣過么?」搖搖頭,我垂下眼睛道:「缺什麼?什麼都不缺,可仍然覺得少了很多東西。你明白的,紫禁城什麼都好,可始終不是我想要的。」
十三低頭靜了片刻,說道:「過兩個月我要去熱河,不如你也一塊兒去散散心。」我抬頭看著他道:「皇上也去?」十三搖搖頭:「皇兄是一刻都不能離開京城的,所以讓我與十六弟,還有馬爾塞去熱河圍獵。」
我想了想,說:「那到時候再看吧,怕是不合規矩,又難免惹人閑話!」十三看著我嘆道:「曾經最不守規矩的人,如今竟滿口都是左一個不合規矩,右一個不合規矩!」我笑著說:「難道你不是么?我們都不是當年的我們了,沒有人可以回到過去的!」
想起往事,心中總是酸澀,事過境遷,物是人非時,再也回不去從前。
沉默片刻,十三忽然抬起頭說道:「我今日偏要再回到過去一次!」說著,還沒容我反應過來,便拉我出門,走到院子里的涼亭坐下,吩咐下人備些酒菜上來。我歪著頭笑看著他沒有說話。
他問我道:「咱們上一次痛快地喝一場是什麼時候?」我努力回想了下,搖頭道:「記不得了。」他有些失望地點點頭:「我也記不得了。」我們相視而望,一起大笑起來。下人手腳麻利地擺上酒菜,行禮后又退了下去,十三倒了兩杯酒,舉起杯子道:「來,為了這個記不得,幹了。」我笑著與他碰杯,然後一飲而盡。
他夾了一筷子菜給我道:「吃些菜,皇兄總對我說,如今身子不似從前,喝酒也要循序漸進,不能豪飲了。」
我哭笑不得地看著他:「你與宛寧是怎麼了,時不時就在我面前提一下,一會兒說這個是皇上特意吩咐的,一會兒說那個是皇上派人送來的,一會兒又說皇上說了什麼什麼。連三歲小兒都知道咱們大清朝有位皇帝的存在,不用這樣總是提醒的吧!」
十三笑了一下,喝了口酒道:「熙臻,你不想在皇兄身邊兒么?」我搖了搖頭,苦笑道:「你是怎麼了,喝多了么?怎麼竟這樣糊塗起來了?就算我想又如何?還可能么?如今我是什麼身份?」
「不是沒有可能,」十三認真地看著我說道:「咱們滿人本就不似漢人有那麼多的條條框框,入關之後,雖說定了祖制規矩,可……可我朝也早已有過先例!昔日世祖章皇帝與孝獻皇后董鄂氏,不正是……」
我的心大力地抽了一下,順治與董鄂妃!我不禁幽幽地看了十三一眼,他怎麼能將胤禛和我與他們相比?那是一段千古佳話,薄命的董鄂妃,痴情的順治帝,即使幾百年之後,也依然為人們所津津樂道,爭相傳頌。而雍正呢?我呢?他的感情隱藏在他的政治成績和雷厲風行的手段之下,即使偶爾提到,也只有一筆代過,至於我,不過是淹沒在歷史洪流中的一個小人物而已,連個名字都未曾留下。
我搖頭道:「那不一樣,不一樣……」「怎麼不一樣?」十三反問道:「皇阿瑪早就說過,我愛新覺羅家總出情痴,皇兄對你的感情,依我看絲毫不亞於世祖爺對孝獻皇后!為何他們便可相守,你們不可以?」
「因為……」我找不到任何語言,是啊,為什麼不可以相守?順治和董鄂妃之間經歷了什麼?會比我們多還是比我們少?在博果爾死去的那一刻,董鄂妃的心中又在想些什麼?為什麼她敢走出那一步,可我卻在退縮呢?是因為我知道她後來成了孝獻皇后,這段愛情又被千古傳頌,而我……我什麼都不是……是這樣嗎?當年我不顧一切想要回來的那種勇氣,那種決心,隨著世事的變遷,時間的流逝,已經一點一點地消磨光了,如今我的心中,滿是顧及,滿是害怕,還有……滿是傷痛……
我抬頭看著十三:「你不過比我大幾歲而已,世祖爺與孝獻皇后是如何,你也未曾親見,如何能將我們相提並論呢?」
十三嘆了口氣,將杯中之酒喝光,看著我道:「熙臻,熙臻,你不明白!俗話說英雄難過美人關,正是一點都不假!我大清自開朝以來,這一個情字,不知引來了多少聲嘆息!我太宗文皇帝在宸妃病逝后悲痛欲絕,不到半年便撒手人寰,世祖章皇帝在孝獻皇后病逝后更是痛徹心扉,不顧任何人的阻攔將她追謚為皇后,從此一病不起,不久后便駕崩。前兩朝俱是如此,皇阿瑪的心中不能不害怕,從小,他就告訴我們,越是喜愛的,便越是要剋制。皇阿瑪這一生有過無數的女人,他卻從未專寵過某一人,他讓妃子們都雨露均沾,為他生兒育女,開枝散葉。可他沒有想到的是,越是克制自己的情感,到最後,恰恰是最無法剋制的。」
我聽的入了神,愣愣地看著十三,康熙無法剋制的情感?是誰?十三搖了搖頭,繼續說道:「自孝昭皇後去世之後,皇阿瑪十二年來都未再冊立皇后,朝臣屢屢上奏請求冊封中宮,皇阿瑪均已『朕心少有思維』為由,一直遲遲未許。當時的皇貴妃,便是後來的孝懿皇后,誰都知道皇阿瑪很喜愛她,也很信任她,將六宮交由她統領,但卻並不常常召幸她,她只為皇阿瑪生了一個女兒,就是八格格,可惜八格格剛出生不久便去世了。相反,那個時候,其他的妃嬪卻不停地為皇阿瑪生育兒女。康熙二十八年七月,皇貴妃病重,轉眼就到了彌留之際。皇阿瑪聞訊驚呆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甚至連站也無法站穩。越深愛,越克制。他一直深深克制著自己對皇貴妃的感情,卻不想,竟成了終身的遺憾。」
十三深吸一口氣,閉上了眼睛:「那一年,我僅有三歲多,可我永遠也忘不了皇阿瑪那悲痛欲絕的模樣。他匆匆下旨為病榻上的皇貴妃行了冊封禮,在冊封的第二天,這位新皇后便與世長辭。皇阿瑪悲從中來,不能自己,竟綴朝五日,守著皇后的靈柩,不吃不喝,痛哭流涕,寸步不離。當時宮內上下人心惶惶,都擔心皇阿瑪也會像太宗、世祖一般一病不起。可皇阿瑪還是堅挺過來了,因為比起皇后,他明白這大清朝更加需要他。後來,你也知道的,皇阿瑪一生都未再立過皇后,只是將孝懿皇后的妹妹立為了貴妃。皇阿瑪一生當中所作之詩,有無數篇都是為了孝懿皇后所作,可見他對孝懿皇后感情之深,還有愧疚之深!」
「熙臻,你不會不知道,」十三站起來撐著桌面看著我說道:「四哥從小是由孝懿皇后撫養長大的,與孝懿皇後母子情深,這也是為什麼仁壽皇太后更為喜愛十四弟的原因!孝懿皇后臨死前是如何,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了!皇阿瑪克制自己的感情成了終身的愧疚與遺憾,他不想再重蹈覆轍!熙臻,身在帝王之家,三宮六院,佳麗無數,這是自古以來就無法改變的事實,但心中真正的所愛,一生卻只有一人!」
我捂住胸口,彷彿快要窒息,「可是……可是……」我茫然地喃喃念著,卻什麼都說不出來,心中又痛又酸,一次次提醒自己,一次次又在遺失著自己,總是害怕著,不敢去面對,不想去面對,徒然任著相思的釅醇,沉醉又清醒,迷離的心緒穿梭不停。
十三坐下來,重重地嘆了一口氣:「熙臻,你與皇兄之間經歷了那麼多,卻始終被太多的人事阻隔。可如今,你告訴我,橫在你們之間的還有什麼呢?我知道對你來說這紫禁城是個牢籠,我又何嘗不是這麼覺得?但我卻有可以讓我願意為了他將牢籠當作家的人割捨不下!熙臻,你難道就不能為了皇兄,將紫禁城當作家么?」
我撐著頭,哽咽地說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真的承受不起再一次的失去了,你們任何一個人……再看著你們任何一個人離我而去,我想我都會瘋掉!」
十三拉下我的手,說道:「那麼我們誰都不要離去!我和你一樣,我也再承受不起失去!熙臻,我們是一家人,誰也不要再失去誰了,我們已經失去的夠多了!除了緊緊抓緊現在擁有的,我們還能做什麼呢?人生苦短,為何還要再蹉跎光陰?明明可以的幸福,別再讓它溜走了!」
十三抓起桌上的兩壺酒,往我手裡塞了一壺,掀起蓋子丟掉,沖我一舉道:「來,這樣喝才痛快!」我心中情緒翻湧,站起來將酒壺與他相碰,猛地一仰脖將酒灌了下去。溢出的酒水順著頸子滑進衣領,緩緩浸濕了衣服,**辣,又涼颼颼。
十三喝乾了壺中酒,用袖子擦了擦嘴邊的酒漬,看著我說道:「昔日俞伯牙於鍾子期墳前揮淚彈奏《高山流水》,之後挑斷琴弦,砸碎瑤琴,從此不再彈曲。熙臻,若有朝一日你也離我而去,我允祥從此再不沾酒一滴!」
說罷,他將酒壺摔在地上砸了粉碎,緩聲念道:「摔碎瑤琴鳳尾寒,子期不在對誰彈,春風滿面皆朋友,欲覓知音難上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