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殤] 連天衰草 望斷歸來路[三]
我在想著要不要去見他,十三說的每一句話都字字扣在了我的心上,一直以來,總是在等著他來找我,等著他來看我,他為我做了許許多多的事,或許這一次我應該主動走到他的面前去。只是,想到要再一次走進那座冰冷的皇城,心裡就不寒而慄。記憶中,有些人有些事像輕煙杳然,有些人有些事又似淡煙般存在,存在與消失,只不過是兩種對立的、或者說是妥協著的方式。知道誰曾經經過,知道誰曾經發生,笑著走著,哭著走著,都是走著,來來往往都是曾經。
可是,我還是能清楚地感覺到,它們帶走了我一部分的生命。
我的心回到遙遠的過去,那個在泰山腳下靜謐的夜晚,我坐著,他站著,靜靜地互相對望,任柔柔的月光傾瀉在身上。那年的寂月清殤,長夜未央,已經變成生命中無法磨滅的痕迹。那時候我們都還很年輕,我們之間靠的很近,沒有隔著那麼多的鮮血人命,沒有陰謀,沒有痛苦,沒有無奈……十三還是那個意氣風發的拚命十三郎,允禩、九阿哥、十阿哥、十四……他們有爽朗的笑,有相互打趣的閑情。那個時候巧兒會坐在我的身邊,邊縫襪子邊絮叨地對我說著看到哪宮的姑姑苛責新人,那個時候若憐還是個小姑娘,在家中與她的二哥一起抓蝴蝶……
時日長了,就會忘記時光流轉中的某一天,有看著血液從體內流溢出來的觸目驚心,在拒絕溫暖的漫漫長夜中,在獨自一人對鏡傷感的時候,才會看到某年某月某日某時臉上隱匿的淚痕。
「皇兄在圓明園。」十三對我說道。我抬頭仰望那一年遺失在光陰之外的風景,如果,可以伸手抓住的話……「帶我去吧,但是別讓任何人知道。」
我換上太監的衣服,跟著十三去了圓明園,秋風剛過,黃昏的圓明園中一片蕭瑟而又絢爛的景色,我們一前一後地在路上靜靜走著,十三回頭看了看我,忽然說道:「那個時候你問我,如果知道很多年後,這兒將會毀於一旦,現在我們還會不會修葺它,是么?」我微微一笑,點了點頭,十三也笑了,他轉過頭去,看了看遠處的風景,很輕地說道:「我想我會的。」
我想我也會的。我在心中這樣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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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培盛遠遠地看見我們過來,忙向十三請了個安,接著就轉身進去通報,我聽見胤禛的聲音從那扇門后淡淡地響起:「喧。」心就大力地跳動了起來。
十三轉頭看了我一眼,走進門去向胤禛行禮。蘇培盛退了出來,轉過身,眼神在我的臉上掃過一眼,剛剛移開,便猛然頓住,一臉不敢置信地盯著我。「姑……」我忙做了個掩嘴的動作,他很快地收了聲,臉上卻揚起了喜色,向我行了個禮,接著不動聲色地將周圍的太監宮女一一支走。
「她還是不肯見朕么?」門後傳來的話語深處,彷彿透著絲絲疲憊,心中酸楚,我們不過分離數月,可那聲音卻像是隔了千年。「皇兄……」「好了,你不用說了,朕知道她的性子。」
那些隱忍的話語是什麼,胤禛?你知道我的性子,你總是那麼了解我,輕易地可以把我看透。那麼你肯定明白,我不是不敢面對你,而是不敢面對自己的心。在這個夾雜了太多的陰謀詭計、爾虞我詐,每走一步都異常艱辛的華麗而又冰冷的紫禁城裡,愛越深,傷越深……越是喜愛的,便越是要剋制,我們都明白這個在這裡生存必須懂得的道理,卻依然害怕遺憾,卻依然恐懼失去。說到底,我們也都是貪戀不甘的人而已,最終,會不會也將跌落進塵埃里……
我接過蘇培盛遞來的茶杯,沖他笑了一下,轉過身走進了房間。這樣的幾步路里,我不知道那些被我拋在身後的都有什麼,就像我也不知道前面等待著我的會是什麼。這一切原本只是一場周轉,我們還有什麼理由,不在有限的生命里,緊緊抓住那些我們還能抓住的東西。比如,未完成的曾經。
十三抬眼看了看我,沒有說話。胤禛坐在炕前,眼睛盯著地面,他穿著絳色常服,身形消瘦,面部依然分明的輪廓上,刻著歲月的痕迹,還有絲絲無奈與哀傷。十三默默地退出去了,關門的時候,胤禛詫異地抬起頭,目光凝滯在我的臉上,四目相融,那一刻心中彷彿都閃過了萬千思緒,可誰也沒有辦法去形容那究竟是一種怎樣的情感。
我走上前去將茶放在了桌子上,脫下了太監帽,握住他的手,柔聲說道:「是我要十三爺這樣帶我來的。」西下的陽光透過窗欞灑在了他身上,火紅的色彩卻映得他的臉色越發蒼白,但眼裡卻像是有一團火在熱烈地燃燒著。
他頓了頓,像是不相信眼前的我是真實的一般,接著又猛地一把將我拉入懷中,大力地摟著,彷彿隨時可能會失去一樣。眼中泛起了淚意,我也緊緊地擁住他,我們已經失去了太多,在這個冷暖自知、人心叵測的世界里,我們只有彼此,只剩下彼此。
「怪我么?」一個低沉的聲音在頭頂上響起,我卻想到那一年,在岫雲寺後山的小院子里,那個曇花綻放的夏夜,他也是這樣面色蒼白地問我……我用力搖了搖頭,他捧起我的臉,像是在極力剋制著自己的心緒,他顫抖地說道:「熙臻,我們已沒有更多的時間可以去蹉跎了,答應我,不再離開了,你說過的,我去哪,你就去哪。」
眼淚顆顆滴落,我哽咽地問:「我們之間真的沒有任何阻隔了么?真的再也沒有任何人能分開我們了么?」他灼熱的呼吸噴洒在我額頭,「沒有了,再也沒有了,」他喃喃地說著,「相信我,相信我……」
心中喜悅、酸痛還有不安,各種情愫一起涌了上來,窗外的斜陽如火一般地燃燒著,一如此刻我的心情。胡蘭成在與張愛鈴結婚的時候,曾也對他們的感情有過「願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的期待,我曾一度為這兩句話深深的迷戀。歲月靜好,現世安穩……那是怎樣的一種幸福,如何深刻的愛情,讓張愛鈴那樣脫俗的傳奇女子,也甘心「低到塵埃里去,心裡依然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不在意他有家室,不在意他的身份,全身心投入到火焰一般的愛情中。但最終,卻還是讓張愛鈴寫下了「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經不喜歡我的了……我將只是萎謝了。」
也許這已經成了我的習慣,所以幸福的時候也不安,喜悅的時候也痛苦,從此真的可以不懼不憂了么?這冰冷的紫禁城真的可以成為我的家么?
我抬頭凝視著胤禛,說道:「十三爺與我說了孝懿皇后的故事,」我伸手撫摸他的臉頰,「為何你從未對我說過呢?」他握住我的手放在唇邊輕輕地吻著,眼裡有濕潤的痕迹:「熙臻,你知道么?我那時跪在皇額娘的靈柩邊,親眼目睹著皇阿瑪完全失態的神情,當時我的心裡只是震驚,這些感情我在許多年以後才終於完全明白,心裡不願意去想那一刻他們心中有多少怨,多少憾。我害怕我們也會重蹈覆轍,熙臻,答應我,不要再離開我了。」
我注視著他眼眸深處的絲絲軟弱與害怕,在他漆黑的瞳孔里,映照著同樣透著不安的一雙眼睛。我們都一樣,我們都一樣……這一瞬間,我們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是,我只有他,他只有我。我深吸了一口氣,用力地點點頭,緩緩地說道:「天上人間,生死無悔。」他喜悅地一聲低喃,又緊緊地將我摟在了懷裡。
我的頭抵著他的胸膛,不禁閉起了雙眼,就算還有著不安,就算還有著害怕,就算心裡還有著過去無法磨滅的痕迹……或許,我已經學會該如何對痛苦甘之如飴。於是對過去的一切,和依然存在的一切,也都可以寬容。
他低下頭,一個滾燙的吻落在我的耳邊,一連串地吻著,到我的臉頰,又吻上我的唇,那些隱忍著的痛苦、無奈隨著他的吻一一傾瀉而出,如果我們之間沒有經歷過那一切,那麼此時此刻,心中還會不會有這樣強烈的感情?我心中對他的愛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濃烈過,像是已經裝不下,要迸發出來一般。
他的吻沿著面頰一路滑進了我的脖子,手解開了那套太監衣服的盤扣,又扯開了我綁著的辮子,散落一頭的青絲。我的心大力地跳著,臉上熱的像是發燒,手也不知道該擺向哪裡,頸邊和耳際都因他的吻和重重的呼吸傳來陣陣酥麻的感覺……他忽地將我抱起向裡間的卧房走去,太監的外袍已經滑落在了地上,我將頭埋在他的懷裡,不敢呼吸,不敢出聲,心中有些怕,又有些期待,還有些傷感。如果不是那麼多的溝溝坎坎,**折折,我早就該是他的人了……
胤禛將我在床榻上放下,那些前塵舊事在心中翻滾,淚眼模糊地看著他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著我,我伸手環上他的脖子,抬起頭吻他,一陣顫抖傳到了我的身上,或許是他的,又或許就是我自己的,滿口的疼惜、苦澀,在唇齒之間游弋。
他伸手放下了帳子,將我擁入那片只有我與他的天地之間,他灼熱的吻每印在一處,那寸肌膚就隨之點燃,就象一蓬明明滅滅、搖搖曳曳、熱熱烈烈的火。而那些寒冷,早已被我們屏除在外。
「熙臻……熙臻……」他一遍又一遍喃喃地喚著我的名字,「你是我的,是我一個人的……」低喃的囈語在我的心間激起了絲絲震顫,我閉上雙眼,任由自己融化其中。總是太疲累的心靈,在紛雜的世界里似乎丟掉了自己,然而沒有離空的澄清,會看不到絕世的完美,愛了,痴了,疼了……不如此刻,紅塵一醉。滿世界無聲清淡的落痕,有你,有我,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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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風在霧裡穿行,微微顫抖了那一抹綠的身形,我疑惑地站在原地,看著前面那一個綠衣女子的背影,她緩緩轉過頭,我驚喜地叫道:「巧兒!」她笑意吟吟地望著我,柔聲問道:「妹妹,現在你幸福么?」我低頭曖曖地一笑,說道:「我也說不上來,覺得幸福,可心裡依然不安。」
她走上前來握住我的手,好像多年前經常那樣做的一樣,笑著說道:「若是你害怕眼前的幸福隨時會消失的話,就努力珍惜好每一天吧。」我愣愣地看著她,有些恍惚地問道:「巧兒姐,我和他真的可以幸福了么?」
她溫柔地一笑,幫我理了理頭髮:「那就要看你心中對幸福是如何理解的了。」我不解地盯著她,她笑著,身體漸漸模糊開來,「記著,珍惜眼前就可以了……」
我睜開雙眼,對上胤禛滿含著寵溺的眸子,不禁彎起嘴角微笑了起來,猛地意識到了什麼,臉又刷地一下紅了,禁不住將腦袋往下縮了縮。頭頂傳來幾聲低笑,他一把摟過我,有力地擁著,我將頭埋在他的懷裡,頓了半晌,悶聲問道:「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過了晚膳的時辰了,你餓不餓?」我低低地恩了一聲:「有點兒……」胤禛輕輕撫摸著我的頭髮,另一隻手撩開帳子叫道:「蘇培盛!」屋外蘇培盛的聲音傳來:「奴才在!」
我恍如初醒一般地叫了一聲,忙攔住他的口,驚問道:「你,你幹嗎?」沒容胤禛回答,蘇培盛已經躬著身子推門進來,我大窘著忙躲在胤禛身後,用被子把頭蒙了起來。
胤禛笑了一陣,吩咐道:「準備沐浴,傳膳。」「遮!」蘇培盛應著,又退了出去。胤禛拉下被子好笑地看著我:「還蒙著?不想起來了?」我瞪了他一眼,忙坐起急忙套上衣服,他笑著將我攬入懷中,默默地摟了我一會兒,沉聲道:「不用怕,日後一切有我。」
我心頭又掠過一絲不安,如今我的身份不比從前,就算是順治爺有過這樣的先例,也不是什麼說可以就可以的事情,外邊兒早有傳言把胤禛傳的一無是處,這樣豈不是更加招人話柄?
我心中突兀地一抽,腦海中浮現出了允禩的身影,痛楚迅速縮緊了,對不起……那些印在心底的話語又湧上了心頭,是因為知道已經沒有時間了,才會說出那些一直未曾說過的話,怕帶著一輩子的遺憾而去。我也是的,我也是的,不知道還有多少時間,所以才想匆匆抓牢深淵中唯一的一絲幸福。那些愧疚與傷痛在我心中已種成了傷口,我只是希望所有人都可以開心,但最後卻滿滿都是傷痛,世事總難遂人願。還是期盼著你在某個我不知道的空間可以生活的快樂些,原諒我的自私,我只是,太渴望一些東西,又始終太害怕一些東西了……
心頭思緒萬千,只化做了低低一聲悶哼,胤禛沒有說話,只是緊緊地攬住了我。
我笑盯著桌上的酒杯問道:「這是做什麼?」他從身後摟住我道:「洞房花燭夜怎能沒有合巹酒呢?」我心一慌,別過頭去不看他,記憶中有些東西被打亂,也許,只能靠著時間來撫平那些缺憾的痛楚,又或者那樣也是徒勞,對於我來說,忘卻比存在更痛苦。
胤禛搬過我的肩膀,認真地凝視著我:「熙臻,我會盡餘生之力好好待你,定不會再讓你吃任何苦。」我的心裡柔柔的一動,將方才一直環繞著我的不安與愧疚壓在了心底,可能那個夢就是我潛意識中的想法,只是借著一直想念的人說出來了而已。沒有要很刻意地去做什麼,去忘什麼,那些傷痛也許一輩子都會留在心間,但眼前,才是此刻我最要去珍惜的。我夢的裡面,是穿過天涯、穿越世紀的演變,我夢的中間,始終還是深情的原點。我笑著點了點頭,端起桌上的酒杯,繞過彼此的臂膀,緩緩飲下。
「咱們在園子里住到年前回宮,可好?」邊吃著菜,他邊對我說道,我一點頭,道:「好。」他笑看了看我,又說:「以後我去哪,你就去哪,可好?」我又點點頭,轉而一想,又斜睨著他道:「難道你去早朝,我也跟著么?」
胤禛哈哈大笑,摸了一下我的臉道:「其實你扮小太監,還是挺像的。」我嗔了他一眼,嘴角卻止不住上揚,這樣的幸福好像一場夢,如果這真的是場夢的話,我希望永遠也沒有醒來的那一天。
「熙臻,這一天,我等了很久了。」他撫摸著我的臉,定定地看著我說道,「曾經我不能理解皇阿瑪所做的一些事情,而如今,當我站的和他一樣高時,我才能看見這個位置上有著的太多無可奈何,也明白了為何昔日皇阿瑪會要我做孤王。自古君王多寂寥,天下之大,能真正理解我的,卻寥寥無幾。只有你和十三弟在我的身邊時,才讓我覺得不是那麼絕望了。熙臻,我看似擁有天下,但其實,我什麼都沒有,我只有你們。」
我握住他的手,凝視著他眼中瞬間流露出來的脆弱,心中的感動像暖流一樣流淌至全身,我溫柔地回望著他。「因為懂得,所以慈悲。」我微笑著說道,眼中卻隱隱泛起了點點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