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五章 救回來了
整整五分鐘后,季欣然才平靜下來,抽泣著答季容的話:「什麼都不缺。」
「睡得慣么?有熱水洗澡沒有?可有人欺負你嗎?……」
老父親問出的樁樁件件都非常細緻,大約這些年,季容在季欣然身上付出的不只是父親的愛,他同時也扮演著母親的角色吧?
季芯澄茫然地想著這些。
「爸你不要擔心了,我這裡什麼都有!」季欣然搖著頭打斷他,季容的問題顯然不是她眼下關心的,也或許她確實不想讓老父親跟著擔心,便阻止他再問下去。
「都已經這樣了,爸你就不要再為我發愁,我會好好表現,爭取早一點出去。」
季欣然說這話時的樣子十分虔誠,讓一旁始終默然不語的季芯澄不由抬起頭,看了她一眼。
季欣然也在這時將視線真正落在季芯澄身上,「姐姐。」她自然而然叫出了聲。
季芯澄想著,大約從初中開始,季欣然就沒再叫過她『姐姐』,都是『季芯澄』,要麼就是『喂』或者『你』直接將她打發,上一次聽到她叫自己『姐姐』是綁架前季欣然的刻意偽裝。
誠然,當時季芯澄聽到這一聲『姐姐』時,心裡是有異樣感覺的,也是如此,她才能那麼輕易就相信了季欣然已經有悔改之意,以致於失去防備之心,中了他們的圈套。
「芯澄?」
將季芯澄從紛繁思緒中拉回的,是季容,他不知何時已站到季芯澄眼前,對她指了指季芯澄對面的椅子,「你妹妹想跟你說幾句。」
季芯澄點點頭,走過去在話筒面前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直到季容離開這個刻意,季欣然才開口,「姐姐,對不起!」
這一開口,又悲痛不已地落下淚來。
季芯澄木著臉聽她哭,好一會兒才平聲道:「你想說什麼就說吧,時間不是很多。」她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不那麼冷漠。
季欣然很艱難地才忍了下來,對季芯澄懺悔:「我真的知道錯了……」
似乎看出季芯澄心下的不以為然,季欣然連忙補了一句,「我不是想讓姐姐幫我,我這樣……我這樣不值得你再幫我,不管之後法官怎麼判,我都會認下來,一定會好好改造!」
對她這麼著急的剖白,季芯澄倒是有三分意外,對她的話,也認真聽了進來。
季欣然哭道,「這一個月,我反思了很多,以前確實是我太不該了,做了那麼多傷害姐姐的事情,還不覺得自己有錯,不知悔改……對不起!現在我真的知道錯了姐,我一定會為自己做過的錯事分毫不差付出代價,我不敢奢望姐姐能夠原諒我,但是姐姐肚子里的孩子,能不能讓他認我這個小姨呢?」
季芯澄緩慢出聲,「你就是想跟我說這個?」
不能不說,季芯澄對眼下的季欣然確實是感到詫異的,短短一個月而已,她真的就對自己過去二十多年累積下來的認知徹底改觀了么?
季芯澄雖然仍有懷疑,但她還是清楚地知道,如果不是因為在乎,她肚子里的孩子,以季欣然從前的性子,早就忘得一乾二淨了,即便記得,大抵也不會如此鄭重提起。
彷彿對腹中未出世的孩子,季欣然已經當作一個平等的親人在對待。
這一點,季芯澄無法說服自己無動於衷。
「當時我並不知道你懷孕了,如果知道,我寧願去求姐夫,也不會跟司乾合作綁架你。後來聽到你跟孩子說話,我就想……能不能放了你們,可是,已經晚了,已經來不及了……這些天我一直很害怕,如果你當時帶著孩子出意外,我這輩子大概也就只能走到這裡,我不會原諒自己……」
季芯澄定定看著季欣然,彷彿一夜之間長大的女孩,她隱約在她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畢竟是血脈至親,這一刻,不用理由,季芯澄也知道她這個妹妹,怕是真在監獄里受了點苦,是真正知道錯了。
欣慰的同時,季芯澄臉上有了輕鬆神色,也願意開口了多說兩句,「我知道了,你當然還是小姨,不過現在的孩子懂事都早,你最好還是早點出來,不然到時候他要是跟你不親,我也沒有辦法。」
季欣然聽出姐姐話中深意,當即破涕為笑,欣喜與激動交織,連聲道,「好,好,我一定努力……」
一旁警衛已經在提醒她們時間所剩不多,季芯澄便再次問,「真的沒有什麼缺的嗎?」
「沒有,你放心吧。」
季芯澄點了點頭,雖然無話,只是這麼看著她,季芯澄也知道,這個妹妹,算是救回來了。
從監獄離開的父女兩人上了同一輛車,季芯澄讓司機先送父親季容。
她想,季容有意讓司機先走,擺明就是為了要坐自己的車,那一定就是有話對她講的。季芯澄猜到這裡,只道父親或許會讓她聯繫曾律師那邊替季欣然儘可能爭取最大利益,但沒想季容開口卻一句沒有替季欣然說話。
「你出生那天,所有看到你的人都說你像你媽媽,那麼小的孩子,就跟別人家的不一樣了,非常有辨識度,一點也不像是初生嬰兒。大家都很開心,像你媽媽可比像我好。」
季芯澄未料到季容會突然跟她提起這樣久遠之前的往事來,不由看了眼季容。
他臉上原本含著淺淺笑意,這時,那淺笑轉為苦澀,繼續道:「你一天天長大,越長大跟你媽媽越像,你姥姥當時甚至說,你跟你媽媽小時候一模一樣。後來你媽媽走了,大家都很難接受的時候,再看你,感覺就不一樣了……你姥姥好幾年都不願見你,也是這個原因……」
對季容省去或者是說不出口的話,季芯澄隱約都已猜到,當即怔在那裡。
因為她長得像媽媽,所以媽媽去世后,大人連她都不敢面對……
「我知道這樣做很對不起你,也對不起你媽媽,她在你妹妹沒有出生之前就提醒我,對兩個孩子一定要一視同仁,可我還是做不到在短時間內接受她已經永遠離開我們這個事實。我開始只是不能看到你,看到你就會想起你媽媽,後來時間久了,你妹妹一點一點長大,我被她纏住,漸漸就理所當然把你放到一邊,自以為有管家有保姆,不會在生活上虧待你,何況我們都還住在一起……只是我沒有想到,人的感情大概都會這樣,時間一久,許多東西就變得沒有辦法控制,比如你再也不願意親近我,我當時很生氣,覺得不被理解,反過來就把不滿發泄到你身上……」
季芯澄聽到這裡,已不忍再看父親,她紅著眼的父親,原來有過這般苦衷。
「你跟你妹妹不一樣,你從小就懂事,安靜、乖巧,從沒讓我真正操心過,正因如此,我便覺得你妹妹比你更需要我……如今看來,我確實不是一個稱職的父親,我把那麼多心思花在她身上,卻終究還是害了她,無異於親手將她送到監獄里去……」
季容說到這裡,掩面而泣,雖然沒有出聲,但他偶爾一道異常沉重的呼吸還是讓季芯澄鼻酸不已,寧了寧神,季芯澄道:「過去的事情您就別再多想了,現在這樣也不是最壞的,至少她有想要改過自新,還不算晚。律師那邊我會請他們儘力。」
季容在很久之後才放下手來,如今也沒有什麼難為情的了,拿濕潤的眼睛看向平靜的季芯澄,他道:「是爸爸對不住你,這些年……」
他再次哽咽,對著季芯澄,愧疚無以復加,很快又垂下頭去。
按理說,看到這樣的季容,季芯澄心裡至少會有些異樣,從前她盼著他愛護自己多一分,哪怕一次次失望也還等待著哪一天他會回頭,在全力照顧季欣然之餘關注自己多一點,可他從來沒有。
很生氣的時候,季芯澄也曾在心裡對著父親的背影說:「你不要後悔,等你將來後悔了,跟我道歉我也不會原諒你!」那是年少時季芯澄處理自己被冷落的方式,以此平衡。
但眼下,當她真的看見父親比她原以為的更深程度的自悔時,卻並沒有想像中的痛快,她甚至替他難過起來。
難過之餘,季芯澄心下很也是平靜,是的,當她想到顧少澤,想到顧少澤給她帶來眼下的安穩,她很滿足,於是過去那些曾經混亂的經歷,此刻在陽光底下,便都顯得如此微不足道。
季芯澄在心下一番思量,終究還是選擇放下過去,那不僅僅是原諒父親與妹妹,也是善待那個過去的自己……
「爸,您真的不用自責,我以前確實也怪過你們,但現在都已經過去了,人總要往前看的。欣然這次態度很好,對我們是有利的,辯護會有較大空間,您樂觀一點,別太難過。」
對季芯澄不僅沒有計較還反過來安慰他的行止,季容心下滋味複雜,默了良久才小心地問她,「顧少澤對你可好?」
季芯澄直到這時才抬眼認真看她父親,他確是由衷地關懷她。
點點頭,她道,「是的,很好,比我能想像到的還要好。」
「那就好!」季容吁了口長氣,情緒大概真正平復下來,他望著窗外疾馳而過的陽光草木,快到季宅,忽然對季芯澄道,「你要不要下來休息一會兒,喝口水?」
他下意識認為季芯澄會過家門而不入,或者在他看來,這個家季芯澄已經不認……
這個察覺令季芯澄心口抽著疼了一下,實際在她心裡,即便季容和季欣然對她再不好,這裡終究還是她的家,是她從小到大生長的地方,她怎麼會因為他們對她的態度就全盤否認呢?
另一方面,面對今天這樣的季容,她早已經選擇諒解,他似乎短時間內迅速老去的佝僂身影,讓季芯澄無法再斤斤計較,是有心送他進屋的。
然而這樣被他鄭重一問,季芯澄反倒怯步了。
好似原本理所應當的事情,這下子倒有了其他的意味,她默了默,對父親道,「您回去好好休息,欣然那邊有消息我會第一時間打電話回來的。」
他的失落掩飾得很好,下車之後還叮囑司機慢一點兒開。
季芯澄到底還是沒有眼睜睜看著事態又傾向一個可能誤會的方向,在季容轉身進屋時,喊住他道,「爸,最近天氣好,冬天的被子讓他們記得分批拿出來晒晒,還有我房間的地毯也要清理一下,哪天我和少澤回來過周末,這邊安靜一點。」
聽明白這話的季容,眼睛一亮,當即笑了起來,「好,我這就囑咐他們!」
季芯澄點點頭,又看了眼父親,這才與他擺擺手,父女告別。
回到家裡的季芯澄,情緒有些低,直到顧少澤下班回到家裡,她還沒能自己緩過來。
「怎麼了?」兩人吃過飯,牽著手在花園裡散步消食,見她半晌不出聲,顧少澤狐疑問起,「季欣然那邊有什麼情況?」
其實曾律師一直與他保持著聯繫,他並沒有聽到曾律師那邊有什麼異常,反倒是好消息,季欣然不僅態度配合,還主動給警方提供線索,對輕判是有很大促進的,是以更讓顧少澤不解。
「我沒事兒,就是有點悶。」
「說來我聽聽?」
季芯澄側過頭看他,他何曾這樣耐心細緻過,他未必真想聽,只是想讓她開懷一點。
「今天我爸跟我說了很多……」她將季容在車上對著她那一長段回憶說給他聽,末了道,「我沒想到,因為他對我的忽視我痛苦了這麼多年,結果卻是我誤會他了。」
對此,顧少澤倒有不同重點,「這麼說來,你爸爸很愛你過世的媽媽。」
「也許吧,可是非常愛一個人,難道不是更愛屋及烏嗎?如果我真的那麼像我媽媽,我覺得他們應該更愛我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