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死在溫柔里的老鼠
一隻老鼠匍匐在黑暗的洞口一動不動。
空氣中瀰漫著乳酪的甜香。好像是有誰在燉煮什麼,那個人還在微微的哼著歌曲,輕柔的歌曲傳至老鼠的耳邊,它心裡卻只期盼著這個人快點離開廚房。
好給它可趁之機。
它幾天沒有進食,已經餓得不行了。
終於!歌聲慢慢的低了,廚房裡的那個人似乎已經離開了。
隨著門吱呀一聲關閉,老鼠無比警惕的出了洞口,慢慢的向香味的來源靠近。
只要能夠吃得到一點點,只要能吃得到一點點,哪怕一點點的甜蜜,就能繼續支撐它度過許多天。
它經歷千辛萬苦,終於爬到爐灶邊。
但當它爬上去的時候,卻覺得不對勁——爐子上面什麼都沒有!
微微的呼吸聲卻響徹耳邊。
它猛然回頭,果然,一個淡漠的女人正拿著一個鍋站在他面前,她用溫柔的語調輕輕說:「抓到了。」
轉瞬之間,她把裝著沸騰的乳酪的整個鍋都扣在它的身上。
老鼠被燙的吱呀亂叫。很快,叫聲低了下去。它慢慢死了。
身體卻瀰漫著乳酪的甜香。
陳生猛的從夢裡醒了過來。
他緊盯著黑暗之中的床罩,他滿身大汗,卻居然完全動彈不得。
他劇烈著喘息著,回想起剛才做的夢——一時幾乎無法呼吸。
還好,很快就有人察覺了這一切。
燭火亮了起來。
「怎麼了?」輕柔的女聲。
花枝子將燭火放置在一旁的矮几上,然後用手撩起厚重的床簾。
察覺到陳生的困境,她坐上床,將他抱了起來,用手輕撫他的胸口。
「慢一點···呼吸。」她說。
陳生想試著調慢呼吸,可是身體幾乎不是自己的,只感覺耳朵里只有劇烈的心跳聲。
只一會兒,他身體垂軟,幾乎要窒息昏迷。
花枝子見到他脖頸軟垂在自己懷中,半睜著的眼睛微微泛白,鼻端半絲熱乎氣也沒有,也急了。
她連忙從懷裡找出綠色的丹丸,自己一氣嚼了,又吞了一口水。
然後扶正陳生的頭顱,將嘴裡的丹丸哺了進去。
「張嘴。吞下。」她說。
見陳生勉強咽下這一口混著葯汁的水,不一會兒,他冰冷的四肢好像暖和了一些,呼吸又正常了。
花枝子露出如釋重負的微笑。
「真乖。」她摸摸陳生汗津津的腦袋,將他虛軟的身體攏的緊了一點。
「我早就知道,你和他不一樣。」
陳生剛喘回來一口氣,還沒來得及回神,話已經脫口而出:「和···誰?」
花枝子握住他纖長的五指,沒有回答他的話:「剛才···痛不痛?」
陳生愣愣的應聲:「不疼。」
「真的?莫要哄我。」
「之前···我不聽皇上的話,曾經被關在狗窩裡二十多天···那次差點死了。和那次相比,這次···並不太痛。並且···很快就好了。」
花枝子脫了鞋,爬上了床,將陳生一整個摟在懷裡。
他的身體剛出了一身的汗,居然還顯得冰涼。
「要是好不了了呢?」
陳生慌忙抬頭找花枝子的臉:「不會好不了。」
「我是說···」花枝子拉起他的手:「我前幾天找了大夫了,他說,你接連受傷,再加上連發高燒,給身體留下隱患,這身功夫恐怕就廢了。」
陳生緊抿唇角:「不會好不了。」
他猛地推開花枝子,自己坐了起來。喘息方定,他就赤著腳站在地板上。
這是剛才連呼吸都沒有力氣的身體。
他什麼東西都沒有扶,就這樣喘著氣站在花枝子面前,眼睛像著了火:「十歲那年,師傅說過我是廢物,定然學不會功夫。但我還是學會了。十二歲那年,第一次執行任務,同伴說我連刀都拿不穩,肯定不行。但那天先下刀的卻是我。十五歲那年,任務失敗被關在狗窩裡二十多天,不吃不喝,他們都說我活不了了。但我還是我活下來了,小姐。不要小瞧站在你面前的陳生。」
花枝子愣愣的看著他。
陳生也僵直著身體,顫抖的、固執的看著花枝子。
他在等一個答案。
好久,花枝子嘆了一口氣,走到他身邊,摟住他的身體。
「我知道了。我不會小瞧你。」她說:「不要強撐。」
花枝子的話剛一出口,陳生終於鬆了一口氣,腦中那根弦終於斷了,他一時之間只感覺眼前一黑,身邊天翻地覆,這具身體完全不像是自己的。
他死命掙扎了好幾下也無法奪回身體的掌控權,終於嘆息一聲,徹底陷入昏迷。
花枝子懷裡的身體於是癱軟了下來,陳生的身體沒有骨頭似的,一旦失了力連抱也抱不住。她一時不查,被帶坐到地上。
因為陳生出了太多汗,整個人水澆過似的,又滾了一身的灰土,花枝子自己身上也濕了。
她嘆了一口氣,想試著把陳生扶抱起來。但陳生常年練武,這具身體,就算一夕病重也不是她能承受的重量。
她拍拍陳生火燒似的臉頰,又掐了掐他的人中,但他昏的徹底,連半絲反應都沒有。
花枝子叫來玉枝,皺著眉頭說:「替我把他洗乾淨,然後放回床上去。」
看著玉枝把陳生扛在肩上帶了出去,她又有些不放心,跟了上去。
就見玉枝把陳生大喇喇放在了平常傭人洗衣服的房子里,然後就要用冰涼的井水澆他身體。
「用熱水!」她喊。
過了一會兒,玉枝很快燒了一桶滾燙的開水,又舀了開水要往陳生身體上澆。
看來陳生在花枝子不在的時間裡,沒被這幫人偶玩死也是個奇迹。
「放手!我自己來!」花枝子只好說:「你給我省省心行不行!他要死了你們一幫人一個也逃不了!」
玉枝手足無措站在一旁,表情居然有幾分委屈。
花枝子自己接手,將陳生半身摟抱起來,用兌好的溫水替他沖洗。
她洗的細心,連手指都一根根擦洗乾淨,一邊對著玉枝說:「等會我給你一袋綠色的丸子,你機靈一點兒,以後但凡看他不對勁就讓他把丸子咽下去。只要這個丸子在,就能保他一命。知道了嗎?」
玉枝愣愣的點頭。
她將陳生髮上的玉冠拆了下來,他漆黑的烏髮鋪遍了池子,她倒上皂角搓洗了好久也沒見一點泡沫,又抱怨:「落後地方。用了洗髮水又怕他疑心。」
遂用溫水沖乾淨頭髮,他身上也洗的差不多了,花枝子就找出來一塊棉布替他擦身上臉上的水漬。
因為澆了溫水,陳生的皮膚柔軟而溫熱,她情不自禁覆上手去。
他的身體隨著呼吸微微起伏。大概是有些發燒,眉毛依然蹙著,臉頰間一片酡紅。
她手指按上的時候,陳生的眉毛又蹙了蹙,眼睫抖了抖。
似乎要醒了。
花枝子於是加速將他身上擦乾淨,又找了塊軟布把他裹了,讓玉枝把他又放回了床上。
陳生再次醒來的時候,大概剛才的藥丸起了些作用,他覺得自己身上火燒火燎的疼痛似乎好了一些。
他睜開眼睛,看到自己躺在床上,發端還微濕著,身上的衣服又換了。
他心下瞭然,只能微微嘆了一口氣,對著坐在一旁用手攪他頭髮的花枝子說:「小姐···」
「怎麼了?」花枝子見他醒來,沖他笑了笑:「你身子還未好,下次萬萬不可如此逞強了。」
陳生淡淡的應了一下,卻又說:「只是走幾步路,這也算得是逞強了么?」
他又垂下眼睫,手掌微動,他勉強抬起手來,將手附在花枝子手掌上。
「小姐···」他嘆息一聲:「陳生如今不過一介白身,過去更是滿身污垢。沒有過去,沒有現在···我···可值得小姐如此對待?」
花枝子又摸摸他的腦袋:「你怎麼會不值得?」
她又扯了他手掌上一塊擦傷給他看:「就是你以後別犯犟,剛才若不是我護著,你何止只這一塊擦傷?就算你身體好不了,我也會一直陪著你的。知道了嗎?」
陳生垂了眼睛,他扯回了自己的手,翻了個身,背對著花枝子。
花枝子哭笑不得,又拍拍他的肩膀,將被子拉高了些:「又怎麼了?」
陳生悶悶的話語從被子里傳來:「小姐···我沒有過去,沒有現在。我能給小姐的,只有一個未來。」
他猛地轉過腦袋,臉色如此蒼白,可他的眼睛在這樣的夜裡卻依然閃亮,映著燭火:「這是我唯一能給小姐的。所以我定然會好的。」
花枝子看著這樣的眼神,他的眼中的火像炙了她似的,她情不自禁縮了縮脖子:「只要你我的心是在一起的,你心中喜歡我,我就不會負了你,除了這些,其他都不重要。」
陳生扯起唇角,慘淡的笑了一下:「如果真是這樣···那倒好了。」
他年幼失去雙親,嘗盡世間冷暖。
他早就知道這個世界上除了自己,沒有一人可以依靠。
陳生看著花枝子嬌憨的面容,她手上一點兒老繭都沒有,眼睛里也沒有半點兒陰霾。
他一眼就可以看出,花枝子是被珍愛著長大的,這世間的苦,她大概半分沒有嘗過。
所以可以說出:只要你我相愛,一切都不重要。
陳生閉上眼睛,好久才說:「小姐,我信你。」
他信她,而他沒有說出口的話是:我信你,卻不信命。
得到了滿意的答覆,花枝子喜笑顏開,她躺在他的身邊,握著他的手搖了一搖:「那你喜歡我嗎?」
這一次,陳生好久都沒有回答。
他閉上眼睛,裝作自己已經睡了。
花枝子感覺到身邊的人呼吸綿長,也以為他是睡了,就摸摸他的腦袋,也覺得燒的沒那麼厲害了,她就輕手輕腳下了床,又替他撤了帘子。
「好夢。陳生。真羨慕你可以做夢。」她輕聲說。從花枝子進入這個世界開始,她就失去了做夢的權利。這也意味著她永遠無法再見到那些她失去的人。即使在夢裡。
她走出房間。
花枝子的腳步聲慢慢遠去,陳生卻又睜開眼睛。
他默默想:喜歡嗎?自是喜歡的。
他從出生開始從來沒有得到過這麼溫柔的對待和這麼炙熱的愛意。他從來沒有見到過這麼好的人,原以為一生也遇不到這樣的人了。
正因如此,他才在遇見她沒多久就承認了心中的愛意。
可是···
他回憶起剛才的夢。
夢裡他是一隻老鼠,因為太過飢餓而被捕捉被殺,他記得他溺死在自己渴求的甜蜜里。
陳生天生就沒有安全感,也許被拋棄過太多次。
花枝子炙熱的愛讓他溫暖的同時,也讓他感覺到負擔。
隨之而來的,是疑慮。
「快點好起來吧。」他在心裡暗想:「連身體也不受操縱的感覺,太糟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