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鳥籠
花枝子當然沒有說笑。
過了兩天,等陳生退了燒,背後的猙獰的傷口好歹好了些,她終於開口了。
「阿生,我們要回去了,山洞裡太過潮濕,對你恢復不好。」
陳生現在對身邊的一切都顯得興緻缺缺,他好像對萬事萬物都有些麻木了。
聽到花枝子說話,他昏昏沉沉只應付似的點點頭。
他這幾日睡得格外多,他睡得昏天暗地,很多時候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也只有睡著的時候,他不用看自己的樣子,才會覺得一絲安全和放鬆。
「我讓小廝抱你起來,你小心些。」
聽到花枝子這麼說,他才緩緩睜開眼睛。
他一個男人,連挪動一下都要靠別人抱嗎?
他正待發作,但一旁的小廝動作極快,轉眼已經摟著他的腰,將他抱了起來。
他推小廝一把,正待掙扎,但手足皆無力氣,他用了全身的力氣也不過掙動了一下。
他又是自厭又是煩躁,索性閉了眼睛。
一旦閉上眼睛,身邊的一切都極為敏銳。
一片黑暗。耳邊僅有衣物的摩擦聲,那人腳步聲重了些,大概終於從山洞走到了洞外。
布料摩擦石頭的聲音,大概是有人掀起了布簾。
「阿生!你快看!」花枝子抓了他的手搖晃:「快看喜不喜歡。」
他再是煩躁,也不忍拂了花枝子的意,好歹睜開眼睛。
外頭強烈的日光刺得他皺起眉頭,花枝子敏感的察覺到了,抬起手替他遮了那些無孔不入的陽光。
她又伸手扶了他垂落的脖頸,讓他能夠看到眼前的一切。
面前是一片艷麗的花叢,那些花朵本來是粉紅色的小小的一片片,但聚集在一起就顯得壯觀了,那麼多的花,一叢一叢長在一起,延伸到看不到的遠方。
花叢之間有一道小徑,上面鋪了殷紅的地毯。那地毯看起來材質極好,人踩在上面腳都陷入半分。
一旁的樹梢上居然擺滿了用毛筆寫的橫幅,那字七扭八斜,但內容十分明白:「恭賀陳生下山!祝陳生身體健康!萬壽無疆!」
下山的路,種滿了花,鋪遍了紅毯,擺滿了橫幅。
粗略看一眼,倒像擺滿花圈的祭祀之路。這是送他上路的意思。
陳生對自己的身體極為厭棄,本來就恨不得找塊布蓋在腦袋上躲在哪個角落去死一死,看到這一幕「驚喜」,所有期待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他居然半響喘不過氣來。
本應蕭索的養病歸家之路就這樣走成了萬眾矚目的星光大道。
陳生差點就這樣氣暈過去,喘了好久才得一線清明,咬了牙說:"小姐破費了。"
花枝子樂呵呵說:「破費啥呀!你喜歡就好!」
她又得意的拍了拍一旁幾個小廝的背:「他們刨地刨了好幾天才種了這麼些,昨天我看這些花都萎了,還以為要不成了,沒想到這幾個還是頂用,不知道用了什麼方法,讓這些花都活了。」
領頭的小廝樂呵呵的回答:「小人靈機一動,從旁邊山頭運來花肥,我和兄弟們連衣服都沒換,昨天晚上徹夜給這些花全部用了一遍,果然,第二天就活了。」
花枝子沖他豎起了大拇指:「聰明!機智!」
這幾個人偶好用到連她自己都無法相信。
花枝子不明白「花肥」的意思,陳生從小田野間長大的,怎麼不曉得,他一時白了臉:「花肥?你說的是····」
小廝得了表揚,笑的比那些花還要爛漫些:「還好旁邊山頭人多,吃得多拉得多,我們幾個請他們好好吃了一頓湊了不少,不然那點還不夠呢。還好還好,原以為是不行的,但我們幾個忙了一整天,飯也沒吃,衣服也沒換,終於趕上了。」
「···」
陳生終於曉得身邊那股隱隱的惡臭源自哪裡了。
他仰起臉,見到那小廝臉上居然有塊黃黃的東西,小廝衣服也是暗黃的,看見他正看自己,小廝露出了八顆牙的淳樸無害的微笑,那牙上居然有顆不知道什麼時候殘留的韭菜。
惡臭撲鼻,陳生抬頭欲嘔,卻沒吃什麼吐不出來,一時急火攻心,真的暈了過去。
他身子失了力軟軟垂下,難抱的很,小廝險些找不到支點險些任由他摔落,還是花枝子眼明手快,幫忙攬住了他的腰背。
他毫無意識,身體沒有骨頭似的,根本抱不住。
他們只好調整了姿勢,讓小廝把他背了起來。
她拉著陳生的手臂環在小廝的肩頭,細心讓他身體斜靠在小廝的背上,她似乎有些百思不得其解:「怎麼又暈了?」
背陳生的小廝是一個樂天派,他依舊樂呵呵的說:「估計是太高興了,畢竟是這麼大一份驚喜。」
花枝子想想也是,於是又開心起來,將陳生的腦袋擺了擺,讓他舒服了些:「你說得對,阿生就是之前太苦了。現在一點兒高興都受不住。」
小廝非常認同的點點頭:「小姐對他這麼好,以後讓他高興的事情還多著呢,高興高興著想必就習慣了。」
陳生醒過來的時候,他已經被安置在了一張大床上。
那張大床極軟擠暖,擺滿了輕柔的白色錦被,他深深陷在潔白的錦被當中,感受不到自己的身體一樣。
他皺皺眉,動了動手。
卻發現手上有異樣的觸感,有人正握著他的手。
那人知道他醒了,輕笑一下,挪開眼前的軟枕:「阿生,我們上船啦,再過一兩日就能回家了。」
這裡竟是在船上么?
他偏頭打量了一下:這裡就像一間極大又極為奢華的房間,裡面傢具器皿一應俱全,看起來就像在陸地上一樣。
他於是有些好奇:「這麼大的船?」
「怕你不舒服,就租了間大一些的。大船開的穩,你也能少受些折磨。」花枝子輕描淡寫說。
陳生半響不語,好久才說:「讓小姐費心了。只是對陳生來說,船大船小都是一樣的。」
他嘲諷著低頭看著自己癱軟的腿腳:「我早已被困在方寸之地了。」
花枝子只抬手摸摸他散落下的長發,撫慰似的說:「我知道。所以想把你呆的方寸之地變得大一點,讓你到底能好過一些。」
她沖外頭大聲喊了一聲:「快把窗戶開了!」
隨著她的命令,房間的頂部,本來是天花板的地方的木板被一塊一塊挪走,現在在他們面前展現的,是一片靜謐安詳的星空。
月色皎潔,星星密布,天邊上一道銀河將墨藍的天空分為兩半。間或居然有流星滑落,流星淺淺的尾巴沉入星雲,又慢慢散去了。
是比任何時候都要明亮、美麗、溫柔、神秘的星空。
陳生幾乎是呆了。
他安靜的、不可置信的看著眼前的一切。
花枝子攬著他的腰肢,也抬頭一起去看。
在她的那個世界,夜晚有太多的光,導致星星和月亮都顯得黯淡無光了。
只有在這個世界,看到這一幕,她才曉得為什麼月亮為什麼能成為鄉愁、能成為自古文人墨客心中共通的那一摸白月光。
哪怕時間不同、背景不同,但所有人都同樣籠罩在這一輪明月之下。
「我說過要把星星送給你的,你喜歡嗎?」花枝子微微笑著問他。
陳生靜默不語。
好久才說:「喜歡。」
他的話音卻如此苦澀:「喜歡到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月亮實在太溫柔了,在它的映照中,不論如何苦澀的心都會被照亮和撫慰,但月亮又實在太殘忍了,在它的映照中,無論如何骯髒扭曲的身體都會顯露形狀。
陳生眼中是自己毫無知覺慘白的腿腳,他整個腳腕都彆扭的偏在一旁,怎麼擺都是怪怪的。
他不想看這些,但整個人籠罩著銀白月光,月亮照透了全部。逃也逃不開,避也避不了。
痛楚到讓他想要逃跑。
卻溫柔到他無法避開。
一邊撕裂,一邊撫慰。
這麼美麗的、卻又殘忍的溫柔。
不知不覺,他又垂下淚來。
花枝子知道他傷心,默默伸出手將他攬在懷裡,她拭去他的淚痕,吻一吻他的頭髮:「阿生,沒事的,你會好起來的。」
這時,外頭有嘰嘰喳喳的聲音,有隻小鳥飛了進來。
那鳥不怕人似的在他們身邊跳來跳去,小鳥毛茸茸的羽翼斑斕,小眼睛圓溜溜的偏頭看他們。
心如死灰的陳生居然也有了幾分喜歡,他沖小鳥伸出了手,小鳥似乎極通人性,飛到了他的手上。
陳生終於柔和了表情,微微露出一絲笑容,他捧了小鳥給花枝子看:「看,小鳥。」
花枝子也笑:「對啊,小鳥喜歡你呢。」
她下床在附近似乎是隨意的翻了翻,居然翻出個黃金製成的閃亮亮的鳥籠來:「既然讓你這麼喜歡,就留下養著吧。」
陳生留戀的望著手中的小鳥,好久才說:「留不住的。真留下倒是害了它。」
他唇畔含笑,眼中的柔和和憐惜滿到快要溢出來了,這樣的樣子,花枝子好久都沒見到了。
他囑咐小鳥:"快走吧,可別回來了。萬萬不要被抓住了。"
他甩了甩手,小鳥於是飛了起來,它卻也不飛遠,依然在陳生上下盤旋,很迷惑似的。
陳生依舊微笑:「走吧,你的家在天上,不在這裡。」
花枝子咬咬唇,對那鳥眨一眨眼,暗示說:「這鳥籠是黃金做的,這麼好看,不養鳥倒是可惜。」
這小鳥本來就是花枝子為陳生特意做的,它聽懂了花枝子的話,轉瞬間又飛了起來,卻不飛走,它蹦蹦跳跳的,自己鑽入了鳥籠里。
花枝子故作驚喜的說:「它喜歡你,想留下來陪你,你就讓它留下吧。」
陳生固執搖頭:「我喜歡它在外面。」
他取過鳥籠,又將鳥抓了出來,固執的要放走。
花枝子靜靜的看著,小鳥出了籠子也不飛走,只在陳生身邊蹭來蹭去,和小狗一樣。
陳生伸出一隻手指點在小鳥的腦袋上:「怎麼這麼不乖?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花枝子看出他眼中的喜歡,於是勸道:"既然這鳥這麼喜歡你,就留一會吧,現在也趕不走。我們不關窗戶,它想走隨時都可以。"
陳生想了想,好歹點了點頭,微笑溢了出來,他將鼻尖湊過去,小鳥就在他秀麗的鼻樑上蹭來蹭去。
對他而言,那小小的毛絨絨的身體暖和的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