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痛了嗎?
「是嗎?」花枝子開口了:「讓你不舒服了嗎?」
陳生閉上眼睛。並沒有回答她。
事實上,從那天以後,他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
花枝子就這樣暫時留了下來。
或許因為自身的空洞和寂寞,靜默的黑暗中,總有很多很多的念頭長了出來。
很多往事也隨之一起湧現,這些事情偏偏都是讓她無比後悔,無比尷尬的事情。
回憶起這些往事,她總會一如既往的責怪自己。
面對父母的苛責,她為什麼不出聲?
面對同學的凌霸,她為什麼不反抗?
她當時為什麼不做的更好?如果當時——她哪怕為自己做一點點事情,是不是今天的她就不會這麼怯弱,就不會這麼痛苦了?
如果她能夠不再痛苦,是不是——也就不會讓別人痛苦了?
而每當她被自己的負疚所折磨的時候,她便會抬頭,看一看陳生。
陳生像一株靜默等死的蘑菇。大多數時候就安安靜靜,一動不動的坐在黑暗裡頭。
而他手腕上掛著的那根梔子花的項鏈就是唯一的光,項鏈發出來的柔和清澈的光暈大概剛剛照到他的下巴上。
即使看不到他的眼睛,花枝子也慢慢能通過他的嘴唇形狀分辨他的心情。
微微咬牙,是在頭痛。輕抿唇角,是在心煩。
如果哪天他真的一點兒情緒都沒有,那說明當天他心情還可以。
不知道為什麼,在看著他的這些時刻,花枝子那些紛雜的心情似乎都慢慢沉澱下來了。這片黑暗也不會讓她這麼難熬了。
像躲在角落偷偷觀察一隻正在養傷的貓咪。她看著他的樣子,幾分有趣,又有幾分傷心。
慢慢的,她想著他的時刻,比想著她自己的時刻還要多了。
他為什麼要呆在這片黑暗裡?
他發獃的時候,到底在想些什麼?
他是否和她一樣,永遠被往事所折磨?
她躺在寂靜的黑夜裡,所有的往事在她面前一幕幕翻動,一切又清晰又模糊,最後能夠回憶的清楚的,反倒只有他那張素凈而又柔和的容顏。
當時,他眼神如此憎恨,但眼裡卻分明有淚,清澈的淚水從他眼睫滑落,滴到她臉上,她不小心嘗到了一口,又苦又咸。
「我放你走。」他當時說。聲音又冷又硬,可他大概不知道自己當時的表情有多矛盾和痛苦。
眼淚如同一道裂痕,透露出人類真實的內心。
多少真摯的、純粹情緒,全部在這滴淚里了。
這樣炙熱的情緒,偏偏既不是愛,也不是恨,反倒是極為複雜的其他的東西。
那麼,如果將愛和恨全部刪去,人類對同類最真摯的情緒大概是什麼?
無非是同理心。
花枝子試著去明白陳生,也試著將自己代入陳生的角度,去看著這個世界。
人類既然不該坐視其他人的痛苦,那麼也不該坐視自己的痛苦。
於是,在無法避免的回憶起過往的讓她尷尬痛苦的一幕幕的時候,她不再倉促責怪自己,而是努力去告訴自己:「你那時也是一個孩子。錯的不是你,而是傷害你的人。」
「而你,因為被別人傷害而轉而傷害別人,是犯下無法挽回,不能彌補的錯誤。你因此很痛苦。但是你遲來的痛苦已經沒有半分用處了。你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不要再讓他繼續痛了。你必須要努力改變些什麼。」
錯誤已經犯下,與其永遠沉浸在悔痛之中,不如想想自己到底能夠為他做些什麼吧。
她什麼也無法改變,唯一能夠改變的,是未來。
她像靠近一隻警惕受傷的貓咪一樣去靠近他。
在他沉默警惕的時候決不去打擾他,只有在發現他疼痛的時候才會靠近他。
她靜默無聲,卻無處不在,會默默伸出手替他按揉折磨著他的額頭。
她的動作很輕,每次的撫慰卻總是很有效。
沒過多久,他因疼痛得到紓解而沉沉睡去,花枝子會在此時偷偷親親他的額頭,像撫慰一隻炸毛的貓咪。
···
陳生再次從黑暗中醒來。
他敏感的感覺到,這次醒來好像有什麼東西不太一樣了。
因為這股「好像缺了什麼」的怪異心情,他靜靜的坐了起來,開始默默沉思,到底少掉了什麼。
是鑰匙嗎?他摸了摸自己的脖頸,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腕。都還在。
是身體嗎?他站起身來,走了幾步,也沒什麼問題。
是力量嗎?他吐出一串真言,黑暗中鋼爪伸縮,在他面前打了一個巨大的響指。也是正常的。
那麼,他缺失的是什麼呢?他還有什麼可以去失去的呢?
他想了半天也不知道這股缺失感來自何處,但頭痛再次找上他,這股痛楚如今來的分外劇烈,像一根根深深刺入頭顱的鋼針,這種痛苦幾乎把他生剮。
人的身體真的是有慣性的。一段時間沒有這麼痛過,再次痛起來就真的要命。
他緊緊皺著眉頭,於是想起來了,他缺失的到底是什麼。
是少女冰冷的,柔軟的手指。
她不在這裡了。
每次他醒過來的時候,都會感覺到有目光在盯著他看,而那目光並沒有帶著他討厭的那部分情緒,所以他並不反感。
而今天,那個目光不見了。
他在黑暗中默默等了很久很久,突然意識到,她大概不會回來了。
所謂的『同情』能幫一個人走多遠呢?三五天的黑暗中的陪伴,大概就是她能夠付出的極限了。
回去以後,她大概會如釋重負吧?在黑暗中的日子對誰而言恐怕都是極為難熬的。她品嘗了這股煎熬,總算也算付出了一點什麼,因此就可以把那段過往和他這個人輕鬆丟開,她能邁向自己的真實人生了。
她是該回去了。
這樣也好。
唯獨可怕的是,對她來說是短暫的黑暗。對他來說卻是一生。
那一瞬間——他陡然明白了些什麼。
他終於知道,為什麼她讓他動手了。
她當時說:「如果不動手,你怎麼活下去呢?」
——原來是這樣的感覺。愛過他的人,傷過他的人,都已經全部走遠了。
只有他自己被獨獨拋棄,被獨獨遺忘。
她一生一世活在光明裡。而獨留他自己,在黑暗之中承受著永恆不變的痛苦和折磨。
那一瞬間,他也有了悔意。
早知道,按她所說,動手留住她就好了。
動手是一件卑劣的事情,報復是一件可恥的事情。
但是如果不動手、不報復就會面臨這樣永恆的折磨和孤獨。那還不如···將她留下。
想著想著,他居然覺得這樣想才是對的。
他站起身來,追了出去。
他追到了這個世界明與暗的交接處。
前方一片陽光。再往前是被焚燒過的府邸。過往的回憶依然折磨著他的心。
他是已經變成厲鬼的人,渾身傷痕,斑駁不堪,如此醜陋難熬。
他是站不到光里去的。
風吹了過來,拂動他的發梢。他低下頭來,看著自己鮮血斑駁的腳尖,不再往前走了。
除了認命,他還能做什麼呢?
這個世界已經有一隻鬼了,何苦還要再多加一隻呢?
一個人的痛苦變成兩個人的痛苦,真的會讓他輕鬆一點嗎?
大概是不會的。
他想明白了。於是嘆了一口氣,又一步一步走了回去。
這片垃圾場是他造的,他極為熟悉了,在這裡,就算在完全的黑暗裡,他都能如履平地的行走。
他走的極快,也沒有注意周邊環境。
可是,就是因為沒注意周邊環境,他給什麼東西絆了一下。猝不及防之下,居然讓他扎紮實實的摔了一跤。
平地摔跤這種蠢事,他已經很多年沒有經歷過了。腿上原本就未曾癒合的傷口因此再次撕裂了。
果然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人只要活著就不會遇到幸運的事情。
他坐在地上,又覺得荒謬,又覺得憤怒。
到底是誰在好好的平路上放了障礙物?什麼東西?居然欺他到這副田地?
他氣的不行,站起身來,回頭要看看到底是什麼東西。
但當他用手腕上的項鏈照亮那個障礙物的時候,卻愣住了。
躺在地上的,並不是什麼障礙物,而是一個女孩子。
她昏昏沉沉躺在地上,衣服和臉上都髒兮兮的。她似乎意識極為不清醒,哪怕剛才被他踢了一腳也沒什麼反應。
他下意識的將項鏈湊的更近,去注視她的臉龐。
她的臉原先是帶點嬰兒肥的,如今,她圓乎乎的臉龐已經完全凹陷了下去,也正因為這麼瘦和小,她整個人幾乎只剩下了一副凌厲的骸骨。
他站起身俯視她,有些驚訝的發現。原來她是這麼瘦,這麼小的。
她的胳膊還不及他的手腕粗,就那麼一小截,可是···就是這樣一個小小的少女,將他傷到如此地步嗎?
陳生皺著眉,本來想轉身離開。可那一瞬間,他又想到,如果任由她這麼睡下去,或者她就無知無覺死去了。
然後,輕輕鬆鬆,回到她自己的世界去。
他可以讓她這麼輕鬆的回去嗎?
他猶豫了一下,回過身想了想,這才扯著她腰上的衣服將她囫圇拎了起來。
等到拎了她起來,她的腰身盈盈一握,他發現拎她和拎只小雞似的,一點兒重量也沒有。他又皺了眉頭。
他們於是回到他的棲息地。他想把她扔在之前的角落裡,靠近那塊,卻發現那塊角落裡多了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弄得他都不知道把人應該往哪裡扔。
他想看看她到底在那裡藏了什麼,於是湊近了拿項鏈的光去照。
結果越看越皺眉頭。
一個破了半邊的碗,裡面裝著一些渾濁的泥水,一般是水,一半是沙子。角落裡還有被他扔掉了的雨披,另外一邊堆著一些腐爛了半邊的菜葉子。
他想了好久這些是用來幹嘛的,一回頭看她慘白的如同死人的面龐,突然明白了。
等到明白了,他更加生氣了。
他伸出手,將那個破碗端了起來,毫不猶豫將碗里的水潑在了她的臉上。
他力道極重,昏迷的少女也有所感知,勉強掀起了眼皮,等到看到陳生的臉時,她睜大眼睛。
她瘦削冰冷的手指摸上了他的鬢角:「怎麼了?又痛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