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月亮的夜晚

沒有月亮的夜晚

「你還有糖嗎?」月亮輕聲說。

「你想要的東西,我怎麼會沒有呢?」花枝子聽見月亮終於好聲好氣面對她,自以為是他發出了停戰信號。

於是喜滋滋的念:「糖果糖果糖果糖果。」

不一會兒,浴室的地面上就鋪滿了糖果。

花枝子取了一把遞給月亮,他卻只淡淡的看了一眼,伸手拿了一隻,卻又不剝開糖紙,只是這樣虛虛握著。

「你問我...到底想要什麼。」

他拿著那顆糖神色難辨。表情複雜的花枝子根本讀不懂。

「你說你什麼都可以給我。」

他念叨著。

「那我能求你一件事嗎?」

他用上了「求」字。

花枝子無端覺得不安:「你想要什麼?」

「先幫我一個忙吧。把我帶出去看看。」

月亮抬起頭,似乎到底尋回了一點神志,眼睛里終於又有了絲絲光彩:「這是你這麼用心搭建的世界,我卻沒有好好看過。」

花枝子暗暗鬆了一口氣,她笑呵呵的說:「小事小事。」

她站起身來爬出浴缸,雙臂暗暗用力,將枯槁的少年抱了起來。

一站起來她卻又是一陣心酸。

太輕了。

幾乎是一把骨頭架子的重量。

她暗自往下撇了撇,只看見少年纖細的手腕在空中晃蕩,他的手腕也是細的讓人驚心的,上面一絲肉也掛不上。

她不敢多看,只是抱著他就這樣走出燈塔。

漆黑的夜空。烏雲蓋住了所有的一切,海風風浪吹過來,空氣里又濕又咸。

他們走上了懸崖,安靜的看著面前無垠的夜空和海面。

月亮卻好像有一些遺憾的開口:「今夜...一點光都沒有啊。」

花枝子幾乎是本能的立刻反駁:「怎麼會沒有呢?」

她打了個響指,用真言說:「要有光。」

就如同神跡發生。一陣風吹了過來,這陣晃晃悠悠的輕柔的風轉瞬就吹開了雲和霧,將天邊的月亮露了出來,月色如霜似銀,將整個世界渲染的一片銀白。

少年一聲不吭的看著這一切。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指,看著手中這一掬水銀似的月光。

不知何時,他的目光里竟閃過一絲悲憫。

「你確實無所不能。」

但他很快又垂下眸子:「可這世間事···怎麼能皆如你所願?」

花枝子聽他說話語氣溫柔,自以為自己做的事情已經讓他回心轉意,不再鬧脾氣。

於是她也放輕語氣,柔柔勸他:「月亮,只要你我能回到剛見面那時,這世界上還有什麼不如我願的?」

「一直以來,我心中所願,不是只有一個你嗎?」

她的聲音又輕又柔,溫柔無比,卻讓她懷裡的少年不陰不陽冷笑一聲。

「唯我?」

「當然啦。等你好了,我每天都過來看你,我們像以前一樣,你不知道我又新造出了多少世界呢,其中肯定有你會喜歡的。」

花枝子幾乎講的入了神。

月亮又冷笑一聲:「你在和我聊未來?」

花枝子一愣:「我們不能聊未來嗎?」

剛認識月亮的那時候,他們幾乎天天在一起,她帶著月亮上山看鳥,月亮帶著她一起下海摸魚。

那個世界還比較粗糙,水上半點波紋也沒有,一片驚人的湛藍,和天空連在了一起。

但這樣也有驚人之喜,他們躺在海面上,就像躺在了天空里。

他們一起探索這個世界。這個世界也隨之越來越大。

每一天都是無盡美夢。

那個時候,月亮脾氣最是溫柔,不像現在這樣說話跟刀子似的扎人,他們什麼都會聊,偶爾也聊未來。

小小的花枝子問他未來想要做什麼。

少年用尾巴尖尖攪動著玻璃珠似的清澈見底的海水,他有一頭碎金子一樣的頭髮,在陽光下光彩奪目。

「未來想做什麼啊···」他低聲笑了:「花枝子,你未來想做什麼?」

花枝子實話實說:「我想當公交車售票員。」

少年好奇的問她:「什麼是公交車?」

花枝子細聲細氣的解釋道:「公交車是我的那個世界的交通工具,可以走遍世界呢。我啊,就想每天坐在公交車裡,從城東跑到城西,再從荒野跑到山嶺,每天乾的事情就是收錢和旅行。嘿嘿嘿。」

少年聽到她的話,沉默了一瞬。

花枝子感受到了他的低氣壓,於是抬頭問他:「你呢,月亮,你未來想幹什麼?」

少年看著眼前夢一樣湛藍的湖,並不回答,只是伸手摸了摸小孩的腦袋。

那時···那時···那時···

那個時候的回憶,是最好最好的美夢,花枝子現在都不願往深里想,怕把這樣美的夢給碰碎攪爛了。

並且,對她來說美麗的夢一樣的回憶,月亮卻根本不願提及。

月亮伸手推了推她:「放我下來。」

於是花枝子就和應聲蟲一樣把月亮放了下來,她脫了外套在地上鋪好墊子讓月亮過來坐,月亮卻不屑一顧的倚著一塊嶙峋的亂石。

花枝子也不敢說什麼,就縮了脖子,自己坐在自己的外套上。

很久沒有人說話。兩個人都盯著遙遠又遙遠的海平面,似乎要從這段單調無味的景象里盯出什麼新玩意兒似的。

詭異的沉默。

好久,居然還是月亮先開口:「你說過,我要什麼都能給我。」

「啊?」花枝子猝然抬頭:「當、當然啦!月亮你想要什麼?」

「想要一片新的花叢?還是想要一座新別墅,我知道你不愛在岸上住,這回我給你建在海里。」

「就在最深最深的海里,旁邊有好多珊瑚和貝殼,地板鑲滿了碎鑽石和珍珠···」

她比劃著,回頭一看,卻看見形如枯槁的月亮正陰晴不定的盯著她。那目光涼的讓她心寒。

她於是又慌忙說:「對對對,我知道你不喜歡這個。你想要的···是真實的東西。那、那我再給你建一座燈塔。一定比現在這一座還要真實,這次我親自去海上看看,每一個細節我都記好了,一定會給你做一片真正的海。」

她說著說著,突然有些悲從心來,這股異樣的心情讓她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小。

她按耐不住,抽泣了起來。

月亮卻靠近她,然後單臂抱了抱她。

「你說錯話了。哪有什麼真正的海。真正的海也不是你做的出來的。」

花枝子連忙擦眼淚:「你說的對,我給不了你真正的海,可是我會給你盡量真的東西,真的,只要你想要的,我全部都造給你,月亮,你不要難過好不好?」

「我在難過?」少年聲音詫異。

花枝子嚇得抖抖索索的,什麼也不敢幹,只敢伸手指了指晶瑩泛光的地面。

一地細碎的水晶。

那是月亮的眼淚。

少年不可置信的伸手摸自己的臉,果然摸到了濕潤的東西。

水珠在手上凝結,又變成了水晶。

好像這份淚水讓幾乎癲狂的他有些平靜下來了。

他伸手擦乾臉上的眼淚,再回頭時,臉上什麼都沒有了。

「我想找你要個東西。」

花枝子忙不迭點頭:「好好好,你要什麼。」

少年緊抿唇角,微微一笑。那個笑容居然如同初遇的時候一樣,所有的陰霾都消失了。

他枯葉一樣的面容終於恢復了一絲全盛時期的神采。

「我想求你,給我自由。」

花枝子一時語塞:「你、你想要我給你什麼?」

「放我走吧。」

「你,你想要走?可是,你能去哪裡呢?這個世界是我造出來的,沒有地方是我不知道不熟悉的,就算你要走,你能去哪裡呢?」

月亮回頭看她,又是一笑:「是啊。我能去哪裡呢?」

「天下之大,卻沒有我容身之所。」

「但是···上天垂憐,我仍然有可去之處。」

他平靜的看著哭泣的花枝子。眼睛里有悲憫,更有些看不清的東西。

「你還太小了。還什麼都不懂。」

他說:「這麼小,你還不知道生命和靈魂到底是什麼,你卻有了創造生命和靈魂的能力。」

「你有了這樣的能力,卻沒有能夠限制你的人。你現在都不知道你做的事情是殘忍的。」

他定定的看了花枝子好久,卻是一聲嘆息:「我要的東西,是你給不了的。」

花枝子聽他說話,越聽越不詳,她只好使用「真言」說:「月亮,冷靜下來,不要賭氣!」

「真言之力」可以壓制月亮的憤怒,卻壓抑不了他的思想。

事實上,當知道他所處的世界是虛幻的時候,有些想法就在他的腦海里生根了。

月亮看著花枝子:「你又用你的力量來限制我、威嚇我了。」

他的話語平靜,並非指責。

卻讓花枝子又哭泣起來:「我、我做錯了。月亮,我錯了···我不該這樣的,以後我一定不用了。我答應你,以後再也不對你用了。」

月亮像是聽到什麼好笑的東西一樣:「不用了。」

「不過···我有件事情建議你。如果···你在你的這個世界上真的有想要留在身邊的人,真的有珍惜的、不想失去的人。那麼,你一定要好好瞞著他,好好騙著他。千萬不要讓他知道這麼多秘密,不要讓他像我一樣···是這樣的結局。」

他帶著淡淡的微笑說。

每一句話卻都不是花枝子想要聽的。

她聽出了月亮的言外之意,於是又想要想用自己的真言之力阻止他,但月亮只輕輕一瞟,她的想法如同明鏡似的,全部被他知道了。

「我想要做的事情,你攔得住嗎?就算你每天日日夜夜看著我,盯著我。但你能力也有限。總會讓我找到辦法的。」

他嘆息一聲:「你我···又何苦變得這麼難看?放我自由吧。」

花枝子腦子一片狼藉,她看到月亮眼睛時不時往懸崖看,那下面是一地的碎石頭,這處懸崖有幾十米高。

一躍而下的話,必死無疑。

她在這個世界無所不能,死了也大不了從現實中醒過來。

但月亮卻是血肉之軀。

月亮知道她所有的能力,也知道她的短板。

她能創造各種各樣的不同的人,為他們編造背景,為他們設置記憶,為他們創造靈魂,為他們描畫□□。

但是,她做不到讓死去的東西復活,因為她的記憶和理解實在有限,就算再創造出月亮,也絕對不會是眼前這一個了。

這個十年如一日,一起走過每一個世界,每日聊天談心,看著花枝子從八九歲磕磕絆絆一路走來的這一個。

相遇是童話一樣的開始,離別非要以眼淚結束?

可是,身而為人,總是有丟失不掉的往事,總是有想要保護的東西,總是有···絕不要放手的···絕不能放手的人。

花枝子不再哭了。

她站起身來,直視著形如枯槁跪坐著的月亮。

他曾經光澤閃亮的金色長發現在半點光彩也沒有,像枯草一樣鋪在地面上,和其他的雜草也沒什麼區別。

她盯著他。像皇帝盯著自己的奴僕。

她忘了自己的承諾,用上了真言之力。

「月亮。你能把這些都忘掉嗎?」

「忘掉什麼?」月亮複雜的眸光變得獃滯和遲緩。他有點大舌頭,又重複了一遍:「我該忘掉什麼?」

「把讓你傷心的事情全部都忘掉。」

「那,忘掉這些的話,我是誰呢?」

花枝子蹲了下來,摸摸他的腦袋,她的語氣像在哄一個小孩:「你還是月亮啊。」

得到的回復卻讓她無比詫異,事實上,她從來沒有聽到任何人在這個狀態下拒絕她。

月亮說:「如果忘了這些讓我痛苦的,我就不再是月亮了。」

也就是趁著花枝子呆愣的功夫,月亮欺近身來,吻了吻她的嘴唇。

一個冰涼的,帶著鐵鏽味的吻。又帶著一絲眼淚的鹹味。

「你說錯了。」他說。

趁著這一吻帶給她的怔忪,他一彈尾巴,從懸崖峭壁之上一躍而下。

跑!跑!跑!或者還來得及!!

花枝子回過神來的時候,她已經無意識的往懸崖下跑,她搭建好一座樓梯,一邊搭一邊往下跑,好幾次幾乎踩空,她的眼淚讓她幾乎什麼都看不清了。

終於走到峭壁下方,月亮躺在那一地亂石上,他眼神渙散,無意識看著頭頂的夜空。大片的血跡從他身下暈染開來。

他太瘦太小了,花枝子不敢動他,只伸進口袋裡,拿出一顆綠色的藥丸:「月亮,吃了它,吃了它你就好了。」

月亮好像根本就沒聽到她在說話。

或者是耳朵摔壞了,他什麼都聽不清了。

他張開嘴巴,想要笑一笑,嘴巴里卻溢出好多好多血。

花枝子往他嘴巴里塞藥丸,他也不咽下。

花枝子心一橫,自己含了藥丸吻他,她捏開他僵硬的下顎,將藥丸用舌尖惡狠狠往他咽喉里壓。

他又笑,喉嚨里湧出更多血,花枝子不小心嘗到一口,又腥又咸。

她一動不敢動。

他好像要說什麼。

花枝子坐起身來,又拿了一枚藥丸要塞給他,卻聽見他一邊咳嗽一邊說:「你錯了。」

「是的!我錯了!」花枝子撕心裂肺的大喊:「我錯了!我全部都錯了!你快吃掉它!」

月亮喘了一口氣,繼續說:「要我忘掉所有的事情···忘掉最讓我傷心難過的事情···一次又一次?」

「是的···我錯了···我之前都錯了···我之前也不該讓你忘記的···」花枝子無聲抽泣。

她知道月亮已經全部想起來了。

之前的每一次,當月亮開始不對勁的時候,她總會用真言之力讓月亮全部忘記。

但過不了多久,他們又會陷入無端的爭吵。

她一直不知道為什麼,也不知道應該怎麼辦。

面對花枝子的眼淚,月亮卻毫不動容:「其實···我從沒有忘記過。你知道為什麼嗎?」

「因為···忘記讓我痛苦的事情···就等於是忘了你。可這個世界上的人怎麼能忘了神呢?你的給出的「條件」是不可能完成的。所以···從來沒有實現過。」

「我知道,是我錯了,我不該讓你忘的,不該害怕吵架,不該不來看你···不該,都是我的錯···月亮,給我一個挽回的機會好不好?月亮,我求求你了···」

她的眼淚不斷滴在月亮的臉頰上,月亮卻冷淡的看著她撕心裂肺的表情,彷彿在確認什麼。

她這才想起來要用真言,於是她大聲用真言在他耳邊喊:「月亮,把葯咽下去!」

靈動的眼睛瞬間變得獃滯。

獃滯又轉瞬變成渙散。

月亮咳嗽出更多血液,抽搐了一會,就不再動彈了。

這個世界,生命開始於她的彈指一揮間。

這個世界,生命的結束,也比什麼都要輕鬆。

沒有屍體。

一陣輕柔的風吹了過來,將眼前血肉模糊的軀體吹的片片碎裂,他又變成了雲,變成了沙,重歸虛無。

消失在她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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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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