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四 拾遺辰
二〇四拾遺辰
十五,江戶風物與浮世繪
我平常有點喜歡地理類的雜地誌這一流的書,假如是我比較的住過好久的地方,自然特別注意,例如紹興,北京,東京雖是外國,也算是其一。對於東京與明治時代我彷彿頗有情分,因此略想知道它的人情物色,延長一點便進到江戶與德川幕府時代,不過上邊的戰國時代未免稍遠,那也就夠不到了。最能談講明治維新前後的事情的要推三田村鳶魚,但是我更喜歡馬場孤蝶的《明治之東京》,因為他自己也是個文人的緣故,可惜他寫的不很多。看圖畫自然更有意思,最有藝術及學問的意味的,有戶冢正幸即東東亭主人所編的《江戶之今昔》,福原信三編的《武藏野風物》。前者有圖板百另八枚,大抵為舊東京府下今昔史跡,其中又收民間用具六十餘點,則兼涉及民藝,後者為日本寫真會會員所合作,以攝取漸將亡失之武藏野及鄉土之風物為課題,共收得照片千點以上,就中選擇編印成集,共一四四枚,有柳田氏序。描寫武藏野一帶者,國木田獨步德富蘆花以後人很不少,我覺得最有意思的卻是永井荷風的《日和下馱》,曾經讀過好幾遍,也引用過幾回,翻看這些寫真集的時候又總不禁想起書里的話來。
再往前去這種資料當然是德川時代的浮世繪了。小島烏水的《浮世繪與風景畫》已有專書,廣重有《東海道五十三次》,北齋有《富岳三十六景》等,幾乎世界聞名,我們看復刻本也就夠有趣味,因為這不但畫出風景,又是特殊的彩色木板畫,與中國的很不相同。但是浮世繪的重要特色不在風景,乃是在於市井風俗,這是它所以稱為浮世繪的原因,這一面也是我們所要看的。背景是市井,人物卻多是女人,除了一部分畫優伶面貌的以外,而女人又多以妓女為主,因此講起浮世繪便總容易牽連到吉原游廓,事實上這二者確有極密切的關係。畫面很是富麗,色彩也很艷美,可是這裡邊常有一抹暗影,或者可以說是東洋色,讀中國的藝與文,以至於道也總有此意,在這畫上自然也更明了。永井荷風著《江戶藝術論》第一章論浮世繪之鑒賞中,第五節有云:
「我反省自己是什麼呢?我非威耳哈倫(Verhaeren)似的比利時人而是日本人也,生來就和他們的運命及境遇迥異的東洋人也。戀愛的至情不必說了,凡對於異性的性慾的感覺悉視為最大的罪惡,我輩即奉戴此法制者也。承受『勝不過啼哭的小孩和里長』的教訓之人類也,知道『說話則唇寒』的國民也。使威耳哈倫感奮的那滴著鮮血的肥羊肉與芳醇的蒲桃酒與強壯的婦女之繪畫,都於我有什麼用呢?嗚呼,我愛浮世繪。苦海十年為親賣身的游女的繪姿使我泣。憑倚竹窗茫然看著流水的藝妓的姿態使我喜。賣宵夜面的紙燈寂寞的停留著的河邊的夜景使我醉。雨夜啼月的杜鵑,陣雨中散落的秋天樹葉,落花飄風的鐘聲,途中日暮的山路的雪,凡是無常,無告,無望的,使人無端嗟嘆此世只是一夢的,這樣的一切東西,於我都是可親,於我都是可懷。」
這一節話我引用過恐怕不止三次了。我們因為是外國人,感想未必完全與永井氏相同,但一樣有的是東洋人的悲哀,所以於當作風俗畫看之外,也常引起悵然之感,古人聞清歌而喚奈何,豈亦是此意耶。
十六,川柳落語與滑稽本
浮世繪如稱為風俗畫,那麼川柳或者可以稱為風俗詩吧。說也奇怪,講浮世繪的人後來很是不少了,但是我最初認識浮世繪乃是由於宮武外骨的雜誌《此花》,也因了他而引起對於川柳的興趣來的。外骨是明治大正時代著述界的一位奇人,發刊過許多定期或單行本,而多與官僚政治及假道學相抵觸,被禁至三十餘次之多。其刊物皆鉛字和紙,木刻插圖,涉及的範圍頗廣,其中如《筆禍史》,《私刑類纂》,《賭博史》,《猥褻風俗史》等,《賣春婦異名集》一名「笑的女人」,《川柳語彙》,都很別緻,也甚有意義。《此花》是專門與其說研究不如說介紹浮世繪的月刊,繼續出了兩年,又編刻了好些畫集,其後同樣的介紹川柳,雜誌名曰「變態知識」,若前出的《語彙》乃是入門之書,後來也還沒有更好的出現。
川柳是只用十七字音做成的諷刺詩,上者體察物理人情,直寫出來,令人看了破顏一笑,有時或者還感到淡淡的哀愁,此所謂有情滑稽,最是高品,其次找出人生的缺陷,如繡花針噗哧的一下,叫聲好痛,卻也不至於刺出血來。這種詩讀了很有意思,不過這正與笑話相像,以人情風俗為材料,要理解它非先知道這些不可,不是很容易的事。川柳的名家以及史家選家都不濟事,還是考證家要緊,特別是關於前時代的古句,這與江戶生活的研究是不可分離的。這方面有西原柳雨,給我們寫了些參考書,大正丙辰(一九一六)年與佐佐醒雪共著的《川柳吉原志》出得最早,十年後改出補訂本,此外還有幾種類書,只可惜《川柳風俗志》出了上卷,沒有能做得完全。我在東京只有一回同了妻和親戚家的夫婦到吉原去看過夜櫻,但是關於那裡的習俗事情卻知道得不少,這便都是從西原及其他書本上得來的。這些知識本來也很有用,在江戶的平民文學里所謂「花魁」(oiran)是常在的,不知道她也總得遠遠的認識才行。即如民間娛樂的落語,最初是幾句話可以說了的笑話,後來漸漸拉長,明治以來在寄席即雜耍場所演的,大約要花上十廿分鐘了吧,他的材料固不限定,卻也是說游里者為多。森鷗外在一篇小說中曾敘述說落語的情形云:
「第二個說話人交替著出來,先謙遜道,人是換了卻也換不出好處來。又作破題雲,客官們的消遣就是玩玩窯姐兒。隨後接著講工人帶了一個不知世故的男子到吉原去玩的故事。這實在可以說是吉原入門的講義。」語雖詼諧,卻亦是實情,正如中國笑話原亦有腐流殊稟等門類,而以屬於閨風世諱者為多,唯因無特定游里,故不顯著耳。江戶文學中有滑稽本,也為我所喜歡,十返舎一九的《東海道中膝栗毛》,式亭三馬的《浮世風呂》與《浮世床》可為代表,這是一種滑稽小說,為中國所未有。前者借了兩個旅人寫他們路上的遭遇,重在特殊的事件,或者還不很難,後者寫澡堂理髮館里往來的客人的言動,把尋常人的平凡事寫出來,都變成一場小喜劇,覺得更有意思。中國在文學與生活上都缺少滑稽分子,不是健康的徵候,或者這是假道學所種下的病根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