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五 拾遺巳
二〇五拾遺巳
十七,俗曲與玩具
我不懂戲劇,但是也常涉獵戲劇史。正如我翻閱希臘悲劇的起源與發展的史料,得到好些知識,看了日本戲曲發達的徑路也很感興趣,這方面有兩個人的書於我很有益處,這是佐佐醒雪與高野斑山。高野講演劇的書更后出,但是我最受影響的還是佐佐的一冊《近世國文學史》。佐佐氏於明治三十二年(一八九九)戊戌刊行《鶉衣評釋》,庚子刊行評釋近松《天之網島》,辛亥出《國文學史》,那時我正在東京,即得一讀,其中有兩章略述歌舞伎與凈琉璃二者發達之跡,很是簡單明了,至今未盡忘記。橫井也有著的俳文集《鶉衣》固所喜歡,近松的《世話凈琉璃》也想知道,這評釋就成為頂好的入門書,事實上我好好的細讀過的也只是這冊《天之網島》,讀後一直留下很深的印象。這類曲本大都以情死為題材,日本稱曰心中,《澤瀉集》中曾有一文論之。在《懷東京》中說過,俗曲里禮讚戀愛與死,處處顯出人情與義理的衝突,偶然聽唱「義太夫」,便會遇見「紙治」,這就是《天之網島》的俗名,因為裡邊的主人公是紙店的治兵衛與妓女小春。日本的平民藝術彷彿善於用優美的形式包藏深切的悲苦,這似是與中國很不同的一點。佐佐又著有《俗曲評釋》,自江戶長唄以至端唄共五冊,皆是抒情的歌曲,與敘事的有殊,乃與民謠相連接。高野編刊《俚謠集拾遺》時號斑山,后乃用本名辰之,其專門事業在於歌謠,著有《日本歌謠史》,編輯日本歌謠集成共十二冊,皆是大部巨著。此外有湯朝竹山人,關於小唄亦多著述,寒齋所收有十五種,雖差少書卷氣,但亦可謂勤勞矣。民國十年(一九二一)時曾譯出俗歌六十首,收在《陀螺》裡邊,大都是寫游女蕩婦之哀怨者,如木下杢太郎所云,耽想那卑俗的但是充滿眼淚的江戶平民藝術以為樂,此情三十年來蓋如一日,今日重讀仍多所感觸。歌謠有一部分為兒童歌,別有天真爛漫之趣,至為可喜,唯較好的總集尚不多見,案右只有村尾節三編的一冊《童謠》,尚是大正己未(一九一九)年刊也。
與童謠相關連者別有玩具,也是我所喜歡的,但是我並未搜集實物,雖然遇見時也買幾個,所以平常翻看的也還是圖錄以及時代與地方的紀錄。在這方面最努力的是有阪與太郎,近二十年中刊行好些圖錄,所著有《日本玩具史》前後編,《鄉土玩具大成》與《鄉土玩具展望》,只可惜《大成》出了一冊,《展望》下卷也還未出板。所刊書中有一冊《江都二色》,每葉畫玩具二種,題諧詩一首詠之,木刻著色,原本刊於安永癸巳,即清乾隆三十八年(一七七三)。我曾感嘆說,那時在中國正是大開四庫館,刪改皇侃的《論語疏》,日本卻是江戶平民文學的爛熟期,浮世繪與狂歌發達到極頂,乃迸發而成此一卷玩具圖詠,至可珍重。現代畫家以玩具畫著名者亦不少,畫集率用木刻或玻璃板,稍有搜集,如清水晴風之《垂髫之友》,川崎巨泉之《玩具畫譜》,各十集,西澤笛畝之《雛十種》等。西澤自號比那舎主人,(比那即雛字,或是雛形之意,日本用為一種土木偶人的名稱,大抵男女一對,)亦作玩具雜畫,以雛與人形為其專門,因故赤間君的介紹,曾得其寄贈大著《日本人形集成》及《人形大類聚》,深以為感。又得到菅野新一編《藏王東之木孩兒》,木板畫十二枚,解說一冊,菊楓會編《古計志加加美》,則為菅野氏所寄贈,均是講日本東北地方的一種木雕人形的。「古計志加加美」改寫漢字為「小芥子鑒」,以玻璃板列舉工人百八十四名所作木偶三百三十餘枚,可謂大觀。此木偶名為小芥子,而實則長五寸至一尺,旋圓棒為身,上著頭,畫為垂髮小女,著簡單彩色,質樸可喜,一稱為木孩兒。菅野氏著系非賣品,《加加美》則只刊行三百部,故皆可紀念也。三年前承在北京之國府氏以古計志二軀見贈,曾寫打油詩報之云:
芥子人形亦妙哉,
出身應自埴輪來。
小孫望見嘻嘻笑,
何處娃娃似棒槌。
依照《江都二色》的例,以狂詩題玩具,似亦未為不適當,只是草草恐不能相稱為愧耳。
十八,外國語
我的雜學如上邊所記,有大部分是從外國得來的,以英文與日本文為媒介,這裡分析起來,大抵從西洋來的屬於知的方面,從日本來的屬於情的方面為多,對於我卻是一樣的有益處。我學英文當初為的是須得讀學堂里的課本,本來是敲門磚,後來離開了江南水師,便沒有什麼用了,姑且算作中學常識之一部分,有時利用了來看點書,得些現代的知識也好,也還是磚的作用,終於未曾走到英文學門裡去,這個我並不怎麼悔恨,因為自己的力量只有這一點,要想入門是不夠的。日本文比英文更不曾好好的學過,老實說除了丙午丁未之際,在駿河台的留學生館里,跟了菊地勉先生聽過半年課之外,便是懶惰的時候居多,只因住在東京的關係,耳濡目染的慢慢的記得,其來源大抵是家庭的說話,看小說看報,聽說書與相聲,沒有講堂的嚴格的訓練,但是後面有社會的背景,所以還似乎比較容易學習。這樣學了來的言語,有如一顆草花,即使是石竹花也罷,是有根的盆栽,與插瓶的大朵大理菊不同,其用處也就不大一樣。我看日本文的書,並不專是為得通過了這文字去抓住其中的知識,乃是因為對於此事物感覺有點興趣,連文字來賞味,有時這文字亦為其佳味之一分子,不很可以分離,雖然我們對於外國語想這樣辨別,有點近於妄也不容易,但這總也是事實。我的關於日本的雜覽既然多以情趣為本,自然其態度也與求知識稍有殊異,文字或者仍是敲門的一塊磚頭,不過對於磚也會得看看花紋式樣,不見得用了立即扔在一旁。我深感到日本文之不好譯,這未必是客觀的事實,只是由我個人的經驗,或者因較英文多少知道一分的緣故,往往覺得字義與語氣在微細之處很難兩面合得恰好,大概可以當作一個證明。明治大正時代的日本文學,曾讀過些小說與隨筆,至今還有好些作品仍是喜歡,有時也拿出來看,即以雜誌名代表派別,大抵有保登登岐須,昴,三田文學,新思潮,白樺諸種,其中作家多可佩服,今亦不複列舉,因生存者尚多,暫且謹慎。
此外的外國語,曾學過古希臘文與世界語。我最初學習希臘文,目的在於改譯《新約》至少也是四福音書為古文,與佛經庶可相比,及至回國以後卻又覺得那官話譯本已經夠好了,用不著重譯,計劃於是歸於停頓。過了好些年之後,才把海羅達思的《擬曲》譯出,附加幾篇牧歌,在上海出板,可惜板式不佳,細字長行大頁,很不成樣子。極想翻譯歐里庇得斯的悲劇《特洛亞的女人們》,躊躇未敢下手,僅於民國廿六七年間譯阿波羅多洛斯的神話集,本文幸已完成,寫註釋才成兩章,擱筆的次日即廿八年的元日,工作一頓挫就延到現今,未能續寫下去,但是這總是極有意義的事,還想設法把它做完。世界語是我自修得來的,原是一冊用英文講解的書,我在暑假中卧讀消遣,一連兩年沒有一口氣把它讀完,均歸無用,至第三年乃決心把這五十課學習完畢,以後借了字典的幫助漸漸的看起書來。那時世界語很不易得,只知道在巴黎有書店發行,恰巧蔡孑民先生行遁歐洲,便寫信託他代買,大概寄來了有七八種,其中有《世界語文選》與《波闌小說選集》至今還收藏著,民國十年在西山養病的時候,曾從這裡邊譯出幾篇波闌的短篇小說,可以作為那時困學的紀念。世界語的理想是很好的,至於能否實現則未可知,反正事情之成敗與理想之好壞是不一定有什麼關係的。我對於世界語的批評是這太以歐語為基本,不過如替柴孟訶甫設想也是無可如何的,其缺點只是在沒有學過一點歐語的中國人還是不大容易學會而已。
我的雜學原來不足為法,有老朋友曾批評說是橫通,但是我想勸現代的青年朋友,有機會多學點外國文,我相信這當是有益無損的。俗語云,開一頭門,多一路風。這本來是勸人謹慎的話,但是借了來說,學一種外國語有如多開一面門窗,可以放進風日,也可以眺望景色,別的不說,這也總是很有意思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