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馭屍還魂 上
殺牛嶺,地處北宋與西夏交界處,東有葫蘆河川,西有柔狼山脈,地勢險峻,西夏在此設有西壽保泰軍司,與北宋的西安州隔山相望,自古便是兩國交戰之地。但最近幾年,山上連年出現怪火,除此之外,又有瘟疫盛行,患者大多渾身水泡,通體流膿。山腳百姓搬的搬,逃的逃,方圓百里幾乎沒有人煙。
此時恰逢盛夏,正是三伏天最熱的時候。殺牛嶺一帶本就是一片荒漠,一望無際的荒灘上,幾棵歪脖沙棗樹在烈日炎炎下顯得更加乾枯蕭殺,地上的亂石被曬得滾燙。
山腳下一片小樹林中,有一家名為「五十里」的小酒肆。正晌午時分,酷暑難耐,店家把桌椅都搬到了屋外,此時院中人馬歡騰,幾十個江湖豪客光了膀子,坐在門前的大桌旁,吵鬧著吃肉喝酒。就聽一個大漢叫道:「小二,酒呢?要了半天,怎麼還不上酒?」
小酒肆是一對老夫妻打理,十來歲的兒子幫著招呼客人。聽到有人催促,忙小跑著迎上去道:「有勞各位久候,小店裡存的酒都給客官端上來啦,今日送酒食的商隊遲遲未到,各位多多擔待。」
原來,殺牛嶺地處偏僻,小店之所以開在此處,只為過路的行腳商人提供便利,平時進貨,也全憑附近商隊補給運送。算起來今天應該是補貨的日子,不知為何駝隊始終不到,再加上小店忽然來了這麼多人,存的酒食便有些供應不及。
那大漢一拍桌子,只震得桌上杯盤碗盞都跳了起來,怒道:「瓜皮娃子,又不是不給你錢,叫你打點酒來,這般推三阻四。」說著,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一推,那十來歲的少年哪能受得起這種力道,一個趔趄坐倒在地。酒桌上眾人全都哈哈大笑起來,小二狼狽地爬起身跑進酒肆去了。
這時,遠處傳來陣陣駝鈴,炙烤的地平線另一端,出現一隊駱駝,走得近了,眾人才發現,幾十頭駱駝竟然無人牽引。
隨著駝鈴越來越響,駝隊走到了酒肆的籬笆院外,幾十頭駱駝停了下來,伸頭吃著高處的樹葉。小二從店內探出頭來,見到駝隊歡呼了一聲:「商隊到了,爹,娘,快來卸貨……啊呀,那不是王大鼻子么……」
眾人順著他指的方向仔細看去,一個白衣男子趴在駝峰之間,一動不動。再看其他駱駝,還有十幾個人也是這樣趴在駝背上,也不知是死是活。
剛才要酒的大漢邁開大步走到近前道:「哎?這不是平涼府沈萬金的商隊么?」說著就要伸手去抓駝背上的人。
「彭老四,別動那人……」忽然有人大喊一聲,但到底是晚了一步,彭老四已經抓著那人背心扯下駝背,回頭看了一眼道:「老大,看這裝扮,好像是王大鼻子,不過已經死了……啊,這是什麼東西,粘糊糊的。」
他甩了甩手,這才看清王大鼻子裸露的皮膚上竟然起滿了水泡,有的水泡被他抓破,膿水流了出來,散發著一股膿臭的味道。
被稱作老大的,是一個身高過丈的彪形大漢,手提一根碩大的狼牙棒,大踏步來到近前道:「快拿水來,給他沖洗乾淨。」
幾個人提著水袋過來給彭老四沖洗,有人問:「老大,這王大鼻子是得了什麼病么?」
「這叫水豹子,想不到咱們平涼彪騎營在這裡碰上硬點子了。」
原來,這幾十號人馬多是平涼人士,因嘯聚山林,在邊關打野谷,燒殺搶掠,有個江湖諢號「平涼彪騎營」。為首被叫作老大的,正是平涼彪騎營的首領,名叫程金彪。
程金彪見每隔幾頭駱駝,背上便馱著一具死屍,對其他人道:「把駱駝趕遠一點,不要讓它們靠近。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再動駝背上的死屍。」
彭老四好奇道:「老大,你剛才說碰上硬點子?」
「你看王大鼻子除了渾身水泡,還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說著,用狼牙棒小心翼翼地挑著死屍翻轉過來,眾人全都「啊」了一聲。原來,這王大鼻子整張臉被人削去了,一顆腦袋血肉模糊,慘不忍睹。
「這……這是誰幹的?」
程金彪並不答話,對其他人道:「大家趕緊找東西把口鼻遮起來。」
夏日炎炎,眾人只覺得背上一陣陣冷汗,有人從衣襟上撕下布條,綁在口鼻處。平涼彪騎營雖然打家劫舍乾的是殺人越貨的買賣,但見到這種殘忍的手法多少也有點心中發毛。
彭老四想到自己剛才抓了滿把的膿水,不由得心生懼意,勉強笑道:「不知道這瘟疫會不會傳染?」
程金彪道:「水豹子說是瘟疫,其實是一種奇毒。中者三天內渾身長滿水泡,通體流膿而死,等人死後,才便於放毒之人吸食人髓,然後馭屍還魂……你現在手上可有什麼異樣?」
彭老四這時早已覺得手上奇癢難忍,聽程金彪這麼一說,頓覺毛骨悚然,低頭看自己的手,確是隱隱泛起一些細小的紅疹,用手搔了幾下,更是癢得鑽心,似乎五臟六腑全都癢了起來。直嚇得面如土色,道:「這,這可如何是好?」
程金彪看了看四周道:「如果猜得沒錯,這王大鼻子不但被人割去了臉皮,還被人切掉了兩個小指。」說著用狼牙棒一挑死屍的胳膊,果然兩隻手的小指都沒了。
「老六,你去看看駱駝上的死屍,是不是每個人都沒了小指,切忌不要用手去碰。」
老六名叫馮鉻彪,抽出彎刀小心翼翼靠近駱駝,用刀尖挑起幾具死屍的雙手看了看,回頭叫道:「老大,確實少了小指。
程金彪恨恨道:「小指主手少陰心經,將人的小指切掉,再撒上水豹子,沿少沖、神門等穴道,順著經絡和血液進入心脈,又從心脈而出散布全身,毒性發作更快。待人完全死得透了,再通過陰陽之力駕馭死屍,原本是那人最歹毒的手段。」
這番話說得每個人都心驚肉跳。馮鉻彪道:「老大,天底下還有這樣的功夫?你說的那人究竟是誰?」
沒等程金彪開口,就聽一個陰惻惻的聲音說道:「沒想到西安五鼠還剩一隻沒有死,又搞了個什麼驃騎營。嘿嘿,這麼多鮮活人髓,倒是夠吸一陣了。」
眾人聞聽紛紛抽出兵刃,四處尋找聲音從何而來。這時,一頭駱駝上的死屍突然緩緩地直起了身,從駝背上一躍而下,幾乎是腳不沾地飄了過來。這死屍看打扮原本是個行腳商人,不知為何竟然活了過來,只是被削去了麵皮,鮮血淋漓,雙眼上翻,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齒,看著格外瘮人。
馮鉻彪離得最近,橫過彎刀攔腰便是一刀,那死屍往後一躍躲開,接著又往前撲。馮鉻彪大駭,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將一把刀舞得滴水不漏,那死屍便圍在他身邊或前進或倒退,如果不是渾身流膿,雙眼上翻,簡直就是個武林高手。
這時,駝背上的其餘幾具死屍也都活了過來,直挺挺撲向眾人。程金彪喝道:「大家小心,千萬不要被他們碰到……」
話沒說完,就見眼前王大鼻子的死屍直挺挺站了起來,雙手一伸沖著自己撲了過來。他應變不慢,手中狼牙棒照著對方腦袋砸了過去,哪知眼看就要砸中,竟被對方輕飄飄躲了過去。他不等招式用老,一招老樹盤根向著死屍的腳下掃去。那死屍向上一縱又躲了開去,但程金彪正是要他躍起空中這一點機會,單手一揚,十枚鋼鏢爆射而出,噗噗噗盡數打在死屍身上。但那死屍毫無知覺,張著兩隻手仍向前撲,程金彪眼看對方一張血淋淋的面孔,張著嘴嗬嗬大叫,頭髮散亂披在身上,渾身流膿,不禁從心底升起一絲寒意。
他偷眼再看其他兄弟,有的正在與死屍糾纏,苦苦支撐,彭老四抵擋不住,被放倒在地,那死屍趴在他身上,又抓又咬,彭老四慘叫連連。
又鬥了幾個回合,有五具死屍圍到了程金彪的身旁,看身形,有兩個是女子,還有三個似乎是小孩。程金彪舞動狼牙棒,不敢讓他們近身。但狼牙棒份量沉重,最是消耗體力,程金彪雖然身強力壯,額頭也已出汗,招式中漸漸露出破綻,動作稍一遲滯,沒留神被一個身形嬌小的死屍撲到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程金彪不等那死屍鬆口,奮起一掌拍在他的頭上,只打得腦漿迸裂。但就是這麼一停的工夫,其餘四具死屍撲到了身上,程金彪頓覺腿上、胳膊上、背上陣陣疼痛,心想完了,這條命就要交待在這裡。
忽然半空中傳來一聲呼哨,幾個盤旋的黑影閃電般飛了過來,眾人還沒看清,就見那些死屍紛紛腦袋落地,身子栽倒一旁。還有趴在地上撕咬的,也被削去了腦袋,膿血撒得到處都是。人們這才看清,那些個黑影原來是幾枚迴旋鏢,只是飛旋速度太快,那些死屍猝不及防被削掉了頭顱。
這幾下兔起鶻落,當真出乎人們的預料。程金彪長出一口氣,望空拜倒:「不知道哪位前輩出手相助,平涼彪騎營感謝救命之恩。」說話時,一雙手還在策策發抖。
先前那陰惻惻的聲音道:「老風頭,為何這種時候來壞我好事?」
半空中竟無人答話,過一會兒,那聲音又道:「出來!風鬍子,敢暗中搗鬼,卻不敢見人么?」
「搗鬼這個詞用得好啊,有人裝神弄鬼,就得有人搗鬼。」
風鬍子已經十多年不在江湖上走動,但人人都知道是個七老八十的老人,這人的聲音,分明是個年輕的男子。
先前那陰惻惻的聲音道:「好,我倒要看看你能躲到幾時?」
那年輕男子突然提高了聲音喊道:「不要嚇我,嚇我我也不怕,消除恐懼的最好辦法就是面對恐懼,堅持才是勝利!加油奧利給!」
在場眾人全都聽得面面相覷,心說這人絮絮叨叨地說了半天,到底在說什麼?
又聽他道:「君不見,殺牛嶺,近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陰先生,你最近在這一帶乾的事可歹毒得很吶,這些商人哪兒得罪了你?要殺了他們練功。」
「給我下來!」
伴隨著一聲暴喝,就見一頭駱駝的鞍橋下面,冷不丁竄出一個黑衣人,直撲小樹林中的一棵胡楊樹,身法之快世所罕見。眾人這才看清胡楊樹枝杈間,半蹲著一個穿著黃杉的瘦弱年輕人。
「哎喲,陰無陽又要殺人啦……」那年輕男子發一聲喊,像個猿猴一樣往身旁一棵樹跳了過去,身形敏捷。黑衣人一撲不中,半空中扭動身形,緊隨而至。眼見就要抓到年輕男子的背心,冷不丁又有一條灰影撲了過來,兩道寒光一閃,直取黑衣人的后心。
「嘿,錕鋙雙刀……」黑衣人身在半空應變奇快,從腰間抽出一把軟劍,回手一劍,「當」地一聲格開了背後的雙刀,火星四濺,但就是這麼一頓的工夫,三個身影全都落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