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靈門初開 上

第六章 靈門初開 上

眾人原本凝神關注,不知拗相公和莽一和尚的對決,會是怎樣一番驚天動地的景象。卻不料門外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任子夫微微皺眉道:「是她……」

林妙女冷哼了一聲:「說曹操曹操到,怎麼?你怕了么,還是心中有鬼?」

雙夕夕聽到這個聲音,更是全身一震,小臉煞白。

就聽那女子笑道:「林姐姐,這麼多年過去了,你這小心眼的毛病倒是一點沒變,我和任大哥能有什麼不清不楚之事?人家才不和你搶男人呢……」

這句話初聽是說,細聽倒像是吟。宋朝官話大多是平水韻,普通百姓多說洛陽語,分上平、下平、上聲、下聲、去聲和入聲六種,但這女子說話,卻又加了意境和風格,按五音發聲,使宮羽相變,輕重互節。淺吟中帶著幾分羞澀,幾分慵懶,又有幾分嬌嗔。尤其最後「男人」兩個字,更是妖嬈嫵媚,眾人只聽得骨軟筋酥,說不出的心癢難搔。有年輕男子氣血旺盛的,此時竟已面紅耳赤,站起身往門外張望,都想看看到底是個怎樣千嬌百媚的女子。

那女子卻偏偏不露面,只在門外輕聲細語。

任子夫鼓起的袍袖漸漸回落,壓低聲音道:「久聞十里夫人的攝魂音靡靡盈耳,能勾人心魄,奪人性命,為何只聞其聲,不見其人?」

這句話說得下氣怡聲,不卑不亢,卻又鏗然頓挫,針鋒相對。一硬一軟兩種聲音碰撞,正是兩種極深的內力比拼,普通人哪受得了。大堂上店掌柜和小二最先中招,兩眼發直,面帶詭笑,身不由己往門口走去。這時角落裡一條人影搶了上來,將布團塞到二人的耳朵里,伸手在肩上一拍,兩個人軟軟癱坐在地上。

救人的,正是肥爺。

十里夫人嘆道:「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愁?攝魂音勾得住天下男人的心,卻打動不了你分毫。悠悠蒼天,此何人哉?」這一句說得黯然神傷,難掩悲苦,眾人頓時覺得心中有說不出的苦悶。

又聽她道:「奴家新學了一首《長相思》,唱給你聽可好?長相思,在長安。絡緯秋啼金井闌,微霜凄凄簟色寒……」當真是喉囀一聲響傳九陌,義者聞之血涌,愁者為之腸斷。

李白的《長相思》,曾得樂聖李龜年譜曲,流行一時。唐代歌姬中,許和子、霍小玉、裴興奴都曾傳唱一時。在眾多版本中,又以霍小玉為最。因情郎李益科舉提名,富貴相忘,霍小玉最終相思成疾而死,她的歌曲,大多凄美苦楚,後世很少有人模仿。再後來歷經五代十國戰亂,這《長相思》已無人傳唱。

十里夫人的《長相思》哀傷中又帶有一絲剛烈,始終在宮、商之間徘徊,再以攝魂音唱出,又是另一番滋味。大堂上定力不足的,漸漸亂了心智。

任子夫道:「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既如此,任某得罪了。」說完氣沉丹田,嘬唇為嘯,嘯聲以內力催出,按照六陽六陰律呂,在黃鐘、太簇之間與對方纏鬥。十里夫人不敢大意,聲音一轉,到了羽調,任子夫的嘯聲也升到無射、應鐘之間。

這就好比一個人在唱歌,五音迴轉,卻少了配樂,而另一個人配以六律,像是擊打禮樂,扶正音品。

兩股聲音合在一處,如同山呼海嘯,一浪接著一浪拍打過來,只震得眾人耳膜生疼,心跳氣喘。功力淺的,只能用手捂住耳朵,面露痛苦之色。就連林妙女也不敢大意,盤膝坐倒,運功相抗。

雙夕夕雖然常聽師父修習攝魂音,但此時也已抵受不住,盤膝坐下,運功抵抗,額頭上冷汗涔涔而下。和她同來的孕婦梁碧瑩本就傷心欲絕,這時只覺得心頭苦澀難言,彷彿歌中句句在唱自己的不幸,聽著聽著,身體竟然不受控制,撿起地上的茶壺碎片,就要往手腕割去。

雙夕夕急道:「喂,梁小姐,你萬萬不可……」一張嘴,泄了真氣,頓時外界音障像潮水一樣灌入腦中,說不出的難受。她見肥爺正忙著將衣服撕成布條,逐個給人塞住耳朵,拼出一絲力氣叫道:「胖子,快救她」。

肥爺此時也已頭暈眼花,聽到雙夕夕叫喊,抬眼一看梁碧瑩正要割腕自盡,一個箭步衝上去打落她手中的瓷片,一手用布團塞住她的耳朵,另一手抵住她的背心,傳輸真氣過去。

臨盆之人,氣血虛浮,心神最易煩躁。梁碧瑩被攝魂音所傷,愈發不能自制,到後來竟然發瘋一樣捶打自己的腹部,一邊哭喊道:「孽種,孽種,你害我全家身敗名裂,要你何用……」

不一會兒,她雙腿之間滲出血來。肥爺此時也已滿頭大汗,抵住她背心的手抖個不停,想要制止,無奈自己也動彈不得。

其實十里夫人和任子夫心中也在暗暗叫苦,兩個人全力以赴已到焦灼階段,誰先收手,輕則受傷,重則心智錯亂而死。

正在進退兩難之際,忽聽有人道:「阿彌陀佛,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世間本已苦多,施主因緣記恨,又何必苛責他人五蘊熾盛,傷人性命……」

卻是莽一和尚出聲,一道柔和厚重的音牆,緩緩傳出,與任子夫的嘯聲、十里夫人的歌聲撞在一起,三股聲音消於無形。

大堂上眾人全都長長出了口氣,只感到全身近乎虛脫,有的人從桌椅滑落到地上,竟然站不起身來。

靜了一會兒,十里夫人笑道:「孽緣易生心魔,我只是助她早日解脫罷了。此後人生七苦,與她再無關係,一了百了豈不更好?大和尚又何必計較。」

莽一和尚合十道:「善哉善哉。貪嗔痴三毒,痴毒最重。施主要她戒貪斷嗔,自己卻痴於妄念,是愛別離,也是怨憎會,更是求不得。你傷別人,也傷自己,又是何苦?

十里夫人幽然道:「這世上的苦,又何止求不得,有的人得來容易卻不珍惜,有的人明知是苦卻深陷其中,又怨得了誰?」

莽一和尚走到梁碧瑩身旁,一搭脈搏,從懷中拿出一枚丹藥送入她口中,又看了看一旁滿頭大汗的肥爺道:「小友可有受傷?」

肥爺睜開眼,緩緩道:「多謝法師出手,我還好。都說十里夫人的攝魂音聲傳十里仍可相聞,今日當真兇險。只是這梁小姐……唉,慚愧,在下本領微不足道,沒能護她周全。」

莽一和尚道:「我已給她服下止損丹,孩子胎心仍在,保命無礙。只是她今後心智失常,恐怕……唉!」

兩個人正說著,門外十里夫人嬌柔嫵媚之聲又起,這次是沖著林妙女去的:「林姐姐,大和尚說我愛別離,怨憎會,全都求不得,你瞧,他當面說我,我不惱他。但誰要背後說我,我總要記她一筆。以後話要說在當面,別在我徒弟面前指桑罵槐……」

話音剛落,就聽「叮」地一聲,任子夫拿著一個瓷盤擋在林妙女面前,一根細如髮絲的鋼針穿透盤子邊緣,露出藍盈盈的針頭。只要再偏半寸,這針就要扎在林妙女的咽喉上。饒是她一向跋扈,卻也嚇得臉上變色。

任子夫怒喝一聲衝出門去。眾人只聽門外「砰砰」幾下交手的聲音,接著歸於平靜。不一會兒又是一陣兵刃碰撞的聲音,夾雜著「叮叮」聲響,復又歸於平靜。

就聽十里夫人咯咯笑道:「分合鉤果然厲害,能擋得住我這離心針的,拗相公算一個咯。好男人難找,功夫好又疼老婆的男人更難找,就此別過啦……夕夕,還不快走,等著人家一會兒欺負你么?」說到最後一個字,聲音已在幾十丈開外。

雙夕夕咬牙站起身,回頭沖肥爺道:「胖子,梁小姐拜託你啦。」提起雙鞭踉蹌著奔出門外。

任子夫回到林妙女身邊,一搭她的脈,眉頭緊皺道:「你就是心中不定,愛胡思亂想,著了她的道。現在曲澤穴是不是酸麻?」

林妙女緩緩點頭:「這妖婦攝魂音好生厲害。」

任子夫道:「嘿,她也好不到哪去。」說著抱起林妙女,對莽一和尚道:「今天我不殺你……」想了想又道:「我現在也殺不了你,後會有期。」頭也不回地出門去了。

九月初九這天,西夏靈州城已是一番忙碌景象。大部分居民都希望跟隨西平王遷都去懷遠,家家收拾打包,套裝車馬。大街上來往的行人談論的,都是遷都一事。

一大早,就有軍隊開拔出城。城外校場的外圍,密密匝匝放置了木質拒馬,都是由碩大粗壯的圓木交叉製成,圓木頂端已被削尖,露出二尺多長的鋼釘。每隔三丈,便有一個箭塔,每個塔樓上有十名弓弩手警界。

靠近城門的地方,搭起了一座高台,擺放著很多桌椅,想是為曜靈大會準備。卯時剛過,江湖豪客陸續來到校場周圍的空地上,有認識的,互道久仰,不認識的,四下打量,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談論著什麼。

這些人都是得知西夏曜靈大會的消息,前來觀看遷都儀式的。但更重要的目的,都是來打探靈門開啟的消息,不一會兒功夫,便聚了近千人。

辰時一過,炮聲響過一輪,城門弔橋緩緩放下,一隊人馬魚貫而出。為首一人裘皮大氅,頭插鵰翎,胯下雪花馬,氣宇軒昂。他身後跟著一位將軍,相貌俊朗,劍眉入鬢,目光炯炯,整個人英氣勃勃。

這兩人正是西夏西平王李德明和他的結義兄弟高戰恩,此時,高戰恩已位列翊衛司馬步軍都指揮使,統管步卒訓練,扈從車駕。

在他們身後,跟著中書院首輔張浦,上品司衛慕山喜、野利天都等大臣。再往後,是身著綠色長袍的巫君堂眾弟子,党項各部落貴族首領。眾人來到高台旁下馬,由衛兵引領,登台排序而坐。李德明沖著高戰恩點了點頭,示意開始。

辰時三刻,高戰恩走到台邊,從懷中拿出一面紅旗,高舉過頂。高台兩邊九面牛皮大鼓一起擂響,台下眾人聽到鼓聲,都停止了交談,紛紛靠攏過來。高戰恩收起紅旗,鼓聲止歇,台下人頭攢動,雅雀無聲。

他沖台下一抱拳,高聲道:「眾位英雄請了。九月初九日,自古重陽佳節,但今天對我西夏各族,另有一件天大的喜事。近年懷遠方向,天空祥雲四起,有龍盤旋飛舞,北方七宿,閃耀異常,此乃吉祥之兆。早先巫君堂賞羽洽滿大人以玄武寶盒占卜,通靈賀蘭山神,方知天意,是要我西夏各族團結一心,共同遷往豐饒水美之地懷遠。賞羽大人為此不惜捨棄性命,為我西夏預卜禍福,此等壯舉,感人肺腑。天意難違,豈可辜負?經過十餘年的準備,西平王決定,於今日開拔,遷都懷遠。」

校場兩旁的士兵紛紛舉起長矛,連喊三聲「西平王威武」。

眾人都想,遷都是否天意還不是你西平王說了算,大伙兒關心的,是靈門開啟一事。既然定於今日遷都,待會兒就要看看,這靈門如何開啟,在哪開啟,靈門的另一邊又有些什麼蹊蹺。

只聽高戰恩續道:「這些年外界一直流傳,靈界輪迴九百九十九年一次,自此靈門開啟。更有甚者,說什麼靈門開啟,有求必應,天下財富,盡藏於此。今日西夏王庭在此舉辦這曜靈大會,就是給天下英雄一個說法。」

忽聽台下一人高聲問道:「說了半天,這靈門到底什麼時候開啟?又在何處開啟?」眾人順著聲音看過去,見說話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微胖身材,留著兩撇八字鬍。有認識的,知道這人是燕雲邢門的大師兄邢幽國。燕雲邢家在中原武林小有名氣,聽邢幽國這麼問,倒有一半的人隨聲附和。

高戰恩笑道:「今日西平王廣邀天下英雄,自然是要給大家一個交代。那靈界輪迴,靈門開啟都是天意,開啟之日,就是今天。」

人叢中一陣交頭接耳,就聽又有人問道:「既如此,西平王何不另尋良辰吉日遷都,為何偏偏非要趕在這一天。」

高戰恩笑道:「這位仁兄說的是,此事西平王也曾考慮過,可是這日期是巫君堂前任堂主,賞羽洽滿大人不惜捨棄性命,求知天意,才推知九月初九這天,天意難違,自當遵從。」

「阿彌陀佛,巫君堂賞羽大人德高望重,神力通天,他的話別人不信,貧僧還是信的。」說話的,正是莽一和尚。

卻聽人從中有人笑道:「莽一法師方外之人,想不到也對這靈門之事頗感興趣,是動了凡心,還是生了雜念?」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非異人作惡,異人受苦報;自業自得果,眾生皆如是。謂眾生從無始以來,展轉生死於三界六道之中,沒有脫出之期。既是輪迴,六道輪迴是輪迴,靈界輪迴又何嘗不是輪迴。」說完,莽一和尚閉目合十,不再答話。

那人還想再說什麼,忽聽人群中有人喊道:「快看,天上的雲……」眾人抬頭看時,就見一團團烏雲像是被風吹著,從四面八方快速朝著賀蘭山方向聚集,賀蘭山主峰馬蹄嶺上空,出現一個巨大的雲團漩渦,隱隱傳來雷電交鳴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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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疆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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