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風起雁門 下

第五章 風起雁門 下

「一魚太沖」步法脫胎於太極圖,是宋初白雲先生所創,構成陰陽兩級的環形圖案,像兩條首尾相顧的魚兒,前進後退隨心所欲,后又生出兩儀、三才、四象、五行、六合、七星、八卦、九宮等多種變化。這莽一和尚明明是佛門弟子,施展的卻是道家功夫,在場的人都沒注意,不想被這中年漢子看破。

莽一和尚的出現,引起了大堂一陣不小的騷動。眾人只知他是佛門弟子,卻不知他出家的玄中寺是天下三大戒壇之一,曾邀約道家大師宣講道法。宋朝時期,玄中寺成為律宗道場,宣講凈土佛學,東瀛佛門弟子稱之為「凈土宗祖庭」,後世漢傳佛教中的那句「阿彌陀佛」便始於此。莽一和尚未入空門之前,曾隨到訪的道人研習過「一魚太沖步法」,因此,世人只知莽一是個和尚,卻不知他釋道兼修。

被人說中,莽一和尚呵呵笑了,起身施禮道:「名利乃身外之物,十靈先生是個虛名,莽一和尚是個虛名,功夫派別也是虛名,貧僧早年有幸和幾位道家高人結緣,學了點皮毛,不曾想這點微末的伎倆,讓施主見笑了。」

邢蔚傑壓低聲音問道:「莽一法師?莫不是江湖上十靈先生中排名第一的莽一和尚么?」

邢幽國點點頭道:「我說什麼話來?此刻雁門關早已卧虎藏龍,說不定九月初九的曜靈大會上,就是一番惡鬥。」

幾個人咬著耳朵小聲嘀咕,卻見那中年漢子起身道:「久仰法師大名,不想今日得見,能同桌共飲,實屬三生有幸。」

莽一和尚合十道:「施主言重了,莽一多謝布施,求教施主尊名。」

那中年漢子哈哈一笑道:「區區賤名何足掛齒,不勞法師動問……法師快請坐。」

莽一和尚道:「我看小友腰懸雙刀,刀鞘古樸,上有篆體錕鋙二字。他山之石,其利斷玉,這錕鋙雙刀取材於伊水之西的昆吾山上,用赤銅混合鋼砂鑄成,天底下識得這等利刃的,也就只有風老先生了。小友帶著錕鋙寶刀,想必是風火堂的高足吧。」

中年漢子深施一禮道:「法師好眼力,一語道出在下師承。晚生諸葛冷心,師承風鬍子,師兄弟中排行第三。只因生來肥肥胖胖,江湖朋友給取了個諢號,都叫我肥爺。」

二人這番對話,大堂里不少人都已聽到,一時間嗡嗡議論聲不絕於耳:「風鬍子好些年沒在江湖走動了吧?」「可不是嗎,聽說去了西夏?」「那他的弟子怎麼會在這裡出現?」「是不是也為了靈門的事?」「不知道啊,噓……聽他們怎麼說……」

就聽莽一和尚接著道:「請問風老先生近來好么?雁盪山一別,貧僧甚是想念。」

「有勞法師挂念,恩師在西夏巫君堂處理些瑣事,已經十多年沒有踏足中原了。」

「能讓風老先生十多年不走動江湖的,恐怕不是什麼瑣事吧?」

肥爺收斂神色,壓低聲音道:「是。想必法師已有耳聞,就是關於那靈門開啟之事。」

莽一和尚心領神會,也放低了聲音:「這靈門九百九十九年輪迴一次,每逢靈門開啟,必有大事發生。貧僧聽聞這次的緣由,是西平王李德明執意遷都所致?」

「回法師,其實這些年江湖上早有傳聞,我老師也是想助老友一臂之力。不料趕到時,賞羽大人已身中劇毒,臨終前懇求恩師幫忙尋找關閉靈門之人。我這次出來,就為此事。」

「這就是了。此前江湖傳言,靈門開啟,有求必應,倘若真能如此,倒是造福天下蒼生的好事,不知賞羽大人為何執意要將它關閉?這關閉靈門之人,又是何方高人?」

「這……晚生此行只為完成恩師所託,其他的我就不清楚了。」

大堂上人多耳雜,全都伸長了脖子想要探聽關於靈門的消息,但兩個人聲音幾若蚊蠅,眾人也只聽了個隻言片語。青州三傑互相使了個眼色,裴人龍起身抱拳道:「邢世兄,賬我們已結,今日幸會,畢生難忘。我兄弟三人還有要事在身,就不再叨擾了,青山不改,咱們後會有期。」

說著轉身就要走,卻聽附近桌上那少女忽然開口道:「怎麼,做了虧心事,這就要溜之大吉么?」

她聲音雖然不高,卻句句傳到了幾個人耳朵里。青州三傑只做不知,邁步繼續往外走,忽然一道銀光迎面劈來,裴人龍等向後一躲,那少女已經手持銀鞭攔在了門口。

裴人龍手按劍柄道:「姑娘,咱們素不相識,你這是何意?」

「你們不認識我,我可認識你們,今日要想出這大門,先問問本姑娘手裡的鞭子答不答應。」

同坐一桌的邢幽國看得納悶,問道:「這位姑娘,你和裴家兄弟有過節么?」

那少女笑道:「你問問裴三爺,可認識這位苦主?」說著,一指坐在身邊的孕婦。

裴人豹臉上變色,但他強自鎮定道:「在下青州人氏,今日初到雁門,在坐的很多英雄豪傑都不認識。」

那少女哂笑道:「裴三爺好大的忘性,風流一時拋下這孤兒寡母,卻在這裡裝什麼正人君子,你也配和天下英雄豪傑相提並論?」

「你胡說八道……」話沒說完,裴人豹忽然發難,連人帶劍劈了過去,這招「馬踏飛雲」藏著四個後手,劍身晃動,將對方閃避的方向全都封死。

「想滅口嗎?」那少女嬌吒一聲,提起軟鞭輕輕一縱,眼前的桌子被劈成了兩半,茶碗等器具「嘩啦啦」散了一地。裴人豹不等她身形落下,踏上一步,一招「白駒過隙」寶劍改劈為刺,目標竟是旁邊的孕婦。

「好不要臉!」那少女大怒,半空中將手裡的軟鞭一抖,鞭梢直取裴人豹太陽穴,后發先至。

這時裴人龍和裴人虎提劍從兩側攻了上來,想逼她回鞭自救,哪知道少女左手一揮,又抽出一條軟鞭,擋住了二人的攻勢。雙鞭飛舞,青州三傑頓時險象環生。

軟鞭自古就有「收回一團,放出一片,縱打一線,橫打一扇」的打法,極難防禦。這少女的雙鞭像是通了靈性一樣,眼看哪裡,鞭梢就攻向哪裡,到後來,兩條軟鞭已化成大大小小一個個的圓圈套過去,層出不窮地圍住三人,逼得他們背靠背聚在一處,左支右擋,狼狽不堪。周圍幾桌食客擔心被波及,也都遠遠站了開去。雙方又鬥了幾招,只聽噹啷噹啷聲響,三柄長劍被軟鞭打落在地。

三個壯年男子竟然敗在一個少女手下,裴人豹面如死灰:「罷了,今日算我兄弟學藝不精,死不足惜。敢問姑娘何方高人?」

「今日好讓你這負心薄倖之人死個明白,姑奶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雙夕夕就是我。我問你,去年這個時候,誰在薊州梁員外家指天發誓,要取梁小姐為妻?又是誰明明已有家室,卻騙得人家身懷六甲?」

裴人豹面色慘白低頭不語,一旁那孕婦垂淚道:「你……為何不辭而別?要不是這位姑娘相救,我……我現在早已兩世為人了。」

青州三傑此時顏面掃地,打又打不過,走也走不了,行止不端的醜事被曝於眾目睽睽之下,真是要多狼狽有多狼狽。大堂上眾人也都停了碗筷議論紛紛,有的說裴人豹薄情寡義,有的卻說男人在外三妻四妾很正常,還有的說這梁小姐不守婦道在先。眾口鑠金,可見一斑。

沉默半晌,裴人豹低聲道:「瑩瑩,是我負了你,我對不住你。你……你忘了我吧,今日之事,有死而已……」說著右手一翻,從懷中摸出一把匕首,就要往心口扎去。那孕婦原本坐在旁邊淚流滿面,此時眼見裴人豹要自殺,失聲道:「你別這樣……」

忽然灰影一閃,裴人豹手中匕首不知去向。就聽門外有個男人的聲音道:「娘子,這裡面在打架,亂得很。」

一個女子的聲音道:「他們打架關咱們屁事,你心虛什麼?好哇……」

接著就聽見「啪」地一聲脆響,那男人顫聲道:「你……你為什麼又打我?」

「我問你,他愛死不死,你奪他匕首幹什麼?你是不是和這個大肚婆娘有鬼?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和你有關,是不是?好啊你,我……我不活啦……」那女子越說越傷心,竟然哇哇大哭起來。

大伙兒心想,這二人當真莫名其妙,一個沒來由地奪刀,一個沒來由地吃醋,誰娶了這樣的女人,可有苦頭吃了。卻不料那女子在門外說道:「哼,我知道你們都在想,誰娶了我這樣的女人,可有苦頭吃了對不對,你們這些臭男人都該殺,第一個該殺的,就是這個大肚婆娘。」

話到人到,眾人只覺得眼前一花,一團紅影撲向那姓梁的孕婦,接著一團黃影迎了上去,一陣「乒乒乓乓」爆豆般的兵刃碰撞,兩個人同時「嘿」了一聲,各自退開三步。眾人這才看清,大堂中央站著一個身穿紅衣的女子,四十多歲的年紀,瓜子臉,柳葉眉,兩個嘴角各有一顆黑痣,頗有幾分刻薄之相,手上拿著一對明晃晃的鴛鴦鉞。和她交手的,卻是莽一和尚。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這位女施主有孕在身,又遭人誘騙,本已命舛,施主何故痛下殺手?」

「大和尚多管閑事!我知道你心裡在想:這個女人是誰,怎麼這麼厲害對不對?嘿嘿,你內心誇我,我很高興。但我相公剛才奪了那人的刀,就是救了大肚婆,他救了大肚婆,就是對我有二心,我要殺了大肚婆,讓他死了這個心。」

眾人一聽,心說這算什麼邏輯,這不是在胡攪蠻纏么?

莽一和尚道:「罪過罪過,女施主心腸如此狠毒,世間罕有,貧僧可不能坐視不管了。」

「哈,你嘴上不說,心裡一定在想,我是不是十里夫人?十里夫人吹牛說要殺遍天下負心薄倖男子,就算遠隔千里,也必趕盡殺絕。就連她這個不成器的小徒弟,學了幾手三腳貓的鞭法,也敢出來替天行道。」說著,一瞥雙夕夕。

雙夕夕軟鞭一抖,怒道:「你這刁婦,敢罵我師父,活得不耐煩了么?」

「你瞧,我當然不是十里夫人,她怎配和我相提並論?小丫頭,你是不是在想:此人是誰,竟然知道我師父?她是不是也知道我偷了師父的通靈鞭溜出來啦?嘿嘿,你放心,我偏不告訴你我是誰,我林妙女的名頭,你這等無名小輩怎配知道?」

大堂上多是江湖中人,聽到「十里夫人」的名號,都是一凜。十里夫人喜怒無常,殺人如麻。這少女一言不合就喊打喊殺,脾氣上首先就得了幾分真傳。可聽到那女子自稱林妙女,驚訝之情更甚:此人綽號「醋人婆」,人如其名,和「拗相公」任子夫並稱「雁門雙魈」,這對夫婦武功奇高,但脾氣古怪,亦正亦邪,江湖上早已絕跡多年,想不到今天在這裡遇見。

莽一和尚點了點頭:「我道是誰?原來是雁門雙雄,任夫人絕技名不虛傳,貧僧佩服。外面那位施主,想必就是任施主了吧?」

林妙女道:「呸,你個賊禿驢壞得很,明明心裡稱呼我們雁門雙魈,嘴上卻假惺惺地說什麼雁門雙雄,你欺負我兵刃短是不是?來來來,咱們比比拳腳功夫,看掌……」

這人說打就打,將一對鴛鴦鉞往腰間一別,掌影飄飄而至。莽一和尚不敢大意,將禪杖放在一旁,雙掌相迎,只聽得「砰」的一聲悶響,莽一和尚退了兩步,穩住身形。林妙女倒退五步直到門口。她不等站穩,揉身再上,四掌相交,這次只是「啵」地一聲輕響,莽一和尚側身退了半步,林妙女卻接連跌出七八步退到門外,被一人從身後扶住。

那人道:「娘子,你吸一口氣,試試可有受傷?」眾人這才注意到,一個身穿灰布衣裳的中年男子單掌托住林妙女,正關切地瞧著她。此人皮膚黝黑,一張長臉上表情愁苦,眾人心想,看來這位就是拗相公任子夫了,就這樣貌,實在想不出他娘子的醋意從何而來。

林妙女怒道:「誰要你管,看了半天熱鬧還不出手,想等我死了再娶個小老婆么?」

任子夫卻不在意,一雙眼只是盯著林妙女道:「莽一法師的金風禪杖名不虛傳,金靈掌也非同一般,剛才又用一魚太沖步法借力打力傷了你,我可沒把握一招半式就殺了他。但他打傷我娘子,我就要和他拚命,今天不是他死,就是我死,你說好不好。」

說到最後一句「你說好不好」,一張長臉上,愁苦之中竟然帶著一絲柔情蜜意。林妙女臉上一紅,嬌嗔道:「什麼死不死的,我不許你這麼咒自己,你有這份心意就好。我問你,剛才那人要自殺,你為什麼奪了他的刀子不讓他死?」

「娘子你想,咱們是來這裡吃飯,他死不要緊,弄得這大堂上鮮血迸濺,豈不掃了娘子吃飯的興緻?」

「那你不會不讓他鮮血迸濺么?」

「娘子說的是。」

「是」字才出口,一旁的裴人豹悶哼了一下,軟軟倒在了地上。裴人龍、裴人虎大驚,上前看時,三弟已經氣絕身亡,全身上下竟看不出絲毫傷痕。

任子夫雙眼始終不離林妙女,柔聲道:「娘子,你看這樣可好?」

「好,好,你早這樣,我就不生你的氣啦。」

他二人一問一答之間,遠在幾丈開外的裴人豹就被擊斃,眾人無不駭然。裴人龍、裴人虎兄弟此時雙眼通血,大吼一聲就要衝上來拚命。

莽一和尚驚呼道:「小心……」,卻為時已晚,兩兄弟也是悶哼一聲,倒地不起,和裴人豹一樣,氣絕身亡。不遠處雙夕夕和那孕婦目瞪口呆,幾乎說不出話來。

林妙女笑道:「相公,剛才他們心裡嘲笑我胡攪蠻纏,你一會兒就替我殺了他們罷。」

眾人聽了全都心中一震,有的人這才反應過來,原來自己想些什麼,這醋人婆竟然全都知道,能知道別人心中所想,天底下竟然還有這等功夫。

任子夫抬頭看了看四周的人,愁眉苦臉道:「現在你們知道了?我娘子蘭心蕙質,讀心訣天下無雙,任你們誰想什麼,她都一清二楚。莽一法師,今天委屈你了,第一個受死吧。」說完,兩側太陽穴深深陷了進去,寬寬大大的袍袖就像吃飽了風的風帆高高鼓起,整個人似乎膨脹了好幾倍。

莽一和尚知道厲害,深吸一口氣,勁力布滿全身。

眾人全都屏氣凝神,只等雙方雷霆一擊,卻聽門外有人咯咯笑道:「雁門雙魈好大的口氣,這天底下還有你們瞧在眼裡的人么?鎮魂釘未必就是天下第一等暗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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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疆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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