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趁東風放紙鳶(五)
(五)
呂秀才攥緊了掌心,家中就是整好丟了三兩銀子!
呂秀才痛心不已,看向二寶娘,二寶娘卻朝他搖頭。
二寶娘摸了摸二寶的額頭,輕聲道:「二寶聽話,先同爹爹去興隆坊將紙鳶退掉,娘親日後再攢錢給你買一隻紙鳶可好?」
二寶眼中更為委屈,「不能退的。」
這是李叔叔早前同他說了的。
呂秀才再忍不住大怒,一把拽起他就往相城去。
一路上,二寶都哭鬧不止。
孩子不能再這般放任不管,先把銀子要回來解燃眉之急,呂秀才心中只有這個念頭。
結果等呂秀才扯了二寶到興隆坊,卻是先前李四道起的一幕。
他怎麼不氣?
是氣自己失了顏面,還是氣自己沒有管教好二寶,他也分不清!
偷拿家中錢,編造謊話,最後還是去撿了人家扔掉的紙鳶,又說硬還是買的。錢去了何處,怎麼問,二寶都說是給了李四。
對呂秀才而言,他惱得是二寶的品行!
他生平第一次打了二寶巴掌,心中好似吃癟一般難受。但二寶有錯在先,他為人父,說不出軟話。沒有再追究,只是再厲聲問起:「錢去了何處?」
二寶哭得撕心裂肺:「給李叔叔了。」
「你!」呂秀才從未如此對他失望過,掌柜和李四都說得清清楚楚,他竟然還在狡辯。
呂秀才又舉手要打,二寶倔強抽泣:「二寶沒有偷拿娘親的錢,爹爹就是不信我!」再一巴掌打下去,二寶愣住,繼而眼淚湧上,撿起地上的紙鳶就哭著跑開。
等他追出,哪裡還有二寶的影子?
二寶這一跑,竟再無消息。
兩個月來,他和娘子找遍了相城附近,到處都沒有尋到二寶蹤跡。娘子心裡念著二寶,久病不愈。他也聽人在背後說起,二寶許是遇了人販子,也許是那日暴雨,滑了坡……
呂秀才心中酸澀。
……
而眼下,聽完李四和或心道起。
那錢是傅員外給的!
二寶真的給傅員外做了兩日的工!
李四也承認訛了二寶的錢!
自始至終,二寶都沒有說謊,一直是他,不肯聽。
呂秀才攥緊雙手,指甲都陷進肉里,都渾然不覺。
或心也正好說完:「二寶說,他很想念爹爹和娘親,一直很想回家……想和爹爹娘親一起放一次紙鳶,想看紙鳶高高飛在天上……」
或心伸手,將紙鳶遞到他手中,呂秀才木訥接過。
這紙鳶明明輕如鴻羽,壓在胸前,卻重如千斤,沉沉作痛就似喘不過氣來。
或心緩緩低頭。
二寶緊拉著她的手,依舊是孩童秋水般澄澈的目光,目不轉睛望著爹爹和娘親。眸間的淚光猶如珍珠,滑下臉頰的瞬間,碎成晶瑩粉末,在空中便消融殆盡。
人與鬼不同。
人的譏笑怒罵,皆成言語。
而鬼,喜怒哀樂雖有,卻不能開口言語。
它們不能被人看到,不能被人聽到。
有的,只是對塵世間的一份執念。
「沈千重……」她剛開口,沈千重卻心有靈犀般問她,「人在何處?」
或心轉眸看他,「你可記得相城野郊,那顆拿石子砸過往路人的槐樹?」
怪坡的老槐樹?
沈千重垂眸,側顏隱在屋內昏暗燈火中,「去相城郊外。」
或心感激一瞥,跟著她轉身。
……
翌日清晨,一行人才到怪坡那裡。
韓翊躍下陡坡,尋了片刻,果真循著或心所說,從斗破下的石縫裡抱了二寶回來。幾歲大的孩童,臉色淡淡紅潤,就像睡熟一般。
「孩子,娘親來尋你了。」二寶娘將他摟在懷中,彷彿失而復得。
韓翊欲言又止。
二寶雖然臉色紅潤,卻已然沒有了氣息。
他也覺得怪,但就是事實。
或心朝沈千重道:「二寶是去取紙鳶時,摔下了陡坡,槐樹樹靈一直護著他,才沒有成孤魂野鬼。否則兩個月都掩在石縫裡,早就腐敗了,哪裡還認得出來?槐樹樹靈之所以會拿著石子砸過往行人,就是想讓人發現二寶,結果了來了七七八八個道士,拿了錢做做法事就消災走人,哪裡知道老槐樹的意思。」
沈千重沒有吱聲。
白日里,她只能站在傘下,他撐傘朝她微微傾了傾,安靜聽她講,也不打斷。
她白日里現形,必須有人打傘遮住陽光,且熬不了太久。
這次來尋二寶,沈千重便一直撐著傘。
或心繼續道:「相城野郊離二寶的村子太遠,二寶又太小,夜裡遁不回家中,那時陪著二寶的,就只有這顆槐樹樹靈。前日里我們路過怪坡,二寶見了我,便一路攆到城裡。後來,才又有了二寶扯我的紙鳶,我去攆他,才知道了事情的始末。」
於是,有了或心第一次帶二寶回家的一幕。
許久未回,二寶心中緊張膽怯,她便牽著他。
可呂秀才來開門,二寶咽了口口水,鬆手就朝他懷中撲去——誰知卻透過呂秀才穿了過去!
二寶僵住,而後迷茫轉身,看向或心。
或心攥緊掌心,心中隱隱作疼。
二寶執拗上前,想從身後環住爹爹,最終環住的卻是自己的雙臂。
彼時的呂秀才不知曉其中曲折,只道是她找錯了人。
等房門和上,二寶卻哭得緩不過氣來,環住她脖子哽咽,她就擁它在懷中,縴手輕拍它後背。拂曉將至,他們都不能再停留,第一縷陽光穿透雲層前,她抱起他離開:「二寶,等晚些。」
等晚些,沈千重一定會來尋她。
沈千重的話,旁人是會信的。
沈千重果真找來了。
聽她說完,「嗯」,沈千重也淡然應聲。
近旁的二寶卻笑逐顏開,能同爹爹和娘親在一處,彷彿是世上最幸福的事。看著娘親抱著他,爹爹搖線放著紙鳶,這便是從前他最憧憬的光景。
殘缺的紙鳶飛不高,或心就兩腮鼓起,重重得朝那紙鳶吹了兩口氣。
忽如春風拂面一般,先前栽跟頭的紙鳶有如乘風破浪一般,悠悠飛上天際。
二寶歡喜拍手。
或心也展了笑頤。
沈千重卻悠悠瞥目。
旁人都目不轉睛盯著紙鳶,分毫未覺沈千重這頭,或心卻鬼使神差回頭:「沈千重,你看……」話音未落,或心僵住,臉上全是錯愕。
她哪裡見過這幅模樣的沈千重?
眼中氤氳,鼻尖微紅。
或心詫異,他卻忽然伸手,將她箍緊懷中。
「別吵,就這樣陪我……待會兒。」他也不看她,溫熱的鼻息噴在她臉頰一側,好似順著肌膚滲進四肢百骸,帶著心中莫名微痛。
……
不遠處,見紙鳶飛得穩妥,呂秀才緩緩停下,看著紙鳶也不動彈,不知作何思量。片刻轉身,驀地扔掉線軸,大步迎向妻兒。
「相公?」二寶娘詫異。
呂秀才環緊他們二人,低聲道:「娘子,我錯了。我一心只想著考取功名,讓你們母子過上好日子,卻將你和孩子都忽略了,連微不足道的心愿都要拖到今日,後悔莫及。功名如塵土,如何同你們母子相比?……日後,我同你一起!」
「相公……」
二寶破涕為笑,薄霧散開,陽光透過槐樹的脈絡灑下,在它身上映出斑駁光影。
幽冥界的鬼差來接二寶投生,他就不覺陽光刺疼了,反而透著久違的暖意。二寶快步奔向爹爹娘娘,哪怕抱不住,同他們在一處片刻也是好的。
「或心姐姐,謝謝你……」二寶同她道別。
鬼差見了或心,微微攏了攏眉頭,可既是執行公務,哪有閑心管一隻仙靈的閑事?
待得回頭,二寶也已同樹靈揮手道別,「槐樹,我日後會想你的。」
清風拂面,垂落三兩樹葉。
或心看向那顆樹靈,卻緘口不言。
沈千重只覺懷中微顫,她白日里只能現形一個時辰,是一個時辰到了,「回袖裡去。」他語氣淡然,不容置喙。
旁人都沒留意她,或心嘟了嘟嘴,掩袖自他眼前揮過,遮擋視線。等他垂眸,眼前已空無一人,方才手心裡的柔和溫度也空得好似一場夢一般。
……
辭別呂秀才夫婦,韓翊挎著佩刀感嘆:「都是不大不小的誤會,最後竟會弄成這幅模樣。」
韓翊惋惜。
良久,或心才在沈千重袖中開口:「沈千重,方才那株槐樹樹靈……」
「如何了?」他也順勢望去。
「花木修行本就不易,那株樹靈一直拿靈氣護著二寶,又一直拿石子扔過往行人,樹靈散了……」
沈千重眸色微沉,也不再接話。
等回到相城,通州府尹熱情洋溢迎上,「沈大人!託了您和或姑娘的福,通州府丟失的官銀通通找到了,這幫天煞的唱戲的,竟然打主意打到官家頭上了!」
通州府尹越說越氣,可再環視四周,一臉納悶:「咦,或姑娘呢?」
還未好好謝她呢!
走了?
通州府尹有些愧疚,他應當再請或姑娘大吃一頓的。
同這三拾萬兩官銀相比,他的荷包算得了什麼!
沈千重卻道:「韓翊,收拾一下,我們今日離開相城。」他奉旨前往惠州,已在相城多留了一日。
韓翊領命,通州府尹親自送至幾里開外,等他的馬車走出好遠,還在揮手!
「這京官……其實也不差嘛!」通州府尹的聲音很小,近乎自言自語,或心就重複給沈千重聽。
沈千重啼笑皆非。
或心托腮嘆道,「府尹大人是實在人哪!還送了我一隻這麼大的紙鳶!」
馬車裡,有人好不得意。
晚風捲起簾櫳,沈千重輕笑,映入眼帘的卻是韓翊那身厚厚棉襖的背影。
沈千重皺了皺眉頭,時下三月,地處偏南,韓翊這是?
或心就忽的在他袖中端坐起來,「對了,沈千重,還有一事要同你說,是和韓翊有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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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寶的故事到這裡就完啦
下一章過度章節后正式完結第一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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