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愛無葬身之地(三)
七月底的上海,氣象局發布了橙色高溫警報,曾叔叔的夫人親自切了西瓜遞給我和她一雙兒女,一邊說:"老曾啊,天這麼熱,明天放小凝假,讓她別去了。"
曾叔叔看報紙,隨口應道:"沒問題,小凝在家歇歇吧,輔導輔導弟弟妹妹功課。"
曾小弟從頭到尾玩PSP,頭都不抬,而Hellokitty一樣嗲的曾妹妹跟她爹轉的顯然不是一個心思,扯扯我:"太好了,姐姐,我們去逛街。"
我吃著西瓜,很鬱悶的想,果然我就是個托關係的閑人,律所那兒,我去不去完全一回事。
"對了。"曾叔叔折起報紙,對夫人道:"老齊你記得吧,他兒子明天過來。"
"小夥子挺大了吧?"
"那是,二十三四了總得,上回我去陵城見著一回,不錯,很精神,小凝大概認識,那個小哥哥,小時候還抱你照過相呢!"
"沒聽說過,那時我多大啊?"
"好像是84年,是84年吧?"
"85。"他夫人提醒:"我剛懷上他們倆。"
"對對,後來三個人再也沒聚上,你爸和老齊可能酒桌上倒不少見,總之跑不掉公檢法這一塊。"
我搖搖頭,我爸偶爾感慨,他這個職位,有時候頭天散步遇見還在點頭打招呼的,第二天就進去面對著交代問題了,說不清,所以基本只做君子之交,點到即止。
翌日曾妹妹拉我出行,臨走跟她娘說去逛徐家匯,結果地鐵上她說:"姐姐,我提前兩站下,你自己去逛好嗎?"
"......"
"我,我談了個男朋友,我媽不讓。姐姐,你幫幫忙好不好,好嘛。"她抱著我胳膊晃來晃去:"下午我去找你,一起回去。"
"......好,好吧,那你自己小心。"
"哎呀,謝謝姐姐。"她跳起來"啪"親我一下:"回頭我給你電話!你自己慢慢逛!"
到了站她蹦跳著下去,車廂呼嘯而過的時候,我看見站台上她正撲進一個綠髮少年懷裡,對方張開手臂,擁住她。
年輕的擁抱,充滿義無反顧的味道。
下一秒地鐵鑽進黑暗的隧道,那對小戀人被拋在後頭,我用力扯住吊環,對自己笑笑。
這裡是不負盛名的商業區,繁華是很繁華的,沒有購物慾望的時候,無趣也格外強烈,比如此刻的我,舉一杯帶麥當勞LOGO的可樂晃來晃去,店員看著我,招呼如同太監面對女人,慾望實在無從產生。
我還是很自得其樂的,看看時間到了吃飯的點,附近一家麵店律所曾有人大力推薦,於是徒步過去,剛接下菜單,有人從背後拍拍我。
我回頭。熟臉孔,律所里另一位律師帶的小助,姓白。
"真的是你啊。"她坐到我對面:"進來看著就像。"
"呵呵,你怎麼在這?"
"別提了。"她垂頭喪氣:"還不是上頭指派,來客戶這邊取資料唄,你呢?"
我總不能說,領導特批,不用上了:"跟你一樣,一樣。"
"跑的累死了。"她用手扇風:"你說,用傳真不行么?非說重要資料,得專人取送,唉--不說了,吃點什麼,我請。"
"不不,你這樣我都不好意思吃飽了。"
"你這個小姑娘,還真客氣。"她笑:"好吧,那就AA。"
她邊翻菜單,說:"帶你們的那位李律師,案源多得不得了,手指縫漏一點出來,至少夠養活三五個小的,不過聽說他很小氣?"
我想說,可不是嗎,我到現在,根本沒接觸過他任何客戶,我一個學生,兩個月就走人的,至於這麼防賊一樣防著?
不過這話在我大腦和喉嚨之間那一線滌盪一下,出來的是:"沒有吧,我不知道,我覺得李律師人挺好的。"
"不過這個行業,本來男女就不平等。"她沒接話,一邊喝水一邊說:"就像我跟的這個,王律師,本來混的還可以,回家生場孩子,好了,人家客戶一看,唷,孩子媽了,估計時間精力啦都跟不上,腦子也被奶水糊住了,還是男律師靠譜,得,全流失光了。"
她敲敲包:"你看,好不容易攏住一個,緊張死了。"
我雖然覺得她稍微有一點交淺言深,但也生了知己之感,點頭:"對啊,我來實習一個月,也覺得女律師怪不容易的。"
她杯子湊在嘴邊,問:"你有男朋友了沒?"
"......沒。"
"哦,有了你就知道,女人還是嫁得好比較重要。"
她的語氣我不喜歡,多大一點,二十二三歲的人,這麼腐朽。她,我,加上曾妹妹,我有了老中青三代的感覺。
不過人各有志。我惆悵地想,如果是沈思博,要我當全職太太我也干。
結完賬,白助理去洗手間補妝補了一刻鐘不止,冷氣打得很足,我趴在收拾乾淨的桌上,百無聊賴地往外張望。
我當然看不見,遠處一列火車正停靠上海站。
我更加看不見,更遠的地方,沈思博正站在我一直想帶他去的溧湖岸邊,一個女孩向他走近,她其實是欣喜的,卻強作鎮定,你,你怎麼會來?
你,你怎麼會來?這句話我也想問。
不是每個人逛了一天,回到住處剛進門就要客廳受這麼一場驚嚇--坐在沙發的青年聞聲轉頭,正撞上我瞪著他,一隻手卸掉腳上的鞋,然後我就這麼把它遞給了身後的曾妹妹,再把印有商廈LOGO的購物袋塞進鞋櫥。
"小凝回來了?快來坐。"曾叔叔招呼我:"這位就是你齊叔叔的兒子。"
沒完沒了了,沒完沒了了還。生活如此戲劇的對待我,到底想干點啥?反抗不能,我和曾家小妹,坐到齊享對面的沙發。曾妹妹已經從接過鞋的那一陣茫然中醒過來,扯扯我:"姐姐,你看這個哥哥像誰?"
"誰?"
"最近那個韓劇的男主角啊,就是那個女主愛上了自己叔叔又被弟弟痴戀結果發現媽媽是姐姐最後得了絕症死光光那個。"
在她跟我詳述這個科幻片的同時,她娘慈祥地問:
"小齊,有女朋友了沒?"
"沒有。"齊享目不斜視,很禮貌地回答,完了還補充一句:"暫時不想考慮。"
曾叔叔接道:"好好,男孩子,立業為本。"
"那也不能不考慮啊,喜歡什麼樣的?"
我下意識地側臉,往窗玻璃那看一眼,短頭髮,尖下巴,有點二。我也不知道我看自己的倒影作甚。
齊享頓了一頓:"居家的,安靜的,哦,有一點,最好是滴酒不沾。"
他說得特正經。曾夫人頻頻點頭:"對對,喝酒的女孩的確不好--聽見了吧?"
最後一句順帶教育她女兒的,曾妹妹乖巧地點頭:"我才不呢,我鄙視。"
曾叔叔也附和:"酒場上最能體現一個女孩的教養--當然你們倆都是好孩子。"
我瘋了。什麼叫啞巴虧,這就是現行的。我除了閉嘴,沒人注意時瞪他一眼,按照自某大師被用濫的描寫來講,就是眼光戳進他身體,再從後背透出幾英寸去之外,基本無計可施。
但這個男人一察覺到我的目光,竟然立刻絲毫不避讓地看回來,大概有十幾秒的時間,他右手握成空拳抵在唇上,面無表情地看著我,直接的,壓迫的,心無旁騖似的,哪怕一旁曾叔叔換了專業話題,正侃侃而談。我或者他再不轉開視線,難堪的不止一個。
我抓抓頭髮,把視線垂下來。
齊享放下手臂,輕咳一聲,接過曾叔叔的話頭,半個磕絆都不打,剛剛眼神的偏移,這麼一來也就是一番思考斟酌,一點都不唐突。
而我徹底無事可做。
據說人年幼的志願十分強大,可以影響成年後的行為。我懷疑曾叔叔小時候,立志要在家裡開一間招待所,否則怎麼來者不拒,統統熱情的往家裡招呼呢。
說實話,這我也不意外,讓我意外的是曾小弟。
這小少年我一直偷偷懷疑他面癱加交流障礙,我來了這麼久,他跟我說的話一隻手數都嫌浪費,只頭一次見面時在他媽的要求下含糊不清道:"......姐好。"
再奉送一個抬眼皮的動作,抬沒抬起來不得而知。
吃完飯齊享在客廳用筆記本陪他打了一會帝國時代,大約兩小時之後曾小弟手下狼煙四起,國破山河在,十分慘烈。
曾小弟怒了。這個男孩表達憤怒的方式是這樣的--擼了一把頭髮,沉默地關掉畫面,再重新進入,咻咻的氣息全藏在牙關里,瞪著齊享憋出來兩個字:
"再來。"
齊享微笑著看他,我覺得他的樣子很像是想拍拍對方的腦袋:"下次吧,得走了。"
曾叔叔夫婦還沒來及開口,小男孩站起來,跑過去啪把大門給落了鎖:"再來。"
他媽非常尷尬:"別胡鬧!多大了,也不嫌丟人。"
曾小弟把鑰匙塞巴塞巴擱進T恤里,烈女一樣攏著領口,警惕地看著一眾人。
曾叔叔看著兒子搖搖頭,又轉臉對齊享道:"你看,小齊啊,弟弟妹妹都留你,別走了,住這兒回頭陪叔叔再好好聊聊。"
曾妹妹站我旁邊,很乖的配合:"哥哥,留下來嘛。"
他的視線越過曾小弟看向我,我翻一下眼睛,轉過身聽見他說:
"好吧,再來。"
我在二樓剛洗完澡出來,就聽見曾妹妹在隔壁房間激烈地反駁:"沒有!我沒有!"
"沒有?那這怎麼搞的?"她媽聽上去也激動,聲音打顫。
我很窘,剛想踮腳溜過去,曾妹妹卻一眼看見我,喊道:"不信,不信你問姐姐!"
沒辦法我只能走進門。曾太太卻不看我,只盯著女兒,臉色十分難看:"我誰都不問,我就問你今天到底幹什麼去了?"
我這才看見她手上拿一個胸罩,一邊帶子斷裂開來,不是施了大力絕不可能扯成這樣。
"誰讓你亂翻我東西!"曾妹妹沖她喊:"我放在枕頭底下的!你還去翻出來,你侵犯我隱私!"
"隱私?你是我生的,我是你媽!"
"我不是你私人財產!"
這對話怎麼這麼耳熟呢?我青春期的時候也這麼說過,大概,一個字都不差。
母女兩個對峙,曾妹妹神情倔強,但我接觸到她手,手冰涼,在抖。
"阿姨,你別急,我還以為什麼事呢。"我試圖輕鬆地笑:"這不就是今天我們去逛文胸店的時候,試的時候,她一著急扯壞的嘛?都怪我,我當時也在試,沒幫上她,很貴是不是?"
曾太太瞧瞧我,臉色稍稍平靜,但明顯還是不怎麼信。
"哦,您看。"我撈過購物袋,摸出一對透明肩帶:"當場都買下來了,才發現是固定的,不能換,您說多討厭。"
曾妹妹使勁點頭,她母親看清**上,的確是南京西路某商廈的章,總算是半信半疑:"扯壞就扯壞了,藏著掖著做什麼?"
"怕您多想唄。"做女兒得了理,沒好氣。
曾太太沉默一會,把胸罩團成一團:"算了,我給你洗了吧。"
又說:"小凝,出來下好么。"
曾妹妹扯一扯我。我對她使個眼色,對曾太太應道:"好的。"
曾太太在走廊上對我說:
"小凝,我真怕她在外頭吃點虧,被人家騙。她才十五歲。"
"......"那個發育狀況,我還以為她至少成年了。
"說吧又不聽,打又下不去手,你比她大不了幾年,幫我說說她,行嗎?"
我回去曾小妹在看電視,漫不經心地問:
"我媽又跟你說什麼了?"
"沒什麼,讓我說說你唄。"
"說唄。"她笑嘻嘻地往床上一躺:"我聽著。"
"沒這力氣,我不愛管閑事。"
"看出來了,還是你好,不像我媽,老頑固。"她一隻手拎起那對肩帶:"幸虧有這個,你怎麼想起來的?好巧哦。"
"那是因為,我也就買得起這個。"
"改天我送你衣服唄。"
"不用了,你省點心就行了,你才幾歲?用得著那麼著急嗎?"
"啊?"
"別裝傻。"
她嘿嘿地笑了:"姐姐,難道你還是處女?"
"......別提我,話說你才多大?"
"我十六了。"她挺起胸膛:"我該有的都有了。"
她穿少女型內衣,上面有白色的貓臉和蝴蝶結。
我捂著額頭,真是電閃雷鳴的一個夜晚啊:"別告訴我你已經......"
"還沒有,我這次那個來了。"她用遺憾的語氣說。
我鬆了口氣,我也不知道自己松哪門子氣。
"姐姐,你難道不想跟自己喜歡的人,那個?"
我正把肩帶繞起來,手上頓了一頓。
我唯一一件可以換透明肩帶的內衣,是去年為了配那條黑色的小禮服裙。你說我想不想?他隨時要,我隨時可以給。可惜。
夜裡我又做夢了,夢見沈思博娶了別人。醒來第一個念頭,是夢啊,下一秒又想起來,現實其實相去不遠。
再也沒有睡意。我想抽支煙,這個念頭突然無可遏制,我爬起來踮著腳,往樓下走。
曾叔叔家的這個樓梯結構,環繞型,轉個彎才能看見客廳的情形。
沙發上有人,他聞聲抬起頭,我站在拐彎處那個平面上,手放在木扶梯上,和他面面相覷。
我一聲不吭,轉身上樓。
"下來。"
我停步,大哥,識相點能死不。
"我不下來。"我居高臨下地看他:"我找東西,現在不找我要回去睡了。"
他淡淡的回道:"要睡你早睡了。"
"......哼。"
"來坐下,別跑來跑去的擾民。"他不看我,拍拍身旁的空位置。
我想起剛才的輾轉反側,慢慢走下樓梯,坐下來。
"來一支?"
我矜持地說:"不要。"
他就自己點上。我抱著膝蓋,隔了一會問:"你為什麼睡不著?"
"生物鐘。"
"一點了,你生活習慣真差。"我鄙視地說:"你肯定會早衰。"
他看我一眼:"那你呢?"
"不告訴你。"我過了兩秒補充:"我說這話可不是讓你猜的意思。"
"你多慮了,我也沒這個準備。"
我頓了頓,下了決心道:"我跟你說--"
他等著我說完。
我又沒詞了。
"你不就是想說,我因為你來的?讓我少轉念頭?"
"哼。"
齊享側臉,撣一撣煙灰,空的手來摸我頭髮:"沒治了,你。"
我一閃,他的手長了眼一樣跟上來,落在我肩膀,但我還沒來及掙一掙,他旋即放開。
"道個歉我就算了。"
他往後靠靠,找個舒服的姿勢架起腿:"不好意思庄凝,我又沒有強迫你,我看不出來有什麼可道歉。"
我其實說完那句就後悔了,的確矯情,此時悻悻的:"你為老不尊。"
齊享咬著煙,瞠視我,我還沒任何心理準備呢,他哧就笑了,煙也掉到地上。
我嚇一跳。
這位仁兄,我從沒見他這麼過,無聲地,卻是舒展地笑起來,整個人都彷彿打上了一層柔光,一下還不算,接二連三。
"有什麼好笑的。"
他用手掌抹抹臉,俯身把煙從地上拾起來,總算正色:"那天晚上到底怎麼回事,你都忘了是吧?"
"當然了,記著幹什麼。"
"忘了就好,我也忘了。"
"最好。"
"不過還有一件事。"他在煙灰缸里把煙摁滅,抬頭看著漫漫黑夜:"那個吻,是你第一次吧?"
"......哼。"
"否認沒用,看得出來。"齊享起身,上樓梯:"晚安。"
他離開有五分鐘我才反應過來,什麼叫做看得出來?我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