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愛無葬身之地(四)

第十四章 愛無葬身之地(四)

七月底,颱風襲滬。

我眼看著窗玻璃上,雨痕由細細一線,逐漸忘了矜持,奔放成淋漓的一面水幕。

它們氣勢再磅礴也夠不著我,我打了個呵欠,翻個身愉快地想,請上帝保佑那些在雨里奔波的人們吧,而我,要再睡一會兒。

昨晚上又失眠,睡不著的夜醒不來的早晨,凡事習慣就好。

此刻是周末上午的不過八點,卻有人來叩門,小和尚敲木魚一樣,輕,但沒完沒了。

我過去把鎖擰開,看也不看來人轉身往回走。

"姐姐,我們去,逛街?!"

我搖搖晃晃,一頭栽倒回床上:"小姐,下雨呢。"

"沒事,我看預報了,今天陣雨轉晴,一會就出大太陽啦!"

"出十個太陽也不去。"

"真不去?"

我捂著薄毯,搖頭。

她翻臉:"那你慘咯,我要去跟我爸媽告狀!"

"去吧去吧,不送。"

她踱到門口,很神氣地說:"我啊,我偷聽到,某人跟某人KISS了哦!呣,瞞得還挺好,我是沒興趣知道詳情啦,不過我爸我媽,以及......兩位叔叔......"

她沒能說下去,因為我頭髮凌亂地爬起來,沖她尖叫一聲:"小克格勃!不要胡說八道!"

"是真的伐,真的伐?"她沖我仰著小下巴:"厚厚厚。"

我想了一想,一聲不吭地開始換衣服,換一半沖她招招手:"你過來。"

"幹嗎?"

"過來唄。"我很頹很憂傷地說:"扣不上,幫個忙。"

這個小姑娘看我是放棄頑抗的樣子了,就顛顛地過來:"咱們誰都不跟我媽說......啊!"

她慘叫是因為我猛的撲過去,嘩用被子把她給蒙住了:"長進了,威脅了我啊--不許動,乖乖給我掐一下。"

她滿床滾:"救命哎!救命!庄,庄凝跟齊......哎呀!跟齊,齊哥哥......哎呀哎呀!"

我瘋的一邊肩帶滑下去了都沒察覺,剛要鑽被單抓她就聽見響動,一抬頭,曾妹妹口中的當事人正站在門口。

他顯然先是怔住了,接踵而來的是哭笑不得,但除此之外還有些什麼,否則這兩種情緒大概不足以讓他立在那裡不能動。

我一隻手還抓著被角,缺根弦似的地瞪著他,是的我穿的很少,至少肩膀全在外面,色情就算了,色情又白痴,這比較要命。

"滅口,滅口了,救命!"曾妹妹虛弱地從被單里伸出一隻手,對空中劃劃。

齊享退後一步,臉別開,聲音倒是很鎮定,但慢的出奇,似乎這兩句也要費一番斟酌:"早飯涼了,你們動作快點。"

曾小弟那天上午很快樂,因為齊享比平時多花了一個小時才挫敗他,他大概是覺得勝利這玩意終於不再遙不可及,雖然目前只是沖他拋了個媚眼。

接近中午時天果然放晴,曾妹妹道:"媽,我要去新華書店。"

她娘正在打麻將,隨口說:"等你爸回來,開車送你。"

"不用,有姐姐陪我。"

曾太太看我一眼,等曾妹妹蹦蹦跳跳地先出了門,我換鞋的時候她撇下一眾麻友,在我身後道:"小凝,我信你,她要是有什麼,你就打個電話告訴我。"

地鐵上人很多,我對曾妹妹說:"下不為例了,我忙著呢,沒空老陪你。"

她攀著我胳膊,湊得很近,交換小秘密地姿態告訴我:"嗯,這次我準備好了,我那個都帶了。"

"什麼?"

"就是那個啊。"

"什麼啊?"

她離遠一點,用口型告知我,彈舌,嘴巴再張成O型,重複一次,T-AOT-AO。

我趕緊把她腦袋摁下去,四面看看,沒有人注意:"你你你,你也太......"

"有什麼關係。"她笑:"你跟齊哥哥到哪一步了?要不給你一個?我買了草莓味道的哦。"

我昏厥:"我--跟--他--"

"好了好了。"她揮揮手,表示她對我們這樣腐朽的成年人,可發生不了聆聽的興趣,別浪費彼此的時間:"我晚上可能要遲一點,你有地方去吧?"

"多遲?你講清楚。"

"不知道呀。"

"我最多等你到五點,你不來我就自己回去。"

她嘟嘟囔囔的,很不滿:"這麼早?"

我不理她。我心裡很矛盾,她要做什麼,糊塗、犯錯,她媽媽都攔不住。這是她自己的生活,我不鼓勵,但最好也別干涉。

但她媽媽說的,她才十五歲。她信賴我,管我叫姐姐。

我很糾結。

到站她就急不可待的頭一個衝下去了。

我看著人流慢慢地湧向門口,有個位子空了,我過去坐下來,關門的鈴聲響了,綠毛怪正攏著她離開。

我刷地站起來,往外奔。

地鐵門在身後闔上,險些夾到我的衣角。

我遠遠跟著他們,一邊在心裡鄙視自己,看看你看看你庄凝,你丟人不?你像居委會大媽不?你鹹蛋超人啊你?

我一這麼想,腳步就放慢了,還東張西望,跟另一個自己說,誰說的,我就是下地鐵逛逛唄,上海是你們家開的?我哪站下你也要管。

切。

哼。

就這樣,我天人交戰了半天,直到發現一個重要問題--我不但把人跟丟了,而且我,迷路了。

說起來,這沒有什麼大不了,指示牌到處都是,我智商正常,口齒清楚,摸回地鐵站一定沒有大問題,摸不到還可以打車。

但接下來的事證明,生活待我,真不是一般的厚道。

它沒有讓車輛失速撞到人行道上,它也沒有讓我身邊的樓突然傾倒。

它只是讓我在下一分鐘發現,錢包沒有帶,眼鏡也沒有帶。打電話給駱婷求救,她說,啊?有沒有搞錯,我出差了。

然後沒過多久天開始下雨,雨勢在幾十秒之內不可收拾。

我開始還跑了兩步,然後想,隨便它去了,姑娘我口袋裡還有一張零錢,我就要徒步找到下一站,你有本事下刀子給我看,你有本事橫著下刀子給我看。

我就這麼叫板一樣往前走了一段,有屋檐可避就避一避。

視線所能掌握的整個世界不過方圓兩米,此外一片混沌,天色昏黃。

在這種陰暗時刻,不知怎麼清算起自己的前半生,只覺得回憶中俯拾的儘是不得志,宿命的灰敗,我一麵灰暗一面想,給我這樣一個放任自憐的機會,老天它果真待我不錯。

某個商鋪前,有行動不便的老乞丐,面前有零星的幾個硬幣。我過去蹲下來,跟他商量:"大爺,我要坐車,我給你五塊,你找我三塊好不好?"

他抬頭看淋得落湯貓一樣的我,哆哆嗦嗦地還沒說一個字,身後傳來剎車聲,開關門聲,接著有人遠遠喊一聲:

"庄凝!"

我想大概是聽錯了,不予理會,大爺說話了:

"小姑娘,是叫你的吧。"

我說:"不是。"

話音未落,來人已幾步走到身後,我一轉頭,鼻尖差點蹭到他的長褲。我往上看,很眩暈。

眼前的青年身材修長,頭髮上濕漉漉一層水珠,他一手拎我的胳膊,沒使多大勁就把我拽起來:"至於么,庄凝?"

計程車後座上,齊享用手抹抹臉上的雨水,一言不發。

我拈著自己的領口,不讓它黏在身上:"你怎麼來的?"

"駱婷打電話給我,問我認不認識庄凝,說你迷路錢包也沒帶,拜託我來救你。"

"......是我打給她的。"

師傅在駕駛座上接道:"你不曉得,我載著他沿地鐵口找了你好幾條街呢,嘖嘖,小姑娘你好福氣。"

我嘀咕:"謝謝你哦。"

"為什麼不打給我?"

你號碼被我刪除了,大哥。

"我找得到,雨一停我就找得到,我方向感挺好的。"

他看著我,頓一頓說:"逞能吧你就,冷嗎?"

我搖搖頭。

"麻煩你師傅,原路回去。"

"哎哎,別回家,我得等曾小妹。"我剔去比較成人的部分,把事情簡單說一遍。

齊享聽完,也沒發表任何意見,只是點點頭:"我更好奇,你是怎麼迷路的。"

"......不要你管--我們去哪?"

"找個地方。"他拎拎我肩頭濕透的衣料:"弄乾它。"

"1403。"齊享看看手裡的房間鑰匙牌,一邊伸手按下電梯按鍵。

我往門口退:"不用了吧,我找間麥當勞就可以。"

"別任性,會感冒的。"

我看著他,他看著我,然後嘆口氣。

"如果你不放心。"他把鑰匙遞給我:"你自己進去,我在大廳等你。"

他這麼一說我立刻過意不去了,他出來時沒帶傘,也淋了雨,要他坐這裡等我幾個小時,是太過分了。

"我沒不放心。"

"那就好。"他就沒再多說。

我們在電梯里的時候我問:"沒見你去前台,你哪來的鑰匙?"

"這裡是Z銀行下屬的酒店。"

"那跟你又有什麼關係?"

他無奈地笑一笑:"庄凝,你一定要這麼隨時隨地強調,你對我一無所知?"

"?你說什麼?"

"沒什麼。"

洗手間有烘乾機,夏天的衣服烘起來挺快,我洗頭洗澡穿戴好,前後不過半個小時。我擰開門鎖,它咔噠一聲響,特別明顯。

我訕訕地走出來,齊享卻什麼都沒聽見一樣,起身時對我說:"寫字檯上有葯和熱水,我剛下去買的,你吃半片,預防感冒。"

我突然有點感動,這個男人看起來特別自我,原來也可以細心而妥帖。

結果我為了緩解這點不上不下的情緒,就做了一件蠢事--我想開個玩笑,可話一說出來就變了,句尾一個升調,莫名其妙的聽上去就充滿疑心和戒備:"這葯沒問題吧?"

齊享在衛生間門口停下來:"你什麼意思?"

的確,這可能會聯想到,心懷叵測的男子,對單身女性下藥圖謀不軌這類社會新聞。

這回他是真的有點惱了的樣子:"庄凝,你是不是有被害妄想症?"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訕訕地說。

"我管你是什麼意思。"他冷淡地說:"你愛吃不吃。"

然後他就把門給帶上了。

我悻悻的吃完葯,開電視看,一邊擔心一會出來個裸男。

那倒是沒有,他衣冠整齊地從洗手間出來。不理我,把遙控器拿過去換台。

我昨晚就沒睡好,又折騰了一番,現在躺那兒,就抑制不住的犯困,在睡意襲來束手就擒前還迷迷糊糊問了一聲:"幾點了?"

沒聽見他的回答,我就睡著了。

我已有很長的一段時間,無緣如此的安寧、沉穩、香甜與鬆軟,睡眠近期一直是浮皮潦草不擋風雨的簡易房,此刻卻成了我一個人的溫柔鄉。

將醒未醒的時候,我迷迷糊糊地聽,室內很安靜,惟一的聲音,是空調換風時,那一陣極輕微的嚶嚶嗡嗡。我額上有微微的暖意,眯起眼睛來看,兩面厚重布簾中間,一線亮烈的金色正抵到眼前,我稍稍偏頭,它又消失了。

房間沒開燈,滿目柔和的暗,不徹底,恰到好處的讓人昏昏欲睡。

齊享靠在另一張床上看電視,畫面上人物表情豐富,卻缺了聲音,嘴巴一張一合卻徒勞無用,十分滑稽。

"看得懂嗎?這樣。"我問,一邊摸手機,舉到眼前看,四點剛過。

他頭也不轉,把音量調高:"沒事,回頭我買張碟再看一遍好了。"

"好看啊?"

"還不錯。"

電視里傳來女性的尖叫,我擰眉,把毯子蹬掉起身去衛生間,經過時仔細看了一下,是一部很精彩的老推理片,配音的,沒字幕,難為他堅持到現在。

我轉頭看看,齊享看的挺投入,我停下來,神情真誠地點著屏幕說:"我告訴你哦,兇手就是這個記者。"

他靠那兒橫我一眼,我笑眯眯地進了洗手間。

我坐在抽水馬桶蓋上把自己檢查了一遍,徹底踏實下來。的確,我醒的時候,身上除了多一層薄毯,連睡姿都沒變過。我一邊捋自己的頭髮,想,這個男的,大概,也沒有那麼惡劣。

正這麼想呢他在外頭敲敲門。

"幹嗎!!!"

"你手機響了,小姐。"

"......"把門擰開,我的手機在眼前晃,齊享撐著門框,頗不耐煩的模樣。

"多謝。"我看他這個樣子立刻也沒好聲氣了,接過來一看,曾妹妹的。

摁了接聽鍵,我噼里啪啦地說:"唷你還知道打給我啊,甜蜜死了是吧?我早沒等你了,我早回去了......"

她打斷我:"姐姐,我難受死了,嗚嗚。"

我怔住:"怎麼啦?"

她使勁抽鼻子,說話有點大舌頭:"我頭,頭昏。"

"你喝醉了?"哎呀這個不省心的小丫頭。

"不是......"

我等著她說。

"我,我吃了一點,一點......"她吞吐又含糊。

我屏息靜氣,已經覺得有點不對:"你吃了什麼?"

"呃......"她那邊聽上去要嘔。

"不許吐!要吐給我說完了再吐!你吃了什麼!"我疾言厲色,那頭的曾妹妹是看不見,齊享倒是站住了,回頭看我。

"一點,一點,葯。"最後一個字她說的氣若遊絲。

"我靠!"我沒意識到我在說粗口:"什麼葯,你在哪!"

"我在,嗚嗚,我在......"她在那邊發抖,哭:"姐姐,你不要告訴我媽。"

我拿著手機,嘴唇都哆嗦了,此刻非常非常後悔,我沒攔著她。

一隻手從我手裡把手機接過去,我抬頭,齊享扶住我的肩,示意我鎮定一點。

"沒事,你現在,集中注意力,告訴我你在哪裡?......好的我知道......你聽清楚,待在那裡不要動,多喝水,把門鎖緊,在我們到之前不要給任何人開門,有什麼情況就庄凝打電話,明白了沒有?很好,乖女孩。"他切斷通話,把話機塞回我手中,拍拍我,然後他去給前台打電話叫車。

而我站在那裡看著他,慢慢的,冷靜迴流到身上。

我們在一間叫"doit"的酒吧的女廁里找到曾妹妹,為了不讓齊享像個變態,我讓他站我身後,我一敲門,小姑娘就在裡面歇斯底里叫:"滾開!你滾開!"

"是我,快開門。"

我聽見她慌亂的開鎖聲,大概十秒后她把門打開,上來就抱著我:"嗚嗚,姐姐,我嚇死了。"

我拍她,看她也沒有大礙了:"走吧,先走。"

正在這時綠毛怪從旁邊的包廂推門出來,看見了我們原地繞個圈就要兜回去。

我一疊聲地喊:"哎哎,就是他就是他。"

綠毛怪溜的更快,卻還遲了一步,他擰包廂門的手被齊享按住,後者微微地笑,神情跟平時略有不同,厲害又戲謔:"還有事請教你呢,你跑這麼快,怎麼辦?"

"幹嗎?"男孩凶起來:"你誰......哎喲!"

齊享隔空,把外套扔過來:"出去等我。"

裡面那樣的環境,外面倒是清冷的一條小街,有枝繁葉茂的古樹。曾妹妹坐在門口的階梯上,看樣子又要嘔,我拍她的後背,她又什麼都嘔不出來。

"現在好點。"她說:"開始我心跳好快,還使勁流汗。"

我沒好氣地接道:"你活該。"

她抱著頭默了一會:"姐姐,我要喝牛奶。"

"給你喝雲南白藥好不好?"我話是這麼說,人還是遛到對面便利店買了幾盒飲料。把吸管插好遞給曾妹妹的時候,身後門一聲響,齊享下台階向我們走過來。

"哎。"我扔給他一瓶水:"挺快的啊。"

"你以為呢?"

"下手沒太重吧?我可不想攤上刑事案。"

曾妹妹也回頭朝他眼巴巴地看。

他擰開瓶蓋:"沒來得及。"

"嗯?溜了?"

"沒動手他就說了,安非他命,劑量也很小。問題不大。"

這個名詞我有點耳熟:"是什麼東西?"

"沒聽過?加個前綴你肯定聽過,******,俗稱**。"他看著我大驚失色的臉:"當然這個不是,這是普通藥用的,很多西藥里有,你沒準都吃過。"

"這種葯不應該嚴格管制嗎?他哪兒來的?"

曾妹妹弱弱地接道:"他家有一間小製藥廠。"

齊享點點頭:"最新研製的一種減肥膠囊,其中就有這個成分。"

"......還真會利用資源。"我說:"這叫什麼事兒,受不了。差點嚇出毛病來,嗑藥啊,販毒啊,我想這要是碰上團伙......妹妹,我還沒嫁人呢,我冤不?"

"冤。"她乖乖地附和。

我很滿意,結果她又加一句:"齊哥哥,你聽見了哦?姐姐說她還沒嫁人。"

齊享莞爾,不說話。

"曾妹妹,你又精神了是不是?"

"沒有沒有。"她趕緊擺手:"我頭暈,要吐了,要吐了。"

曾妹妹也沒說假話,她事是沒大事了,但一路上小臉還是煞白。

我們商量的結果,還是體恤一下為人母的脆弱和善感,暫不放她回去嚇她娘。於是齊享打電話去曾家,說他接到我們,順道請吃飯。

什麼也沒吃成。曾妹妹聞到食物就反胃,我們只能一人一杯果汁,在馬路上慢慢晃。

"是不是上海高樓太多,把風都擋住了?"我用手扇風,沒話找話。

齊享頓了一頓:"想家了?"

"哪有,我從小都沒怎麼出過陵城,離開一趟,不知道多高興。"我轉頭對他說:"你喜歡那裡嗎?"

"喜不喜歡談不上。"他想了想,道:"確切的說,是沒有選擇的偏愛。"

"我一點都不愛。"我不知跟誰賭氣似的:"我巴不得離它遠遠的。"

齊享還沒接話,曾妹妹哀怨地說:"講國語啦,聽不懂。"

我才發現我們在說陵城的方言,那個城市安安靜靜地模樣浮現於我眼前,晨曦,薄暮,陵河水,家和每天要走的路。這些景色怎麼得罪我了?我和它之間,不知道誰辜負了誰,我替它又替自己委屈。

街邊有西餐廳,落地玻璃,白沙發里青年幫女伴切牛排,遞還給她,溫存繾綣地笑,眉清目秀。我看了一眼,曾妹妹在旁邊說:"哇,好溫柔喔。"

"呵呵。"

"姐姐你餓嗎?"

"還好。"

"那我們等一下再去吃飯?"

"好。"

我配合她一問一答,我甚至感覺著自己嘴唇的開合,一個一個字擠壓出來,形狀飽滿卻缺乏生命的。我的思緒似乎剛在某個片段上打了個滑,到現在還沒能站起來。

我還聽著他們倆的對話。前者是調皮的,後者是調侃的。

"齊哥哥,你真的請客?那我不客氣了。"

"你庄姐姐今天省了我一張碟,是的,你可千萬別客氣。"

我聽,但我並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一直到了路口我還在愣神,綠燈亮起來,身邊都沒有人了,我低聲說:"我認識的一個人,他也......"

他也那麼溫柔又怎麼樣,他喜歡上別人了,班上的女孩子,卓和說,他們在一起半年了。

我以為多少鎮壓下去的疼痛,頃刻之間,猛烈發作。

你一定也偶爾經歷過這樣的時刻,神經彷彿驟然被切斷,你不知道自己身在哪裡在做什麼。過後曾妹妹說,她當時已經走到對面,一回頭髮現我還站在原地。

她接著說,你像是鬼上身一樣,就那麼突然一下,眼神都散了。

她隔著一條車流困惑地看著我,接著又看齊享迴轉身,頓了兩秒,然後他走回去,拉住我的手,俯身對我說了幾個字。

姐姐,你就像個小孩子--她是這麼描述的--乖乖地被齊哥哥牽著過來,我都傻了,他到底說了什麼呀?

去去,人那麼多,我哪聽得清。

我當然沒講實話,真的,是沒好意思講。

當時人潮洶湧,車很多。他的聲音卻很清楚。

他說,抓緊我。

我清醒的很快,在路中間糾纏太不好看,一到對面我就掙開來:"謝謝齊師兄。"

曾妹妹笑眯眯的看我,大概在想這個姐姐真是虛偽啊。

齊享也沒有難堪的神色:"不客氣。"

"你們當我不存在,真的。"曾妹妹說,一點都不像剛磕了葯的樣子,可精明了。

我挽過她走在前面:"不要胡說八道。"

"我沒有啊。"她不滿道:"姐姐,你看我有什麼都告訴你。"

她這麼一講我倒想起來了:"對了,你跟他,你們有沒有......"

曾妹妹搖頭,說綠毛怪同學上來親她,讓她吃那個藥片,說一會兒更high,結果就把她給high洗手間去了,後面的事我們都知道了。

她絲毫不避諱齊享,聲音不低,我鬆口氣,又覺得臉紅。

"其實我還挺喜歡他的。"她老氣橫秋地嘆息:"但是他太過分了,他不愛我,他光愛我的身體。"

我不知道首先該去捂她的嘴還是捂齊享的耳朵:"小姐,你剋制一點。"

"哼。"

我猶豫一下,決定還是討厭一回,做個說教者:"有些事吧,還是跟自己愛的人分享,才美妙。"

她嘀嘀咕咕,突然問:"那你是跟自己愛的人不?"

我這廂還在醞釀十年樹木百年育人,突然被她這麼一打岔:"呃?"

"你的初吻啊?"小姑娘眨眨眼睛,對我使個眼色。

當事人就在旁邊,她存心的。這個自我的小女孩肯浪費時間,做一回配角來成全他人,我應該很感激。但是此時我只非常尷尬和為難,轉頭看看齊享,他也注視著我。

"哦,那個啊,只是意外,真的。"

我盤腿坐在床上看深夜肥皂劇,晃悠著遙控器,一邊神思昏昏地托著腮打呵欠,電視上捲舌頭的人魚小姐守著滿桌泡菜抒情,哎呀中國哪有我們這樣好喝的醬湯啊。

再側耳聽聽外面的動靜,我想,嗯,應該是睡了。

我就爬下床,拿著換洗內衣躡手躡腳地打開門出去,走廊上沒亮燈,上了清漆的地板橫陳於月色里泛冷光。樓下熱帶魚缸的氧泵正在工作,靜夜中有流水聲,氣泡圓潤又規則的破裂聲,除此之外,會發出響動的,只有在下。

警報解除。

我踮著腳往浴室走,琢磨,我緊張什麼呀我到底緊張什麼呀。齊享他也沒表現出不愉快對不對?當然他也沒表現出愉快。

廢話,換你你能愉快么。

我又沒說錯話,當然當人家面那麼講......那還能讓我怎麼回答,是啊是啊,初吻是跟自己愛的人啊,像話?

你傻嘛,你不會岔開話題?

我也想趁機撇清楚呀。

是啊,撇清楚,人家沒怎麼樣,把自己虧心的一回來就躲房間里,出息!

唉,我也不想,但不知道為什麼我一路上看著齊某人我就害怕,他他他明明什麼也沒表示,怎麼就那麼嚇人呢。

別提了,那不就是個變,啊變,變......

"態"字翻滾一周,念及他在暴雨中沒打傘來接我,買感冒藥,帶我過馬路,我良知上一激靈,又把那個字咽回去了。本來都走過齊享的房門口,想想又退後一步,蹲下從門縫往裡面瞅,是沒有光亮,還好還好。我拍拍手準備站起來。

接下來的場景我很想把它形容成一幕驚悚片,至少是個懸疑片,動作片也可以湊合--門瞬間從里開來,同時"啪嗒"一聲輕響,過後我一回憶,那是壁燈開關被推上去的聲音。

齊享一隻手放在門把上,居高臨下的看我,背著光。

我驚嚇攜羞慚了作用兩秒,然後就成功的過渡到成怒了,這算什麼,躲門後面,真猥瑣呀,我沒意識到我此刻的姿態比誰都猥瑣,我想他其實心知肚明我在避他,在這潛伏著逮我,挺有意思的是不是。

後來想一想,的確,我當時對他,偏見那是很強烈的,其中還摻雜著某些挫敗感,怎麼每次遇見他,我都顯得那麼二百五呢?當然面對沈思博也有這個現象,但那屬於情感的不可抗力。可是齊享,那時候我把他當成我生活里,不相干的外人。

還有一個原因,緊接著,就要說到。在眼下齊享對我說了一句,庄凝,你有完沒完。之後。

我爬起身,不明白自己怎麼就沒完了,他顯然並沒有玩笑的意思,他是真惱了,被我惹翻了。

我在很長時間,對於齊享,都有一個這樣認識上的偏差,我以為他是經驗豐富的,至少談過十次八次戀愛的,系花都輕鬆拈來,雖然沒能固守。

感情對他來說,肯定是打了鎖血補丁再加全套攻略的輕鬆遊戲,他比我玩得轉。

為什麼呢。

大概因為他年少老成,淡然內斂是常態,誰都別想讓他上心的模樣。也大概因為他相當優秀。

所以我不擔心傷到他,也不清楚,他是怎麼對一個人動了心以後,同樣會有不知道怎麼辦的時候,拿她每句話當回事,又怕自己太拿她當回事,被她傷自尊了,也會卡在那裡不知進退,她之前一直躲著他,半夜又跑來招惹,門口透著一點光,他坐在那看著她的腳步躡聲過去了,又迴轉來,整個人都伏在那裡,不知道轉什麼心思。

於是他總算被惹翻了。

這是我後來終於明白了的,只是不知道明白過來時,是不是已經太遲。

我說:"嗨呀你這個人有意思嗨,我夢遊你也要管,你當你......"

話到半途我聽見"咔噠"一聲,那是門把手被鬆開的聲音,它利落而且愉快的彈回原位,再接著一聲鈍響,門扇往後撞上牆,再回來,而齊享伸手一把撈過我。門邊撞上我的胳膊,我的痛叫全被堵在半途。

他的唇舌之間有輕淡的煙味,跟上次一模一樣。

六年之後的我得說,這是我人生當中,最刺激的吻之一,充滿天時地利的戲劇意味。而當我用正面和柔軟的目光來審視和回憶它時,看見的是這位先生正被六年前的我用內衣抽打。

我要是旁觀者我也覺得這一幕真是好玩兒,高大挺拔的青年,兩隻手固定住女孩的腦袋,她就像一顆被往後彎折的大頭菜一樣,發不出聲音,徒留兩隻胳膊比劃,一點布料沒頭沒腦抽在他肩膀上,他能感覺到就怪了。

其實我也沒有怎麼察覺自己手上的動作,幾乎所有的知覺都在嘴唇那裡,它們被糾纏、廝磨,始終不放過,哪兒哪兒都是他的氣息。我耳鳴的厲害,彷彿又回到月余前的那夜晚,一個念頭逐漸自昏茫之中顯山露水,那我自主的,選擇性剝離出意識的片段。

在它給自己清晰地定了影之前,我模糊地尖叫一聲,使吃奶的力氣掙開齊享--這麼說不確切,是齊享先鬆開我。

我們互相看著,彼此壓低聲音,咻咻地喘氣。

我現在明白了為什麼我一看見他,潛意識裡就羞愧的要命,就想躲,就張口結舌,就被害妄想症發作。

因為,上一次是我主動的。

那夜齊享趕過來的時候我已經人事不省,他把我扶到外面,我醉眼迷離地和他掙。

"夠了沒有,夠了我就送你回學校。"

".........%*%¥"

他湊近了才聽清楚,我說,夠你個頭。

我當時的狀態,是隨時有可能吐在他身上,勸也沒用,於是他暫且放手,隨便我自己跌撞著往前,但只要離車道近一點,他就把我給拖回來。

就這麼的,我在他身邊大約一米的範圍內來回打轉,轉眼看他點一支煙,二話沒說就伸手從他指間拿過去。

我至今感謝齊享那時沒說好女孩不抽煙這種廢話來折磨我,他只重新抖出一支來點燃。我被嗆得咳起來,他也就象徵性的拍一拍我的背。我氣流漸漸平順,仰起臉,嘬唇對他吐一縷煙。

他看著我,擰眉笑一笑。

老實說,彼時在酒精和絕望的困厄之下,我大致知道自己是不是成心的,女性,最純真的女性,她也會明了,哪些動作是危險的,是有可能讓道德在你身後踹上一腳,把你踹出好女孩隊伍的。

但是我那會兒,就是剋制不住。我描述過的那隻鴿子眼在心裡不停轉動,難受的要命。是個不討厭的男人就可以。

齊享低頭注視我,大概在想,這個女孩子,她執著的要壞一壞,她這是壞給誰看?電話都打串了,該在的不在場,她白壞了。

但也許因為我年輕,長得不難看,他還是配合了。

......

我還能說什麼呢。酒醒了就指責別人乘人之危,當受害者當然比較容易。我都不知道該先給自己還是齊享一個耳光。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我剛才掙扎的時候把一小撮頭髮都扭斷在他指間了。

齊享後來告訴我,之前他還試圖跟我好好交流一下,如果我不反感他,能不能試著好好相處?他想說,其實他挺喜歡我,從第一次見就印象不錯。

就是看到這撮頭髮他才想,算了吧,她都這樣了,自己弄得像個強姦犯,有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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錯過你為遇見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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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愛無葬身之地(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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