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山寺黃昏
一條流向淠河的小溪從山間穿過,深秋時節溪水退去,滿河床大大小小的卵石,灰白中帶有點點的金色,在午後的陽光下閃爍著耀眼的冷光。
小溪兩邊全是高低錯落的野生灌木,60年代集體補種的松樹交錯分佈。
都還沒有成材,樹榦細小針葉泛黃,三五個褐色的松塔掛在枝頭。
個頭稍高的山間樵夫,伸手就可採摘。
而在解放前,據說這片山谷百歲、千歲樹齡的古松比比皆是,常有虎狼出沒其中。
黑石寨上外出打劫的土匪一旦鑽進了山谷,身後的官兵鏢頭們就不敢再追趕了。
原始茂林中的陷阱黑槍防不勝防,幾百人的隊伍撒入進去,就像沙粒掉入了米缸里,起不了一點的作用。
淠河也是一條大沙河,千年萬載季節性泛濫積累下來的黃沙,有一丈多厚,在河堤兩岸形成了半里多寬的沙漠帶。
河沙中富含鐵礦,放一塊磁鐵到沙堆里,便能夠吸出一大坨來。
黑色的鐵砂直愣愣的布滿全身,宛如渾身長著黑刺的刺蝟,也成了這一帶的娃們經常玩耍的一種遊戲。
成子聽姥爺說過,當年大鍊鋼鐵的時候,大青山周邊的河沙灘上,聚集了幾百座煉鐵爐。
這裡打撈鐵砂方便,又靠近原始山林,是土窯燒炭煉鐵的最好區位。
所以附近各家單位、各個學校、生產隊、大隊,都把煉鐵爐建在了這兒。
土法冶鍊、工藝落後、又缺乏專業技術人員的現場指導,結果可想而知。
合格的鋼鐵沒有冶鍊出來,差點把整個大青山砍伐成大禿山了。
用成子姥爺的話說,那時候的人都有點作,別人瞎叼干,自個也跟著瞎叼干。
莊院里有幾棵祖傳的古樹,別人不來砍,自個半夜不睡覺也要把它們放倒。
否則就會覺得自己是個罪人,對不起大Y進,對不起人民公社了。
歷史的煙雲慢慢散去,世界正在進入偉大的中國時代。
社會主義工業化的實踐,儘管歷經劫波,但終於迎來了收穫的季節。
忽然想起老人家的那首詩來:牢騷太盛防腸斷,風物長宜放眼量。莫道昆明池水淺,觀魚勝過富春江。
四個娃們已經來到了黑石寨的背面,從這兒向前返回青山寺,他們正好在山間轉了個圈兒。
澄心小和尚不再言語,拔出腰間的柴刀開始干正事了。
大成子、虎子、小花也是心領神會,跟在小和尚的身後,幫他收拾砍下的枯柴。
住在山間的人家,最不犯愁的就是做飯的柴火。
半個小時的功夫,松枝枯竹之類的乾柴,娃們連砍帶撿,就收拾了幾大堆。
小和尚已是熟練的樵夫了,但見他砍來一串藤蔓,按照成子、小花他們三人的力氣大小,每人背一個柴捆。
「三位施主辛苦啦!阿彌陀佛!我們回家吧!」
澄心自己砍下一根木棍作為扁擔,挑起了兩捆乾柴,對著成子他們單手施禮,唱了句佛號,惹得成子和小花一陣鬨笑了起來。
他倆背著柴捆,屁顛屁顛的跟在澄心和虎子身後,不時「阿彌陀佛、阿彌陀佛」的相互作揖。
山路崎嶇,夕陽為伴,幾個娃們一路歡聲笑語著回到了青山寺。
山門前面,永德師傅正在推著石磨碾磨著晒乾的苞谷。
旁邊一雙布條和粗麻混合編織的小碼草鞋,也快成型了。
九華山地藏菩薩道場路途遙遠,他們師徒二人步行前去聞法,途中的乾糧和草鞋都需要多準備一些。
那時候山下的大隊部,已經有稻米和麵粉加工的柴油機了。
這青山寺的永德和尚,似乎還在沿用古人的生活習慣。
石磨磨粉、石槽舂米。
再用每年收穫的菜籽芝麻去山下的小磨油坊換點素油,間或下山募化換取鹽巴和僧衣的布匹。
僧家佛門青燈無欲的生活所需,也就足了。
「師傅,我回來了!」澄心堆好乾柴回頭向師傅稟報。
永德和尚沒有說話,只是單手執禮滿臉含笑,向三位小施主表達謝意。
他是一位虔誠的修者,或許在這位師傅的眼裡,並無施主大小的區分吧。
一粥一飯皆是慈悲,一草一木的布施皆為恩德。
澄心沒有食言,稍稍歇息之後就前去割下巢蜜,過來分給大成子他們。
這回小和尚自己沒有享用,只是靜靜的坐在一邊,看著三個娃們狼吞虎咽。
「小和尚,你怎麼不吃啊?」
小花妞妞心腸軟,見澄心乾巴巴的看著,很是不好意思。
「佛家有過午不食的戒律,阿彌陀佛。」
澄心看了眼勞作的師傅,低聲唱了句佛偈。
「和尚不吃肉,你吃雞肉,就不是和尚了!」小花童言無忌,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嚇得澄心臉色瞬間漲紅了起來,指著磨台的方向眼神警告小花不要在亂講下去了。
文德師傅如果知道他破戒吃葷,肯定會趕他下山的。
對於無家可歸的小和尚來說,可就慘也!
妞妞雖然人小卻很機靈,已經知道澄心是啥意思了,趕緊捂著嘴巴抱歉的嬉笑起來。
大成子和虎子可不在意這些,小和尚不吃巢蜜正合他倆的心意。
兩娃吃蜜時的神情投入而又莊重,就像是在完成一件很嚴肅的儀式。
老和尚磨完面,收拾乾淨石磨,敲了幾下山門前的銅鐘。
澄心站起身來,朝著三個娃們合掌行禮,戀戀不捨的跟在師傅的身後回廟去了。
夕陽快要西下,晚風吹來有了深深的涼意。
一老一少兩位僧者念經禱告的聲音隱隱傳來,悠揚而又古老,小和尚在隨著師傅做晚課了。
不知不覺之間已在這山上混了一天,連中飯都沒回去吃,衛庄的大人們這時肯定已經急翻天了。
望著炊煙繚繞的山下村落,虎子一下跳了起來。
「成子!我們趕快回家!今晚我媽肯定要捶死我!」
他牽著妹妹小花的手,一邊急切的催促饞嘴的大成子。
這個孬娃卻是滿不在乎,他已養成了每天傍晚媽媽衛蘭在村口喊他回家的習慣了。
卻沒有想到這是在山裡,就算媽媽喊破喉嚨,他也是聽不見的。
青山寺的山門已經關上了,虎子兄妹急沖沖的向山下跑去。
大成子突然想起了紅毛野人、背小孩的毛猴子,這才魂不守舍的從石台上爬起身,嗷嗷的追上虎子他們。
「虎子哥!明天我們還上來!」
驚魂稍定后,就有了明天的規劃,他已經開始迷戀起這山裡的日子了。
假如澄心小和尚的師傅願意收他為徒,他將會義無反顧的皈依佛門。
在這個不懂事的小娃看來,做小和尚有巢蜜吃、有噶肉吃,每天還能在山中獵奇玩耍,比王大庄那些娃們的遊戲好玩多了。
他哪裡知道出家人的身後,有多少的心酸和無奈啊!
「你明天就要回家了!二奶講的!」
虎子也姓衛,是成子姥爺的族孫,他倆應是遠門表兄弟的關係。
媽媽衛蘭提起過給成子講娃娃親的事情,其中的一個女娃就是這個小花妞妞。
「成子,你跟姑姥說,在衛庄多玩幾天!小和尚好可憐!沒有父母,他師傅像毛猴子!我們每天上山多陪陪他!」
聽說大成子就要回家了,小花有點不舍了起來。
女娃家可能比男孩感性,她小小年紀已能感受到澄心小和尚的孤獨和悲哀了。
在她的眼裡,慈悲的文德和尚盡然像背小孩的毛猴妖怪。
或許久居山野,少與人間接觸,這些隱世高僧的身上都會有幾分不食人間煙火的仙氣,令小娃們感到害怕。
雖然信仰唯物,但真要獨個人在僻遠的荒山野寺住宿一晚,沒有其他的居士相陪,心裡還是會打鼓發毛的。
這種感覺與小花妞妞對於文德師傅的敬畏,應該是相同的心理反應。
「好!我不回家!明天還上來玩!」
大成子很堅決的答道,以前每次離開外婆家都是媽媽生拉硬拽著上路的,這一回肯定更加難捨難分了。
說話之間,三個小娃走進了茂密的竹林。
四周頓時陰暗了起來,大成子感到有無數雙妖怪的眼睛正在盯著他,渾身的寒毛全都豎了起來。
他緊緊拽著虎子的衣襟,大氣都不敢出上一口。
直到走出竹林,衛庄就在前方了,村裡雞鳴狗叫的聲音隱隱傳來,成子心驚肉跳的膽怯才快速平復了下來。
大人們都說,狗是避鬼祛邪的動物,只要有狗在旁邊,任何的鬼怪都沒法近身了。
這些話聽過百遍之後,對於孩童時期的王家成來說,已變成了一種執著的信仰。
所以現在人養寵物狗,除了它們的忠誠之外,或許真有這種排遣寂寞恐懼的情結在裡面。
從風水學的角度來看,陰氣重的房子,餵養兩隻家犬會是很不錯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