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土地到戶
這段時間是隊里的農閑時節,爸爸王世川又隔三差五的干起了進山販樹的營生。
一天晚間,爸爸興沖沖的從外邊回來了,手裡還提溜了幾斤豬肉。
「衛蘭!快收拾點飯菜!成子!去喊你大爺他們過來!」
進屋之後,他就開心的嚷嚷了起來。
「看把你窮燒的,這不年不節的吃啥肉啊?成子別去!」
媽媽衛蘭嗔怪的接過爸爸手上的肉條,一邊制止著兒子。
「山民家裡買的,三毛錢一斤,嘿嘿。快點去吧,我家的大學生!叫你大娘過來幫你媽搭把手!」
爸爸慈愛的摩挲了一把兒子的腦袋,大成子這才屁顛屁顛的向大爺家跑去。
媽媽衛蘭還是不太情願,那時候的農家基本沒有在外邊買魚買肉的習慣,所有的葷菜都是家裡養的,或是野外打撈的。
大爺這邊只有他和大娘、毛丫頭三人在家,聽說晚上開葷聚餐,趕緊鎖了房門樂呵呵的直奔老二家而來。
大娘和媽媽衛蘭都是手腳利索的農家婦女,說笑之間板栗、粉絲燉豬肉的吊鍋就上桌了。
爸爸從進屋后開始,就一直把小兒旺孩抱在了懷裡,老弟兄倆喝酒時也捨不得放下。
大成子和堂姐毛丫晚間兩碗芋頭稀飯已經下肚了,但都是見不得肉食的小饞貓。
儘管再吃堵得慌,還是不管不顧的悶頭咪西了起來。
「衛蘭!今晚怎這麼捨得?家裡有啥好事?」
大爺怕看弟媳衛蘭的臉色,沒能放開了吃喝,有點好奇的問成子媽。
「你兄弟在外邊撿到狗頭金子了!呵呵。」
媽媽衛蘭自己省吃儉用,可待人接物從來都是慷慨敞亮。
見成子大爺有點拘謹,就站起身來笑著給他夾了好幾塊老肥肉。
那個時候農民伯伯的肚皮里普遍缺少油水,給客人敬菜的最高禮儀就是往人家的碗里夾肥肉,這種鄉俗如今已經失傳很多年了。
「給你們講個事情。」
爸爸世川突然壓低了嗓音,把旺孩交給了媽媽衛蘭。
「昨天我碰到了肥西過來的幾個木匠,聽說他們縣裡搞借田到戶、包產到戶都快一年多了,今年各家的糧食多的吃不完!那邊的副業也全都放開了!」
說話的時候,爸爸的臉上滿是欣喜。
大成子卻搞不清楚這有啥可開心的,與今晚的大餐有啥關係。
「我聽軍子他們回來說過了。去年大旱,各地都在偷偷搞借田到戶,今年才沒有鬧春荒。我們大隊離新河近災星小,幾個大隊幹部都是慫人怕擔責任,還在按老牌摸!」
看來這個信息大爺王世春早就知道了,他不以為然的給成子爸續滿燒酒。
「聽講縣上正在開會,我們這邊秋種之前就能分田到戶了!」
爸爸王世川按捺不住滿心的喜悅,和大哥滿滿幹了一杯。
「世春世川,這種事情千萬不能出去亂講!老王家這些年全家老少遭這麼多的罪,全都壞在毛丫老爹那張嘴上!當年要不是他亂講話,也不會被打成右派,到現在還是小學校長,吃商品糧!成子、毛丫他們上學也不用看老師的臉色了!」
大娘的危機意識很強,見老哥倆在聊政策便趕緊制止道,兩個老弟兄也瞬間沉默了下來。
何止是成子、毛丫這些小字輩受影響啊,要不是當年那場運動,他們王氏兄弟如今肯定都是地方上響噹噹的知識分子,也會是剛剛恢復的高考第一批受益者。
結果一頂「右派分子」的大帽壓下來,老爹的公職沒了,被勞改了五年。
大爺王世春勉強小學畢業就輟學了,成子爸爸王世川和死去的三叔王世忠乾脆成了睜眼瞎子,一天學堂都沒進過。
因為成子老爹勞改歸來后變成了「反智主義者」,他把所有苦難全歸結為自身所接受的教育,也由此剝奪了王氏兄弟上學讀書的機會。
「成子爸,真要是分田到戶了,咱家能分多少田地啊?」
媽媽衛蘭畢竟年輕,對於未來還有更多的憧憬。聽丈夫說馬上就要包產到戶了,滿心歡喜的詢問丈夫。
「我們隊社員少,水田加上旱地我家至少能分到十畝。」爸爸世川答道。
「那一年能收多少糧食啊!難怪肥西那邊糧食吃不完唻!」
有著十年以上出工經歷的老社員,媽媽衛蘭太知道十畝田地一年有多大的收穫了。
憑著她的勤勞和算計,只要能夠自己做主,再貧瘠的黃土地,也能搗騰出金疙瘩來。
「還有個更好的消息,我都現在不敢說了。呵呵。」
挨了大嫂的教訓,爸爸世川自己喝了一口悶酒,呵呵笑道。
「還有啥好消息說出來啊!一家人你怕個啥?大嫂,下放學生唐錚父母都是走Z派,去年就平反了,看來這政策真要變了!」
媽媽衛蘭安慰丈夫,她太需要好消息了,這樣未來的日子才有盼頭。
所以成子大娘的太過謹慎,讓她覺得不以為然。
「我們隊的唐錚?」大爺抬頭問成子媽。
「就是她,還有那個王招娣,她們兩家原來的成分都不好,都是去年底平反的。所有下放學生當中,她倆最後回城就是這個原因。」
唐錚和王招娣在油坊生產隊時,與成子媽媽走的最近。所以對她們的了解,也比別人多了一些。
「我說呢,去年秋天歡送東方紅大隊的下放學生回城,怎麼就她倆留下來了。」
大爺王世春這才恍然大悟,舒心的和弟弟幹了一杯,看來這世道真得要變了。
「我想講的就是這個事情,我們老父親右派的帽子快要摘啦!聽講還會恢復公職補發工資!」
成子老爹王元初「四類分子」的大帽,是壓在他們老王家頭上的三座大山。
爸爸王世川在說出這些話時,就如壓抑已久的火山就要迸發了一般。
同為娃們,毛丫堂姐懂事的太多,她已停下了吃喝,滿臉莊重的聽著父輩們談話。
而好吃孩大成子,已經埋在了自己迷戀的噶肉里,世道的變遷似乎和他沒有一毛錢的關係。
「真的假的?」大爺世春熱切的問。
「真的,都等著瞧吧!明年毛丫頭和我家成子就會轉到他們老爹的學堂里念書了!」
爸爸王世川不容置疑的答道,一口悶下了滿杯的老白干兒。
「今晚的事情你倆在學校一句也不能對外人說,亂說我們家就要遭殃了!你倆的書也念不成了!」
那一晚的家宴吃了很久,臨回家前,大爺王世春鄭重囑咐女兒毛丫和侄兒大成子。
要他倆管住自己的嘴,公開場合不信謠不傳謠。
毛丫嚴肅的點點頭,而成子這會已經有些迷糊了。
「大爺,不能亂說啥?不能跟人講我家今晚吃噶肉啦?」
「我家的傻兒子又孬掉了,哈哈!沒事,你趕緊洗臉洗腳去睡覺吧!明早還要上學!」
媽媽衛蘭慈愛的摩挲著大兒的腦殼,催促他去整理內務。
已經是小學生了,可不能再像以前那麼邋遢。
爸爸和大爺那次夜談的半個月後,東方紅大隊召開了一次全體社員大會,改變時代的「大包干」運動,正式在皖西大別山區這片紅色的土地上轟轟烈烈的展開了。
王家成至今都還記得,那段日子每個白天,爸爸和大爺王世春,還有隊里的各家戶主,都會聚集在剛子家後邊的平崗頭上,眺望著油坊生產隊的整個原野。
或站或蹲,或者三五聚堆,或者在地上比劃著什麼,並沒有出現影視作品里那種拖著捲尺丈量土地的熱鬧場景。
隊里每塊水田、旱地的面積都有歷史檔案,都是幾十年的老社員了,隊里每塊田地的收成如何早已瞭然於胸。
分田的過程,社員們爭論最多的可能就是好田孬田的搭配、離家遠近的協調問題。
幾天後的一個中午,四里八鄉忽然響起了噼噼啪啪鞭炮的聲音,「包產到戶」的時代正式到來啦!
「世川,我們家分了哪幾塊田?」
爸爸平生第一次自斟自飲,媽媽衛蘭宰了只大公雞慶賀這個喜慶的好日子。
「田家大塘下面的八斗田,月巴塘邊上的四斗半,還有我家菜園邊上的兩塊膀子田,旱地全在黃泥崗那邊。」
田地分完了,爸爸王世川開心的向媽媽敘述隊里最後的分配方案。
「八斗田澆水方便,到時候挑稻把要人命,離我家門口太遠了!我還是喜歡月巴塘下邊的大沖田,你也不爭取一下。」
媽媽衛蘭一邊給小兒旺孩喂飯,一邊笑意盈盈的埋怨丈夫。
「又想澆水方便,又想離家近,婦道人家就是貪心!哈哈哈!李老四家的幾塊小田全在我家後邊,你拿八斗田和他換人家快活死了!」
爸爸王世川開心的奚落著媽媽,把酒杯舉到小兒旺孩的嘴邊,嗆得小傢伙一個趔趄。
「我是勺子?拿大沖田和人家換小田!黃泥崗那片地不適合種芋頭,每年一茬麥子一茬青麻。八斗田太遠了,一季油菜一季中稻吧。四斗半離家近一年可種三茬!門口膀子田也是三茬!」
這田地剛分到手,每塊田每年種啥農作物媽媽衛蘭就已經算計好了。
「媽,我家以後每年能打多少糧食?早上可要吃芋頭了?」
「以後啊!我家每年的糧食能多到吃不完!每天早上上學,媽給你攤油餅吃!炒雞蛋飯吃!讓我兒子想吃啥就吃啥!」媽媽衛蘭慈愛的把雞腿夾到了大兒的碗里。
能讓全家人吃飽肚皮,能讓娃們想吃啥就吃啥,也是那個時代的農民們對於「大包干」政策的最初的期待。
殊不知這種基礎性的制度變革,帶來的不僅僅是吃飽穿暖,還有人身的自由、人性的解放、工商業的全面繁榮、物質文化生活的全面提升、一個時代的偉大進步。
就像個人住房按揭貸款業務,雖然只是商業銀行資產業務的一種微小創新,但如果沒有這個業務的引入和推廣,就不會有今天中國的房地產業。
又如蒸汽機帶來工業革命,計算機的發明標誌著信息化時代的到來。
還有目前的5G、人工智慧、新零售、區塊鏈、大數據,等等。
任何基礎性的制度和技術變革,對於社會發展的影響都是革命性、顛覆性的。
不管我們主動或是被動性的接受,所有的改變都會到來。
用經濟學的思維來理解,就是「瓶頸」效應。
不管是制度,還是技術、產業、物種、乃至生命,發展到一定階段都會遇到天花板,也就是所謂的「瓶頸」。
而突破「瓶頸」的有效路徑,從來都只有三條:進化、G命、或是變革。
這是大自然的生存規律,也正是改革的意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