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成子老爹

第二十三章 成子老爹

大成子的老爹「四類分子」王元初,57年大鳴大放后被打為「右派」,並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四類分子」,而應該屬於「黑五類」的範疇。

但老家人都喊他「老四類」,這個名頭叫的人多了,他也就變成「四類分子」了。

其實二者都一樣,都是那個時代的賤民階層。

區別在於「右派」基本上是文化人和革命幹部,思想上出了問題,是可以改造好的對象,並不屬於純粹意義上的階J敵人。

據王元初老先生後來自己回憶,當年響應國家大鳴大放的號召,提了一個不合時宜的問題。

他反對新《婚姻法》廢除童養媳制度,認為這會破壞原生家庭。

因為那個時候剛剛解放沒多久,很多農民家庭都是童養媳婚姻。家裡娃娃都有幾個了,一旦婚姻作廢,原來好好的家庭也就散了。

這個主張放到今天看,也是不合理的,更沒有大局意識。

新《婚姻法》關係到千千萬萬勞動婦女的解放,是多麼偉大的立法啊!

已經既成事實婚姻的童養媳家庭,真正鬧離婚的還是極少數,只能說是個案,基本不會受到新法律的影響。

王元初當年提出這條議案時,應該還沒搞清楚新《婚姻法》的全部內容,尤其是其中關於保護婚姻家庭的相關條款。

或者他本不想站出來提啥建議,結果被主管領導所迫,為了完成攤派的任務,才撿了這個看似無關緊要的問題來湊數。

就像普通人平時針砭時弊的發牢騷,儘管既不合於時也不合於勢,但關心人民疾苦的公心,還是可昭日月的。

只是那個年代說真話的代價太大了,簡單的幾句發言就失去了公職和五年自由,成了「老四類」,在人生中最寶貴的青壯之年,做了二十年生產隊的豬倌,歷史和王老先生開了一個殘酷的玩笑。

那個時候好像有一首文G歌曲,歌詞是這樣的:什麼藤結什麼瓜,什麼樹開什麼花,什麼時代唱什麼歌,什麼階級說什麼話。

如果翻開成子老爹王元初的歷史舊賬,會發現「右派」分子的身份對他來說實至名歸。

從學生時代開始,王元初就是一個東張西望、搖擺不定的革M機會主義者。

解放前的王家只有幾畝薄田,屬於貧農、中農的階級範疇。

王元初在族人的幫助下念完五年私塾,後來又轉入新式學堂,一直是個念書的好苗子。

十幾歲的時候就考上了當地的國立師範,也算是鯉魚跳龍門了,但政Z立場不堅定已為他這輩子的命道埋下了伏筆。

在縣城讀書的時候,一腔熱血的王元初稀里糊塗加入了學校的三青團,畢業前對著「三M主義」的黨章宣誓,成了一名國M黨員。

48年從國立師範畢業后,王元初和幾位同窗一道,來到了長江邊上的省城,希望能夠一展平生抱負。

結果工作沒有找到,卻神使鬼差的考入了遠在蘇南的錫城憲兵學院。

這是王元初人生中第一個出人頭地的機會,據說這所學校的所有學生兵,還沒有進入戰場,就全部轉去台灣了,後來在那邊的警界都混得風生水起。

這所國民D的警官學校,教官打罵學員是家常便飯,學兵食堂的伙食太差,老是吃不飽肚子。

而且還像監獄一樣,三百六十五天日夜全封閉管理。

熬了幾個月後實在受不了了,王元初和幾位大別山過來的同學,就冒險掰開了宿舍窗戶的鐵柵欄,逃出了這個高級魔窟。

後來做了生產隊的豬倌之後,王元初還經常和老社員們吹噓:「48年的時候我就知道國M黨要完蛋了!憲兵學校的伙食費都有人敢貪污,預備軍官都吃不飽飯,更不要說那些抓壯丁抓來的兵夫了,誰會管他們的死活!這樣的部隊能打勝仗才是怪事!」

幸虧老社員們政治覺悟不高,加之王元初在罵國民黨反動派,沒有人去告密。

否則憲兵特務這頂大帽再壓到老豬倌的頭上,可就永世不能翻身了,被當作反革命鎮壓了都不一定。

愛亂說話似乎是讀書人的通病,儘管他們最明白禍從口出的道理。

就像一位哲人說的那樣,用一年的時間學會說話,卻要用一生的時光去學會閉嘴。

從蘇南歸來后,家鄉已經解放了。

王元初義無反顧的投入了人民政府的懷抱,完全忘記了自己國M黨員的身份。

這種選擇是無比正確的,也算是棄暗投明吧。

對於當時的王元初來說,真只有一個目的,就是找到一份可以糊口又不失體面的工作。

據說他是當地人民政權建立后,第一位主動上門找工作的知識青年,又正值地方上緊缺幹部,幸運的王元初被委以重任。

作為本縣最年輕的土改工作組組長,成為那個時代的光榮見證者。

這是王元初人生中的第二個機遇,事關一生的榮辱、全家的福祉,他似乎已經抓住了。

後來就是百萬雄師過大江了,王元初因工作能力突出,被提拔為全縣支前大隊的大隊長,率領一千多解放區支前民工跟隨大軍一起南下。

等把對口支援的英雄部隊送過長江,他的任務就算完成了。

然後有兩條開滿鮮花的陽關大道擺在王元初的面前:進入南下大軍的軍官教導團學習,成為一名光榮的革命軍人。或者持部隊開的介紹信返回原籍,至少會是縣裡的中層幹部。

書獃子王元初盡然兩條路都沒有選,肯定是哪根筋搭錯了。

聽說老家在籌建小學,他放棄了原本大好的仕途前程回到鄉里,做了村裡小學的第一任校長。用王元初老先生自己的話講,回鄉當老師並不是啥高尚的覺悟,只是覺得外邊的世道很亂,還是做教書先生安全。

大成子聽奶奶說過,老爹當年回鄉教書是受了兩個人的影響。

一位是他在師範學堂時的先生,告訴他過兩年國軍就會回到大陸,在人民政府做官任事有很大風險。

另一位就是大成子的曾祖、王元初的父親了,他列舉了一大批在民國十八年「鬧紅軍」的年代里死去的長輩和親朋們。

有被返鄉團用開水灌死的、有被鍘刀鍘死的,有家破人亡、妻兒老小被賣到外鄉去的。

總之G產D的官不能當,做的都是殺頭的買賣。

那個時候全國解放已經指日可待了,但凡有點文化有點頭腦的人都在拚命的擠進革命隊伍。

王老先生卻受他人蠱惑看不清形勢,這政治上的敏感性也太差了。

王元初年輕時候稀里糊塗看來不假,但說他是G命投機分子那是在抬舉他了,沒有這麼做投機的。

作為僻遠山區的教育啟蒙者,就算在今天看來,也是個很高尚、受人尊敬的職業,也正是師範科班出身的王元初本來就應該去做的事情。

他一生中的好運氣,雖然因為57年「反右」暫時逆轉,但幸運之神並沒有完全拋棄他,還為他留下了一道縫隙。

1963年的時候有過一次「撥亂反正」,對於王元初這樣中農家庭出身,解放前參加革命工作,僅僅說了幾句錯話的「右派」分子,國家給了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

當年縣裡的文教工作組來村裡找王元初,讓他寫一篇對於「三面紅旗」看法的檢討書。

如果書面檢討通過,他就可以恢復公職、補發工資了。

那個時候王元初才32歲,成子爸爸、三叔他們正是上小學的年齡,一切都還可以從頭再來。

但這個改變命運的機會,成子老爹沒能把握住,他被大鳴大放搞怕了。

當年不也是政府讓他們暢所欲言的嗎?結果卻是一頂「大帽」落到了頭上。

如今這關於「三面紅旗」的檢討再寫錯了,又不知是何樣的處罰。

反正已經回鄉當農民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1979年的春節前夕,王元初坐在行署辦公室的走廊里,當得知自己16年前就可以被平反的時候,不禁嚎啕大哭了起來。

一時膽怯一念之差,不僅讓自己蹉跎半生,娃們本該美好的人生也一道被他毀了。

如此肝腸寸斷的悔恨,一場慟哭又如何能夠排解啊!

還有當年與他下鄉搞土改的工作組老同事,如今已是行署組織部門的領導同志了。

王元初能夠這麼快落實政策,這位昔日的同仁幫了大忙。

同為熱血青年、同一年參加革命工作,幾十年後卻是天壤之別,命運的造化就是這麼的殘酷而又神奇。

詩人柳青曾說過,人生的道路雖然漫長,但關鍵的往往只有幾步。

「老四類」王元初的一生,完全驗證了詩人的邏輯。

本該充滿輝煌的激情歲月,被他幾次錯誤的選擇變成了一地雞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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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流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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