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捨命陪君子(一)
「怎麼,還想再哭?那不然等你哭完了,我再換衣裳?」
這會兒湯媛雖然離了夏芷瑜的懷抱,卻一直用她那雙已經哭得兔子一樣的紅眼睛不停地看著她胸前,好似隨時準備撲回來繼續一般。
夏芷瑜這麼一問,湯媛立馬拚命晃了晃腦袋,猶豫地瞄了一眼她的前襟,緩緩側開了頭。
認識好些年了,湯媛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夏芷瑜都大約能猜到是什麼意思,於是這會兒多少有些哭笑不得起來,「你自己哭髒的,我都還沒嫌棄,你自己倒是先嫌棄起來了?既然你不想哭了,那我就去洗漱換衣裳了,你也把你這花貓臉好好洗洗,然後咱們再來好好說說,你究竟為了什麼哭成這樣。」
湯媛無辜地回望了她一眼,點了點頭。
正處在好年華,不論是湯媛,還是夏芷瑜,都沒用什麼胭脂水粉為容顏添色,所以夏芷瑜洗漱回來的時候,湯媛早就已經獃獃坐著等她了。
見她一副心事重重,鬱鬱寡歡的模樣,夏芷瑜多少有些心疼,上輩子好像沒有這麼回事,所以即便重新來過一遍,夏芷瑜依舊有些摸不清頭緒,湯媛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好在她人就在這兒,又是藏不住事的,問問也就能知曉了。
「要先喝點水嗎?然後好好和我說說,你怎麼突然哭成這樣。」
湯媛一杯又一杯,一股子以茶代酒的意思,直喝了半壺茶之後,才緩緩開了口。
湯媛所言,倒著實是出乎夏芷瑜意料之外的。所以她說過半響之後,夏芷瑜依舊有些回不過神來。
都說文武自古相輕,他們這樣的文官人家,是極少與武將人家結親的。文官人家看不上武將人家,是覺得他們為人粗魯,怕自己家裡嬌養長大的女兒在婆家受了委屈,偏生武將人家那武力值都是很高的,就算要替自家閨女討公道,也打不過人家,又要顧及自身的涵養,只能吹鬍子瞪眼。武將人家看不上文官人家,是覺得他們規矩太多,扭扭捏捏,不夠洒脫,嗯……心眼、算計還特別多,有事兒不明裡說,在背後給人挖坑、填土。
在夏芷瑜看來,這其實是術業有專攻,文官所學是如何在太平盛世輔佐帝王治國安民,而武官則是安邦定國,一張一弛,文武之道,兩者缺一不可。
不過此刻,聽了湯媛所言,夏芷瑜倒是又明白了一些文武官員之間的差距。文官人家講規矩,正經的人家,在正妻進門之前,是不可以有庶齣子嗣的,不論這個子嗣是男是女都一樣。若真當有了這樣的事,那脊梁骨都是要被身後的流言戳斷的。
然武將……只有一個最直白最實際的理由:留後。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即便不舒服,但楚恆他們這樣的做法,從孝道上來說無可厚非。所以其實……他們出征之前就已然知道此戰兇險了嗎?
湯媛說著說著,又開始抽噎起來,「小魚兒你說,楚恆是不是太過分了。什麼留後呀,就是色心發作了,想,想著佔人便宜。要……要他真的想,為什麼不,不名正言順娶親呢?」
娶妻,生子,那是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事了。但……夏芷瑜打量了一下臉上依舊留存不少稚氣的湯媛,且不說成親都是三媒六聘,慢慢地走流程的,這一走至少半年時光,還多數是從女子十五及笄時候開始走的,楚恆他,等不起。再說湯媛的年紀,還太小,即便勉強提前成親了,她的年紀也沒法經歷生育的風險,弄不好,便是一屍兩命。再有,他們這樣的人家,是不會匆忙嫁女,只為給男方留後的。
文官與武將不同,武將那都是憑著實力說話,誰拳頭厲害,那就聽誰的,文官則大多是靠關係,師生、同窗、血親,姻親……女兒便是來結姻親的,一個可能會讓女兒做寡婦的親事,不論是疼愛女兒的人家,還是漠視女兒的人家,都是做不出來的。既然真心疼愛,又如何能看著女兒孤獨終老,便是虛與委蛇,一個活著的女婿也遠比一個冰冷的牌位有用的多。
夏芷瑜有些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湯媛的這個問題,她非但不覺得楚恆此舉過分,反而覺得他們可憐,甚至有些敬佩他們,他們早就做好了馬革裹屍的準備。人死如燈滅,他們想要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什麼以慰藉爹娘的心意,她明白,也為之動容。
沒有得到夏芷瑜的贊同,湯媛有些不解地開口喚道,「小魚兒?」
夏芷瑜有些猶豫,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湯媛此刻,分明是開了情竅卻還不自知,當年再見,她分明是知曉了的,但已然太遲,上窮碧落下黃泉,她再尋不到那個能哄她高興,也能氣得她跳腳的人了。
可現在……若她提醒了她,她年少氣盛,一時之間做出什麼出人意料的事怎麼辦?兩難。
「這本是楚家的事,你又是如何知曉的?」
想到了得知這事的緣由,湯媛的耳根子有些紅。往日里楚恆不論是找她哪個哥哥,那都是不避諱著她的,偏昨個兒避開了,她一時好奇,就悄悄去聽了牆根。
「雖然隔著牆隔著窗戶,他們說話又小聲,但我還是聽了個大概……他不但要那樣,還要用藥,我二哥有些法子能弄到好葯。他肯定是瞧上哪家的姑娘了,又想佔便宜,又不想負責任,才巴巴兒地尋了我哥哥討葯。不行,我得跟著他,免他禍害別人家好姑娘。小魚兒,你陪著我一道,好不好?」
斷人姻緣缺德,斷人子嗣更甚。夏芷瑜覺得這樣不大好,但架不住湯媛的小聲哀求,想著她倒是可以和湯媛一起去,湯媛一個人本就容易被人發現,再加上她,楚恆他們,不能這點兒警惕性都沒有吧?至於被發現了之後要如何自處,那不該是她憂愁的事,她的臉皮,遠比真正十四歲的自己要厚實得多。至於湯媛的臉皮……有膽子聽牆根、跟蹤,應該也不會太薄吧?
即便當時設想地再好,真當事到臨頭的時候,夏芷瑜覺得自己反而有些不如她『輕看』了的湯媛。比如這會兒,在看到楚恆一行進了某條巷子之後,夏芷瑜就有些打退堂鼓了。那可不是好人家的姑娘能去的地方。當然,她也不是輕視她們,這世上諸多人,各有各的活法,只不過,有些界限還是應該劃一划的,不為自己,也為家人的名聲。
「小魚兒你幹嘛停下,走啊,他們都進宅子去了。」
「額……我們靠的太近的話,很容易被發現的。你別忘了,他們都是習武之人,那個個都耳聰目明的。」
夏芷瑜這話,讓湯媛的腳步一頓,很快,夏芷瑜又感覺到了抓住她手的湯媛用了些力氣拉她,「不行,我還是不放心,萬一他們一進門就……就拉著人家姑娘進房了怎麼辦?」
聽了湯媛這話,夏芷瑜不由得以那隻暫時自由的手撫額,楚恆在她心目之中,到底是有多急色,還一進宅子就進房……多少也會醞釀一下吧。而且若是用了葯,也不會這麼快就見效,嗯,除了蒙汗藥。夏芷瑜捏了捏額角,緩緩搖頭,她這都是在想些什麼呀!
「不會的。天還沒黑透呢,白日宣……可不是正經人會做的事。」
夏芷瑜試圖替楚恆說話,雖然有些蒼白無力。
「他能來這種地方,哪裡正經啦?」
沒想到,湯媛這回接話接得更快。
「你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
夏芷瑜還想著該怎麼和她說明呢,沒想到湯媛居然是知道的。雖省了功夫,卻難免驚訝。
「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咱們城裡頭也就這麼幾個地方,原來參加花宴的時候,聽她們提起過的。說他們家父親、兄長怎麼怎麼不靠譜……」
夏芷瑜沉默了好一會兒,花宴那名義上是賞花,其實是讓姑娘們和她們未來可能的婆母相識、相遇提供機會,待嫁的小姑娘們難道不應該努力表現出自己比旁人優秀的一面嗎?這爭相揭自家父兄的短……是不想嫁人了不成?
「那你既然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就也該知曉,那不是咱們該去的地方。趁著沒有人發現,咱們走吧。」
「我知道。」
湯媛的聲音又更小了些,但依舊站在原地沒有動彈,「但他去了,我不想他去。小魚兒,你陪著我好不好?」
湯媛這麼一說,夏芷瑜的『就算你攔得住今天,也未必能攔得住明天、後天』卡在了嗓子眼兒。她是不是已經有些明了,自己對楚恆的不同了呢?
不管湯媛此刻明白與否,她今天若是攔下她,楚恆真當與旁的女子有了什麼,那麼……湯媛只怕不僅要恨楚恆,也要恨她的。所以她此刻,其實已經別無選擇,只能捨命陪君子了。
「那……你想怎麼做?直接衝進去攔著,順便罵他一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