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0 只為懂得
「你也哭了?」我伸手過去,輕輕替他拭去他臉上的淚水。有那麼一瞬間,我有一種想撲入他懷裡的衝動。不為纏綿,只為懂得。
「風吹得太厲害了。」他並沒有承認,他又問我,「然後呢?你今年多大了?」
「20了,事情發生四年了,」我淡淡說道,「後來我跑去廣東讀中專了,三年沒有回家。今年畢業了,外面待不下去了,就回家了。」
「現在你爸媽呢?」他又問道。
「在家呢,還是一樣,天天吵架,分又不分開,因為媽媽沒地方去。」我說完,擦了擦臉上的淚水。
「後來……這種事還會發生嗎?」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了出來。
「不會了,我現在晚上都不敢睡覺,我都在枕頭下面藏著菜刀,他要是敢靠近,我就把菜刀拿出來,大不了和他同歸於盡。」我說。
「你還叫他爸爸嗎?」多米又問我。
「叫,習慣了,不叫他爸爸,叫他什麼?」我苦笑了一下,我說,「再沒有比這句稱呼更扯淡的事情了對吧?我們這種家庭,是別人沒有辦法理解和體會的。」
「怎麼說?」他轉過身去,面對著大江,兩條大長腿在欄杆上晃來晃去,手並不抓牢,彷彿壓根就不怕死一樣。
「我爸和我媽在一起生活一輩子,不是因為愛,是因為湊合,將就將就就這麼過了。每天他們都要吵架,從小到大沒有一天停止過,吵得厲害了就開始打,我爸拿腳踢我媽,我媽就用嘴咬他。我上小學的時候本來是體育特長生,因為他們以此打架,我幫我媽,我爸狠狠把我推出了門,我從樓梯上摔了下來,腿摔骨折了,後來就再也不能搞體育了,呵呵。」我說完了之後,自顧自地笑了笑。
「可是他們分不開,他們吵了大半輩子,天天喊著離婚,每天喊,每天還是照樣過。我小時候常常躲在被窩裡流眼淚,我在流眼淚的時候卻聽到了媽媽哭一樣的聲音,小時候我以為媽媽和我一樣難過,直到那一次我和那個男生發生那事的時候,我才知道媽媽不是在哭。我這樣說,你覺得奇怪嗎?」我又問他。
「對我來說沒有什麼,我的世界比這個複雜多了,你想聽嗎?」他笑著問我,又伸手過來摸了摸我的頭。
「多米,你說幸福的人都過著什麼樣的生活?」我問道。
「幸福的人……我好像見過一對,他們每天都在一起,從來不吵架,臉上一直發光,什麼事都在一起解決,一分開就好像天崩地裂一樣。可能那就叫幸福吧,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樣的滋味,我也沒體會過。」多米悻悻地說道。
後來的後來,我才知道,他口中的那對人,就是靳凡的哥哥嫂子——靳言和潘如書。這都是后話了。
「我覺得我樓下賣煤氣的那對夫妻很幸福,他們和我爸媽一樣很窮,可是他們從不吵架,他們每天開著三輪車一起去送煤氣,晚上回家就做飯,他們家從來不吵架,他們的孩子學習也特別用功。我每次經過他家、聞到他家飄出來的菜香的時候,我就覺得,做他們家的孩子一定特別幸福。」我忍不住說道。
「你想試一試幸福的感覺嗎?」他對我眨了眨眼睛,那一刻我離他的臉特別特別近。我看著他的臉,忽然認真地點了點頭。
他忽然趁我不備,一下把我推入了江中,當我失魂掉下去的那一刻,我的大腦里一片空白,我感覺我彷彿進入時空隧道一般,所有的記憶像電影一樣在我的腦海里快速放映,而我整個人一直在急速地下墜,完全失去了重心。
當我落入水中的時候,我心想我完蛋了,我一定死了,我不會游泳,喉嚨里嗆了很多水,我在水裡不斷地撲騰,忽然有一個有力的臂膀伸過來攬住了我的腰,一下把我帶到了水面上。
我大力地呼吸,我死死拽住了他的手臂,當我瀕死的時候我才發覺原來我求生的慾望那麼強烈,原來我是那麼不想死。
「放鬆!不然我們都得死!」他在我耳邊大聲地吼了一句。
我意識過來多米也跳了下來,他救了我而且一直在我身邊,那一刻我感覺到了一種無比踏實的感覺,我於是放開了他的手,任由著他把我拖到了岸邊,我奮力爬上了岸,他於是也爬了上來。
我們濕漉漉地坐在江邊的濕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我的意識還處於一種恍惚的階段,竟有一些失憶,完全忘記了剛剛發生過什麼。
「幸福嗎?」他轉過頭來問我,我們互相盯著對方的臉,突然兩個人都哈哈大笑起來,像兩個傻瓜一樣。
「幸福,想死有人救的感覺很幸福。」我老實地回答道。
「想死能救人的感覺,也很幸福。」他看著我,笑笑地說道。
我們渾身都濕漉漉的,他望著我,我也望著他,他站起來拉著我離開了那一片濕地,又坐回了堤壩上。
「你想聽一聽我的故事嗎?」他問我,忽然表情里有些嚴肅。
「你說啊。」我拿手捅了捅他。
我們渾身都濕漉漉的,可我一點兒不覺得難堪,反而覺得欣喜,我說不出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總之,我就是不想離開,就想這樣兩個人坐在一起,聊,不停地聊。
「我沒有見過我的親生爸媽,在我剛剛出生的時候,他們就被仇家害死了,還搶了他們的船。然後,那個害死他們的女人收留了我,我認她當媽媽當了二十多年。」多米說完,勉強笑了一下。
我驚訝地張大了嘴巴,不可思議地望著他,他又摸了摸我的頭,他說:「我叫她媽媽,她從小到大對我所有的嚴厲我都認為是一種愛,她培養我成為一名殺手,她讓我幫她經營她的生意,做了很多很多的錯事。」
「所以你看,人的命運有時候就是這樣無法選擇。如果我父母沒有被她害死,我想我會像你所說的那樣,或許我也會是一個幸福的人,我也會知道幸福是什麼樣的感覺。你說呢?」多米笑著問道。
「你好像比我更不幸。」我看著他的眼睛,同情地說道,又說,「忽然覺得我也沒什麼好難過的了,比起你,我最起碼見過自己的爸媽。」
身上不停地滴著水,這江水很臟,我們身上都髒兮兮的,風一吹,我接連打了好幾個噴嚏,他拉著我從堤壩的圍欄上跳了下來,他說:「走吧,我們回家。」
「回家?」他的話讓我渾身一怔。
「嗯,回家。」他點了點頭,他說,「以後,你跟著我吧,我給你一個家,你要嗎?」
「真的嗎?」我看著他,目光忐忑而不安。或許人就是這樣複雜,在什麼都可以聊的時候,每個人都很純粹。可一旦上升到實際,心就開始不安地揣測起來,有些無法確定眼前的人究竟是好人還是壞人。
「走吧。」他甩了甩頭,徑直往前走去。
「等等,」當我們下了堤壩時,我突然叫住了他。他停下了腳步,扭頭望著我,也許是看到了我眼神里的遲疑,他走了過來,對我說:「看來你還有顧慮,你其實還是怕我的,你假裝不怕而已。沒事,我送你回家吧。」
「多米,如果我不跟你走,以後你還會和我做朋友嗎?」我抬起頭,睜大了眼睛望著他。
他點了點頭,他說:「你是這個城市裡,唯一一個能和我聊天不讓我覺得煩的人。」
「難道你沒有朋友嗎?」我不禁問道。
「有,但我們並不聊天,只在一起做事情。」他說,他又說,「以後你覺得難過想不開的時候,還可以找我,我陪你聊天。」
「多米……謝謝你,你看起來並不是個壞人。」我說。
「可你還是害怕了,你可以和一個陌生的男生睡覺,卻怕一個知道你所有秘密的人,對嗎?」他柔聲地問我。
「沒人希望和知道自己秘密的人做朋友,我想你也一樣。」我說。
他笑了,他攔了輛的士,計程車司機搖下車窗見我們兩渾身都濕漉漉的,嫌棄地不願意拉我們上車,多米忽然從身上掏出了一把槍指著司機問:「你帶不帶?」
當看到他拿槍像是拿煙一樣快速而隨意的時候,我徹底嚇到了,我臉色慘白地跟著他坐在了後座,我心裡暗暗地想,看來他真的是個殺手,他並不是嚇我的。
「對了,你說你叫什麼名字?」他手裡拿著槍,淡然地問我。
「沐歆,木頭的心。」我說。
「回家好好睡一覺,記住我的號碼。」他說完,遞過來一張濕漉漉的名片,昏暗的車廂里我看不清上面的字眼,惴惴不安地揣進了兜里。
「對不起。」我向他道了歉,雖然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可是我總覺得,他也不是隨隨便便就願意給一個女生一個家的人。而我,拒絕了他的好意。
「什麼對不起對得起的,活著,對得起自己就夠了。」他把頭看向了窗外,又輕輕地說,「快樂一點,從今以後。」
「好。」
這一晚,多米救贖了我。他讓我明白,原來我並不想死,原來我並不是最不幸的,原來那個家雖然殘破,但依然是我避風的港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