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 兩全權與俄訂約 二慧女隨母入宮
卻說東三省的交涉,也因拳匪而起。當拳匪四擾時,俄兵入黑龍江境,欲假道省會,直通至哈爾濱,保護滿洲鐵路。黑龍江將軍壽山不許,厲兵秣馬以待。俄人分道攻入,擊斃副都統鳳翔,並將中俄交界的屯駐旗人,統驅入黑龍江中,做了漂流之鬼。那時俄人聲勢越盛,直指黑龍江省城。壽山無計可施,服藥自盡,妻子亦皆殉難。俄人又轉入奉天。將軍增祺那裡還敢阻擋,忙出城去迎俄兵。俄兵算不去難為他,只教他服從命令。俄政府聞關東得手,遂日夕運兵過來,不到幾月竟增至十八萬人。已視同外府了。至北京議和,俄使獨提出東三省,謂與中國有特別關係,須由中俄自行訂約。各國也莫名其妙,聽他提出另議。他遂首倡撤兵,示好清廷。一面脅迫將軍增祺,另訂東三省條約,各系交還,暗實侵佔。增祺咨照李鴻章,鴻章與駐京俄使交涉,俄使堅不肯讓,硬要鴻章籤押。鴻章此時已心殫力疲,染了重病,俄使尚日至榻前催促簽字。不料字未簽就,命已催歸,好似一道催命符。因將此議擱起。後來江督劉坤一、鄂督張之洞,聯集東南士紳,力爭此事。日本也糾合英、美兩國,從旁力阻。俄人恐眾怒難犯,一時也未敢強迫。到光緒二十八年方訂了條約四款:(一〉勘定疆界,(二)保護人民,(三)整頓防務,(四)興辦鐵路。所有東三省的俄兵,分三期撤退,每期以六個月為限。第一期撤盛京西南段至遼河,第二期撤盛京東北段並吉林全省,第三期撤退黑龍江省。約既定,復將山海關的鐵路交還中國,也由俄使雷薩爾與全權大臣奕劻、王文韶交接。看官試想,這奕劻、王文韶兩人,並不聞是外交能手,遠不若儀、秦,近不逮曾、薛,如何虎狼強俄,竟被他折服呢?他兩人因辦事順手,非常歡悅;就是這位老太后,還道是自己才具,把一片假殷勤,哄得外人心悅誠服,東三省如約撖兵,山海關立時交路,竟沒有意外糾葛,從此可高枕無憂了。只顧目前不顧日後。清廷王大臣又是歌舞承平,頌揚功德,一些兒沒有防備。獨東鄰的扶桑三島,很是注目,暗想俄人何故這般和平,莫非其中陰懷叵測,將來遼東屬俄,於自己大有不利,遂隱隱的練兵籌餉,準備與俄人對壘。自己睡在鼓中,反要外人留意,煞是可愧。後來日俄一役,就從這裡埋根。
小子就時事編次,因清宮尚有遺聞,只好把俄事暫擱,先敘述一段清宮歷史。西太后迴鑾以後,宮中少了好幾位心腹:醇王福晉已是早世,端王福晉同戍新疆,榮祿福晉又已病逝,蓮英妹子也去嫁人,只有一位榮壽公主,尚出入禁闥,承值宮中。再回應二十一回。但公主素性秉正,平時力持大局,侃侃直談。西太后雖視若養女,恰也有些顧忌。瑾、珍二妃與公主有姻婭誼,珍妃枉死,公主嘗有後言。就是光緒帝被禁瀛台,中外喧傳廢立,公主亦曾密白太后,不應廢帝,致遭物議。西太后意遂中沮。公主又力勸宮中撙節,勉濟時艱,凡皇后以下偶或濫費,即予匡正。會西太后制一錦衣,色料俱美,價值亦昂,心中很是欣慰,但密語近侍,不可使公主預聞,不料公主已曾察覺。某日入宮請安,從容向太后道:「臣女於某處見錦衣一襲,材料、顏色可稱絕品,擬購制進御。無如我朝祖制,向崇儉德,聖母上承祖訓,必不喜此華裝艷服,所以作為罷論了。」西太后嘿然不答。待公主退後,語左右道:「我曾與汝等言,勿使彼聞,如何復被她知曉?」左右答稱:「謹遵懿旨,不敢他泄。」西太后勃然道:「如果你等沒有多說,公主寧有此語么?」言下很是怏怏。所以面子上似愛著公主,意中恰有些芥蒂。
適駐法使臣裕庚歸國,入宮朝見。西太后詢及法國政治,裕庚據實奏陳。西太后又問道:「聞你有兩個女兒,生得甚是聰雋。現你又帶往外洋,想於中外文字,總可通曉。明日可叫她入宮,我恰要賞識一面哩!」裕庚奏道:「奴才原有二女,現在年齡尚稚,恐朝見太后,未嫻禮節,還求慈躬格外寬恕。」西太后道:「我卻不拘定一切禮儀,你若因女兒年輕,叫她媽帶了進來便好。」裕庚才遵旨出宮。
翌晨,裕太太帶著二女,入宮進見。那二女長名德菱,次名龍菱,妙年韶秀,才貌兼全,這次因懿旨特召,越打扮得花團錦族,玉潤珠明。唯秀媚中另具一種英采,與尋常一般宦家閨秀,文俗不同。究竟遊歷外洋,見多識廣,不似那深閨坐守,專從調脂抹粉上著想,自掩丰韻。因此舉止沖雅,自然落落大方。為有才有色的女子特別寫照。既到寧壽宮,即有小太監前來迎迓,請她娘兒三人入門。門左有一耳房,即由小太監導入,小坐片刻。室中所列桌椅,統是紅木紫檀,上鋪紅緞墊子,映入德菱姊妹眼帘,似乎未能免俗。小太監等先奉香茗,裕太太等略略沾唇,就從衣袋中取出銀票一頁,作為賞賜,小太監等歡顏道謝。旋又來了宮婢四名,執著牛奶、餑餑等物,交與裕太太等,說是奉太后特賜。裕太太挈著兩女,謝過了恩,方敢領受。宮婢又道:「老佛爺就要召見,太太們少待片時便了。」言畢自去。壁上鐘聲,正噹噹的敲了六下,過數分鐘,又有宮監出來,請她三人入內,裕太太等方隨了進去。繞過游廊,便是七大間深院。院門裡面,立著兩位宮眷,乃是禮王世鐸及慶王奕劻的女兒。裕太太便上前請安,又命兩女道:「這兩位統是郡主,你們須敬謹行禮。」兩姊妹請過雙安,二郡主笑對裕太太道,「好一對粉妝玉琢的女嬌娃。」裕太太正在鳴謙,又有兩位半老佳人移步出來。為首的笑吟吟道:「裕太太帶女入朝,也算是一番佳話了。」裕太太忙趨前數步,跪將下去,兩女亦隨跪一旁。兩人齊聲道著「少禮」,並親手攙扶她母女起來。裕太太又囑咐兩女,指著為首的道:「這位是長公主。」又指著隨後的道:「這位是當今皇后。」兩女竦然起敬。瞧著兩人裝束,大致相似,只皇后服飾較為華麗,頭上戴著一枝金鳳凰。皇后笑容可掬道:「難得你這個老人家,生成一對好女兒,這麼俊,那麼俏,怕不是仙子下凡么!」那有許多仙子肯下凡塵!裕太太未及答言,忽來了李總管蓮英。他戴著紅頂孔雀翎,穿著一品公服,大著步行入院中,向著裕太太道:「老佛爺要召見了,快隨我到正殿去。」裕太太領著兩女,隨著李總管再向裡面進去。行過一座院落,才至殿門。皇后、公主及二郡主,也一同進來。先入殿中,站立兩旁,俟太后出來。不一刻,那位雍容華貴的老佛爺出了殿,登上寶座。李蓮英即帶她母女入殿,行過三跪九叩禮。西太后宣旨平身,母女謝了恩,才敢起立。不意西太后已離座下來,裕太太也移步上迎。西太后道:「教你兩個女孩兒不要畏縮,我好仔細端詳哩。」說著便走前一步,兩手挽著兩女左顧右盼。好一歇,方笑語裕太太道:「我瞧這兩人模樣都是秀慧,但阿姊尤勝妹子。我此刻正少女侍,這兩個好女兒,不如讓給我吧。」裕太太又跪下道:「聖母厚恩,賜及臣女,便是這二女孩有福了。」此時二女亦思跪下。西太后道:「不必!不必!你兩人肯晨夕侍我,比跪叩好得多了。」又顧裕太太道:「你也不必多禮,你起來。我想母女情誼,不便相離,如叫你二女在宮,你為娘的能無挂念?此後你也好時常進來,一切禮節,概從簡便。況現在宮眷們統叫我作老祖宗,你們也以老祖宗呼我便了。」言至此,光緒帝也踱入殿中。西太后復引裕太太們,覲見光緒帝。裕太太及二女行過了禮。西太后道:「時已不早了,我們臨朝去吧。」李蓮英跪稱輿已備齊,請老佛上輿。西太後點首,挈了光緒帝,步出殿門,皇后以下皆跪送。西太後上輿時,復顧裕太太道:「你們娘兒三人不要出去,我下朝後還要與你們細敘哩!」又語皇后等人道:「你們領她隨便遊玩,不要去拘束她。」大家唯唯奉命。西太后乘輿前行,光緒帝及李蓮英等后隨,統至朝堂去訖。
皇后等起立后,遂邀同裕太太等入坤寧官,分案列坐。皇后把外洋風俗人情,略加研詰,由裕太太略述一遍。忽有一人問道:「我聞外洋的風俗,與中國大是不同。凡進筵宴,男女雜坐,不避嫌疑,還有什麼跳舞會,並非自己眷屬,乃一男一女,可以對舞,抱腰握手,非常媟褻。這樣俗尚,還說是如何文明,我卻很覺他野蠻呢!」裕太太道:「外國禮教原是不及我國,不過他藝術優長,所以自號文明。」龍菱恰耐不住道:「這也不可一例論的。他們筵宴的時光,雖是男女同坐,亦屬左右分開。就是跳舞會中,男女對舞,亦不常見。就使有這種情狀,也必有特別關係,並不是一味亂扯呢。從前我國出使大臣,到了歐美,往往鬧成笑柄。一則因禮俗不同,一則因吾國人亦有短處。」說至此,裕太太忙出言截住道:「你小小年紀,住歐洲只兩三年,便嘮嘮叨叨的說個不休。我國禮教,冠絕五洲,就如格格的冰清玉潔,也是服膺聖訓,不屑逾閑的好處。小女孩懂得什麼。」裕太太究竟老成,所以處處顧到。看官!這裕太太所說的話,明明是有意斡旋。因評議西俗的宮眷,乃是慶王奕劻的女兒,排行第四,宮中稱他四格格。格格乃是滿語,即漢文所謂郡主。四格格青年守孀,裕太太素來知道,所以把龍菱的辯議,從中阻住,免致嘔動四格格。龍菱被母親訓斥,弄得啞口無言,把粉頸垂了下去。四格格恰觸起悲情,眼眶中含住了淚,幾乎要墜下來。就是旁坐的榮壽公主,也未免嘆息數聲。當下四座無言。裕太太心中恐又未免自嫌唐突。皇后覺靜寂無味,復向龍菱道:「你說我國使臣前時多鬧成笑柄,何不講幾件故事,一消岑寂呢!」龍菱聞著,仍然紅漲了臉不發一語。到底不脫兒女常態。裕太太道:「你前時橫生議論,現在皇后要你講談,你為何變作反舌無聲?」皇后嫣然一笑,大家倒也陪笑起來。德菱忙從旁介面道:「種種傳聞,也不知是真是假,不過外人作為笑談。今承皇後下問,願據所聞上陳。」措詞甚婉,乃妹固不逮多矣。皇后道:「你快講來!」德菱道:「從前有一位駐美公使,避暑至法。適法國某公爵夫人開筵邀客,駐法欽使為他介紹入席。第一盤是湯,乃是西餐中常例。湯畢,廚役捧了一大盤魚出來敬客,香味撲鼻。主人先演說這魚出處如何難得,廚司烹調如何可口,座客咸思下嘗。僕人指導廚役捧魚先敬駐美公使,以魚首近手側,令他取魚。他還沒有覺得,喉中適有痰壅,咳嗽一聲,回首欲吐於地,孰意不偏不倚正落在魚盤中。頓時腳忙手亂,欲去掬痰。那廚役大聲呼叱,竟捧盤而返。」說至此,大家都評論起來,說這個公使也太覺冒失了。德菱又道,「他亦自覺莽撞,逃席竟去,連駐法欽使也很是懷慚哩!」皇后道:「此外有無新聞?」德菱道:「還有一個駐法公使,初蒞法國,包定火車頭等廂房一間。到夜半時,公使忽患腹瀉,不及登廁,弄得淋漓滿褲。公使一時性急,竟用指甲剔去糞跡,隨處亂彈,滿房統是糞點。會參贊醒來,公使以告,參贊知西人好潔,忙自解下衣,令公使易去穢褲,擲出車外。又取他物,將各處糞點揩凈,方免痕迹。兩人忙亂了一宵,虧得包定一間廂房,不使外人聞知,否則外人要加呵逐了。」榮壽公主道:「中國人不愛潔凈,恰是極大壞處。」德菱道:「齷齪還是小事,外人還譏誚我國欽使要作盜賊呢!」榮壽公主道:「是否崔國胭故事。」德菱道:「他的家眷曾竊西國酒館的手巾,被西人搜出,登報糟蹋,崔因此被譴。這是中外共聞的。他在英國時,他的夫人還為他全館上下諸人洗衣,索取洗資。正是要錢的了不得。一日,使館門前懸著幾條白色長帶,隨風飄颺。英人還道使館中有什麼喪事,譴人來問。使館中人答言沒有。來人指門外白帶道:『何故懸此?』使館中人方才覺得,忙將白帶收入,只是不好實告,支吾對付便了。」皇后道:「白帶何用?」我亦要問。德菱忍不住要笑,勉強熬著道:「乃是他館中婦女裹腳帶。」一語甫畢,全座都鬨堂起來,確是好笑。德菱復道:「即如跳舞會事,也鬧過一場笑語。李欽差伯爺出使日本,有隨員査益甫,素來放蕩不羈。一日某處開跳舞會,査亦與座。見一西人送茶與西婦,他也貿然送給一盤。西婦與查素不相識,因見是中國官員,勉強接受。不意西婦伸手來接,査又縮手不與,西婦大笑而去。及跳舞時,査一人獨自亂跳,西人相率捧腹,他還自鳴得意呢?還有橫濱領事黎某,與學生監督林某,隨著駐日欽使,同赴日皇宴會。他兩人怕食西餐,只把水果吃了數枚。水果中柿子最多,兩人信手亂剝,弄得狼藉不堪,惹人厭恨。宴畢逛園,因坐椅不多,惟婦女得有座位。有一婦方起身接物,二人即乘她後面,拖椅自坐。婦未及知,背身返座,竟致傾跌,險些兒鬧出事來。」大家聽到此語,又鬨堂一笑。皇后道:「你父親曾出使日本,所以東洋笑話,也聽著幾條。」補敘裕庚使日本事。德菱應聲稱「是」。榮壽公主道:「使才原不易得,中國又是新近遣使。數年前盈廷王大臣,還目使臣為漢奸,大家都不思出去,怪不得有此笑柄。」德菱道:「如曾、薛二公恰是中外傾慕的。」榮壽公主道:「那是絕無僅有的了。就是你父親使日、使法,也好算不辱君命呢!」德菱正待答言,忽有宮監入報,老佛爺退朝回宮了。皇后等陸續起身,均往寧壽宮請安。
適值西太后駕到,大家行過了禮,西太后便問裕太太道:「你們曾否閑逛?」裕太太答雲「未曾。」西太后道:「差不多有三四小時,你們同在那裡?」皇後代奏道:「在坤寧宮閑談。」西太后道:「好!好!你們也好腹飢了。」隨命李蓮英道:「快飭宮監去取茶點來。」須臾,由宮監進呈御點,西太後分賜諸人,大家飽啖一頓,又各喝過了茶。西太后隨問二女道,「你們通幾國語言?」德菱道:「略諳幾句法文及幾句英語。」西太后道:「好極了!條約中多用法文,應酬中多用英語。既通這兩國語言文字,可在我處充個翻譯。明天我就叫你當這個差使哩!」德菱道:「老祖宗恩典,賞婢子這個差使,那有不思報效之理。但婢子年幼無知,倘一時辦錯,反致辜負慈恩,懇請老祖宗收回成命。」西太后道:「你不必過謙,我自有定奪。今朝還沒有委你這差,你且侍我吃過午膳,我同你娘兒三人,往頤和園聽戲去。」德菱不敢再言,唯跪下謝賞聽戲恩,裕太太率著龍菱也一同跪著。西太后喜道:「起來!起來!你們總要行這禮節,我也覺得厭煩呢。」又命李蓮英道:「你去取三個白玉戒指,賜她母女三人。」蓮英入內檢出,呈與西太后,由西太后親手賞給。裕太太復又謝了恩。又過一小時許,宮監進呈午膳。西太後端然上座,命裕太太母女伴食。清宮舊例:侍食太后前,只好立著,不能就座。裕太太懂這規矩,謝恩后,就率二女站著吃飯。
飯畢,西太后飲過香茗,吸過香煙,即命李蓮英道:「我們往頤和園聽戲去。」正是:
幾經世變忘前轍,猶是承平譜樂聲。
欲知以後情事,容待下回分解。
中國外文之棘手,莫若清季。雖有儀、秦之辯,隨、陸之才,而無國力為之後盾,徒借三寸不爛之舌,欲折衝於樽俎間,蓋亦難矣。況國際之大勢未諳,專對之口才又絀,顧欲辦理如意,無逆吾命,試思外人何愛於我,乃肯就我範圍乎?言甘者心必苦,棘手可慮,順手愈可慮。顧朝野上下,狃於目前,不復振作,西太后亦安樂如故,徒欲得內外舌人,為聯絡交誼之計。外交之道,寧在於此?本回復借德菱口中,敘及使臣笑談,言有由來,事原確鑿,不必果為德菱言,亦何妨借作德菱言。觀此已可知當時外交之大概,不必深究利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