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中戲迷詳究聲歌 講新學兼陳政法

第三十四回 中戲迷詳究聲歌 講新學兼陳政法

卻說西太后命赴頤和園,裕太太母女三人,原是遵旨隨去,就是皇后以下諸宮眷,也一律隨行。大小轎子,依次出城,一路行去,約歷三小時,才到園門。西太后乘輿徑入,皇后以下,統在門首降輿,魚貫而進。園內承值的人,左右分站,肅靜無嘩。大家直入樂善堂,見西太后正在降輿,由眾人簇擁進去,皇后等隨步而入。俟西太后入座,請安行禮,各遵常例。嗣復由西太后賜給茶點,彼此飽德。西太后便道:「我們去聽戲吧。」李蓮英請太后出乘露輿。西太后道:「今日天色晴朗,頤樂殿又是很近,不妨步行。」於是西太后在前,大眾在後,從殿右越將過去,不過數十步,就至德和門,應上文第十九回。耳邊已聽得鼓樂悠揚,笙簧雜遝。

一入了門,便見劇場在望,三層舞台,翼然高聳。其下層是演戲處,中一層是布景處,最上一層是扮戲處。台上正在開幕,西太后入殿就座。伶人亦上殿碰頭,跪請點戲。西太后問道:「今日譚老闆來未?」伶人答道:「老闆過歇就到。」西太后道:「好極,想來演壓台戲了。」伶人道:「今日聞老佛爺駕到,所以譚老闆擬來供奉。」西太后道:「難為他。此外尚有何等腳色?」伶人道:「現如楊小樓、王楞仙、龔雲甫、王瑤卿、陳德林、田桂鳳、金秀山、德珺如、王長林、郎德山等,統已到齊。」西太后道:「名伶畢集,定有可觀。你去傳我命令,叫各人自演拿手戲,不必由我特選。待譚老闆來,我與他自行問話。」伶人叩首而去,西太後顧德菱姊妹道:「你兩人未曾到此聽戲,今日初次到來,即遇譚老闆登台,也可謂有眼福了。」德菱姊妹同聲道:「謝老佛爺慈恩。」西太后復語道:「你兩人不妨旁坐。」兩人口稱不敢。西太后道:「我叫你們旁坐,就坐不妨。」兩人口稱謝恩,仍然站著。西太後向后一顧,見皇后以下,統站在後面,便道:「你們統就座吧,讓她姐妹亦可坐得。」大眾統遵旨謝恩,一律坐下。只德菱姊妹,未識譚伶如何名角,連太后都叫他老闆,私自問他母親。裕太太道:「便是譚叫天。」德菱姊妹仍是莫名其妙,不意已被西太后聞知,便顧德菱姊妹道:「他姓譚名鑫培,湖北人,是近日伶界中巨擘,都人稱他為伶界大王呢?」名士不若名伶,又為清季一嘆!德菱姊妹均應了一個「是」字。於是大眾斂氣屏息,統注意戲台歌舞。先演了楊小樓的長坂坡,次演了德珺如的岳家莊,又次演了龔雲甫的釣金龜。

三齣戲已將下場,譚老闆尚未見到。西太后道:「譚老闆的身價也太重了,天已薄暮,為什麼他尚未來?」正說著,見有一戲子下台進來,年約五十許,面色黃瘦,皺紋很多,只頦下尚不留須,登了殿向西太后跪叩。西太后大喜道:「你來了。我望眼將穿呢!」那人跪稟道:「午後才知老佛爺駕臨,所以到此較遲。」西太后笑道:「你無非具著煙霞癖,一時還沒有過癮羅!我也曉得你的脾氣。你快起來,上台去演出盜魂鈴,叫郎德山做你配角,扮演小豬。」說至此,旁指德菱姊妹道:「這兩個大姑娘,從外洋遊歷歸來,還沒有看過你的演戲。像你這等名角,演了一出好戲,俾她賞識,也不算是辱沒你。」那人唯唯趨出。看官不必細問,便可知是譚老闆叫天。有頃,龔雲甫下台,譚叫天扮著豬八戒,郎德山扮小豬,粉面登場。做工之妙,不消細說,中唱梆子腔一段,一字一唱,一唱一轉,一轉一音,詞調激越,聲韻蒼涼。西太后非常稱賞,按著戲中的板眼,用手拍案,作為過板。描摹逼真。等到老譚唱畢,方定了神,旁語德菱姊妹道:「戲中情節你可懂得么?」德菱答稱:「懂得。」西太后道:「你雖知戲中情節,未必知戲中腔調。這戲內有二段梆子腔,不但唱著的戲子,要提足喉音,字字著實,就是拉弦、敲板的人,也須講究五聲六律,方能得心應手,按腔合拍。即如老譚上台,配角原是不肯苟且。就是台後的弦師鼓板,聞他也一一揀過。他前時曾對我說明,拉弦的叫作梅大鎖,打板的叫作李五,必要他兩人幫助,老譚才能唱好這梆子腔呢。」你是主持國事的太后,為何不研究政治,卻研究戲調。隨又語李蓮英道:「郎伶扮做小豬,為何他不作豬聲,恰作羊聲呢?」可見她處處留意。蓮英一時不能回答,尋忽大悟道:「老佛爺,他是信奉回教的。」西太后笑著道:「怪他不得。」

又過數分鐘,天色昏黑,戲亦閉幕。西太后挈著眾人,暫入休憩室,並宣召譚、郎兩伶進見。等到譚、郎兩人進來,太監等已呈上果點。西太后問太監道:「尚有么?」太監答一「有」字。西太后道:「你都去取了出來。今日演戲的伶人,多肯出力,我要一例賜食呢!」太監去訖。此時譚、郎二伶一同跪著。西太后道:「你們起來。所有演戲諸名伶,由你們去召他進來。」兩人奉命出去。不一刻,各伶人依次進見,黑壓壓的跪在一地,陸續碰頭訖。太監數人,搬進餑餑等物羅列桌上。西太后囑李蓮英道:「你去散給各伶,每人給餑餑五枚,叫他們就此食下。」蓮英應旨分訖。各伶相率跪食,只郎德山受了餑餑,並不入口。西太后問道:「你何故不食?」郎德山答道:「腹痛忌葷。」西太后憬然道:「我又失記了,餑餑內大約裹著豬肉。」隨語太監道:「下次去囑庖廚,餑餑內可夾裹羊肉,免得他們忌口哩。」各伶食罷,謝恩去訖。

西太后道:「我們要食晚膳了,果點可一律撤去。」語畢,便攜著德菱手,並肩行走,返入樂壽堂。這是太后非常寵愛,特別賜恩。德菱亦格外起敬。返室后,西太后又語德菱道:「我生平最愛看戲。古今來成敗得失,及人世間悲歡離合,均可借戲中傳出,很容易感動人情。只演戲的優伶,必須聲容、台步,般般周到,色色完全,方可醒目。從前伶園名角,要推程長庚。程善唱老生,實則各項腳色,無不擅長。他做三慶部班長時,與善演青衫的喜祿偶有口角,次日排青衫戲,喜祿故意託病不肯登台,程遂自扮青衫登場演唱,不亞喜祿,由是聲名益噪。今則長庚已逝,大名要算譚叫天。他的做工能獨得神似,扮什麼便似什麼,所以喜怒哀樂無不中節。他的唱工能把牙音、齒音、喉音,一一清晰,又能將平、上、去、入四聲,字字咬清,妙在純任自然,絕不牽強。昂首一鳴,聲入雲際,罄喉一控,萬斛潮來,可髙可低,可抑可揚,可狹可廣,可急可緩,這正所謂神乎其技呢!」譚叫天固擅絕技,西太后亦算知音,但與國家政治毫無干涉,為之奈何?德菱只連聲稱「是」。未幾晚膳,由西太后命她侍食,如午膳例。

膳畢,西太后語德菱道:「今日已是黃昏,不及入城。你母女三人,可在園中寓宿。明日你返了家,檢點幾套衣服,攜帶入園,便好來做宮眷。你媽、你妹也一同來此,免你冷靜,此外如被鋪等物,以及一切妝具,這裡都有,不消另備了。」德菱母女免不得照例謝恩。西太后復起立道:「這殿左首有三間靜室,頗覺清雅,你母女三人住此最好。來,來,我引你們先去一瞧吧。」此時電燈四映,光同白晝,西太后帶著她娘兒們,越過左廂,繞出重廊,即見有三間精舍,窗戶都砌著玻璃,玲瓏剔透,巧奪天工。既入門,由西太后領視一周。床鋪、桌椅,均已陳設整齊,四壁懸著書畫,多是西太后御筆。西太后指示德菱道:「這等統是我暇時親筆,你道如何?」德菱道:「老祖宗聰明天授,所以擅此神筆。」西太后道:「生而知之的聖人世上是罕有的,我也是學出來呢!我少時頗喜翰墨,入宮后所藏的書畫帖,很是不少,我便閑中消遣,揀著筆氣相像的,日夕摹仿,漸漸的也能書畫。似你秀外慧中,若能留心學著,也容易成功哩!」德菱道:「全仗老祖宗教訓。」西太后道:「師友也是要緊的。數年前,我歸政皇上,整日在園,沒有什麼事情,我想與宮眷們講談書畫。無如她們統不諳此道,彷彿對牛彈琴。我想中國很大,總有幾個能書畫的婦女。我便降旨令各省訪求,可巧四川有個官眷繆氏,工繪能書,由川吏驛送來京。召見時當面試著,她繪的花鳥很是精工,楷法雖遜,恰亦楚楚可觀。只她已是個嫠婦,年亦將近五十。其夫仕蜀,死後宦囊蕭澀,我憐她才婦薄命,畀她月俸二百金,免她跪拜。她與我平時談話,頗得畫中三昧,我恰得益不少。嗣聞她兒子已領鄉薦,我復叫她捐個內閣中書。可惜她身弱多病,不便久住此間;我又因康梁構逆,再出聽政,無心及此,便令她回籍去了。現在她的存沒我亦未令査聞,只她的筆墨到留著不少,有時還與我作代筆呢?」西太后是好勝的人,要繆氏作代筆,諒必技出己右。裕太太插嘴道:「是否即繆太太?」西太后道:「是她。你是否會見過的?」裕太太道:「未曾會過,只她的手跡恰看見過的,她款中曾署著素筠二字。」西太後點首。藉此敘入繆素筠事,亦是一篇掌故。隨又問道:「這房間好住不好住?」裕太太等齊聲稱好。西太后復引她出來,又至樂善堂,並另飭宮女道:「那殿左三間的房屋,已令裕太太母女居住。房內尚缺妝具等物,應與她趕緊備齊。」宮女應聲出去。西太后入寢室,裕太太等隨了進去,又談了數語,已是十句鍾,西太后道:「你們也好乏了,去睡吧!」裕太太等遵旨,請了晚安。當有宮女導著,出了寢官,行往卧處,卸裝就寢。一宵無話。

次日起身,至樂壽堂請過早安,便叩頭告別。西太后吩咐道:「你們趕快進來,早則兩日,遲則三日,免我挂念。」裕太太等應著。西太后道:「你們曾吃過早點么?」裕太太答稱尚未。西太后道,「既如此,你們在這裡吃過早餐。此後進園,要什麼吃,盡可著宮監侍女到御廚中去攜取。倘若她們遲誤,告訴我知道好了。」裕太太連聲「遵旨」。未幾,侍著西太后早膳。膳罷,又歇了片刻,方起身告辭。西太后道:「不要忙,這裡有蘇杭貢緞,賞你們幾匹,好帶回去做點衣服。」裕太太等跪下道:「慈恩高厚,如何圖報?只得永遠感恩,長鐫心版。」西太后不待說完,便道:「我愛著你兩個女孩子,賞她幾件衣料,也不算什麼厚恩。」便召進李蓮英,命他取出貢緞六匹,由西太后親自驗過,隨叫宮監三人捧著,送裕太太母女出園。裕太太等碰過了頭,就別了西太后,並至皇后及各宮眷處辭了行。皇后等俱有例賞,均著宮監攜送出門。到了園門外,三乘大轎已經候著,各宮監們均將賜物交代。裕太太因賜物不便輕褻,復命輿夫另添一乘大轎,把賜物裝在轎中。一面復取出銀票數頁,分給宮監。宮監們都道了謝,候三人上輿,歡天喜地的回去了。總教銀子回話。裕太太令裝載賜物的轎子當先抬行,娘兒三人的轎子隨後,取道回家。

由裕庚接著,裕太太等下了輿。先將賜物取出,交與裕庚,裕庚恭恭敬敬的捧入大廳,供在當中,自己也行三叩首禮,隨取了銀票,賞給輿夫。這輿夫本系園役,不能照外人開發,自然給資從優,輿夫亦歡謝去訖。看官,你道裕太太母女們這次召見,及入園一宿,吃著、坐著、卧著,都蒙西太后特賜,她還花費了千百兩銀子。怪不得疆吏入覲,部中有費,殿中有費,宮中有費,園中有費,還有一班親貴又要去孝敬他,一擲數萬,才得出京。他們做官的人,那裡來許多家資,自然去刻剝百姓,一半入宦槖,一半作消費。所以到了清季,合京內外無數官員,沒有一個清廉,都是棺材里伸手,死要金錢哩。慨乎言之。

閑文少表。且說裕庚資遣輿夫,入內與妻女敘談。裕太太便把面承的懿旨,述了一遍。裕庚道:「老佛爺既愛憐兩個女兒,你便帶她過去。且懿旨也不好有違的。」裕太太道:「老祖宗只限期兩日。家中內務頗繁,我又不能不去,這便怎處?」裕庚道:「不妨事的。我出使回來,一時總沒有要差,在家時多,一切仆婢人等,我也會指揮的。」裕太太方才無言。休息一宵,次日即將應著的衣服,及應用的物品,檢出數件,貯好箱籠,忙碌了―整日,才得收拾妥當。

次日,娘兒三人,帶著箱籠等件,又乘輿入園,叩見西太后。適值西太后親覽奏摺,便問德菱道:「你來得正好,你中國文字想亦知道的?」德菱應聲稱「是」。西太后挽著德菱手,叫她站在左側,把各奏摺取與她瞧。德菱瞧著,多是關係學務的奏章。西太后復問道:「外洋的學術究竟如何?」德菱是經過遊歷的人,識見頗是明達,想趁這機會,勸西太后力行新政,此女見識,頗高出滿人。隨即答道:「近來外國文明,全仗這學術哩。」西太后道:「有什麼學術比我國見長?」德菱道:「農有農學,工有工學,商有商學,兵有兵學,此外如聲學、光學、化學、電學,以及一切機械學、物質學、生理學、天文地輿學,無一不備,無一不精,就是法律學、政治學,也是日有發明。所以有此富強呢!」西太后道:「近日京內外各奏摺,都說要注重新學,資遣學生出洋。據你說來,這事也是要緊么?」德菱道:「取他人的長處,補我國的短處,也是自強的基礎。請老祖宗降旨施行。」西太后便提起筆來,就小箋中,寫了一行,系命各省挑選學生,派往西洋各國,講求專門學業。寫畢,又語德菱道:「你也是個滿族女子,有此開通,總算難得。我記得數年前,大學士倭仁力崇理學,把西學批得一錢不值。目今看來,實太不通時務。我們皇族中人,今日還是迂拘的多,明通的少。我也想令親貴子弟出洋留學,增點知識呢!」德菱道:「老祖宗這麼想著,確是皇族中的幸福了。」西太后又道:「庠序學校的制度,中國古時本是有的,想與歐美各學堂大致相似。後世始尚科舉,傳至明朝,復用八股取士,看來八股實是無用,我已降旨廢去,改試策論。惟科舉積習,一時難返,只好慢慢兒革除吧。」說畢,便把寫好的諭旨,交李蓮英遞將出去,令軍機如旨頒發。尋復語德菱道:「你說西國有法律學,究屬如何?」德菱道:「西國法律不止一端。即如刑律一門,比中國寬仁不少。他們最重刑律,莫如槍斃。此外如羈禁的犯人,也好好兒待他,不過罰他工役,所得工資,公私兼濟,恰是情法兩盡呢!」西太后道:「現在王大臣章奏,也是這般說,要我參用西律,改定刑章。我想凌遲、梟首等刑,確是殘酷。我朝入關,不過仿用明制,相沿未改,其實也非列祖列宗的本心。我已決計停廢,此後用刑,以斬決為止,也算是寬仁的了。」德菱又道:「外人不用刑訊。凡有審鞫等件,總教搜集證據,證據完全,便好判決。我國官吏,往往不問曲直,妄用刑具,三木之下,何求不得?老祖宗很是仁慈,還懇停止刑訊,嘉惠民生,這也是浩蕩的皇恩。」可見女子不可無學,滿人中有德菱,可稱翹楚。西太后略略點首,隨問裕太太道:「你們有無物件帶來?」裕太太道:「有箱籠幾件。」西太后道:「交過宮監沒有?」裕太太道:「已交過了。」西太后道:「你們前日來園,只聽了一會子戲,園中景色想沒有逛過,我教宮眷們引去一逛如何?」裕太太道:「正要去謁見皇后及公主、郡主等。」西太后道:「不必!我著人去召她來。」言下便有宮女應命。不一時皇后以下統冉冉進來,與裕太太母女們見過了禮。她們正擬奉旨逛園,不料李蓮英回來奏報,說是江督劉坤一出缺了。西太后不禁悵悵道:「這也可惜。」江督劉坤一有功人民,故載其逝世。小子有詩詠劉公道:

帝座傾危仗力爭,東南保障又成城。

晚清疆吏多庸鄙,肝膽如公算竭誠。

未知劉坤一得邀賜恤否,且待下回續敘。

嗜戲亦常人恆情,惟西太后不宜嗜戲。西太後身握大權,日理萬機且不暇,安得日夕聽戲,置國政於不問耶?況以嗜戲故,寵遇名伶,受覲賜食,視名伶不啻王公。昔人謂羞與噲伍,屠狗英雄,名公卿猶恥與列,況伶人乎?至講論政學一段,看似西太后究心新法,實則為德菱增一身分。著書人惡頑固,喜明通,故前於端、剛輩多恨詞,而此於德菱女士多褒詞,且借口發議,無一語無來歷,不得僅僅以小說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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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太后演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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