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里堂的筆記

焦里堂的筆記

清朝後半的學者中間,我最佩服俞理初與郝蘭皋,思想通達,又頗有風趣,就是在現代也很難得。但是在此二人之外,還可以加上一個,這便是焦里堂。《雕菰樓集》以及《焦氏遺書》還是去年才買來的,《易余龠錄》二十卷卻早已見到了,最初是木犀軒刻板的單行本,隨後在木犀軒叢書全部中,其中還有焦君的《論語通釋》一卷。《龠錄》本是隨筆,自經史政教詩文歷律醫卜以至動植無不說及,其中我所最喜歡的是卷十二的一節,曾經引用過好幾次,現在不禁又要重抄一遍,其文曰:

「先君子嘗曰,人生不過飲食男女,非飲食無以生,非男女無以生生。惟我欲生,人亦欲生,我欲生生,人亦欲生生,孟子好貨好色之說盡之矣。不必屏去我之所生,我之所生生,但不可忘人之所生,人之所生生。循學《易》三十年,乃知先人此言聖人不易。」焦君這裡自述其家學,本來出於《禮記》,而發揮得特為深切著明,稱為聖人不易,確實不虛。戴東原《孟子字義疏證》卷下論權第五條,反對釋教化的儒生絕欲存理之主張,以為天下必無捨生養之道而得存者,君子亦無私而已矣,不貴無欲,后又申明之曰:

「夫堯舜之憂四海困窮,文王之視民如傷,何一非為民謀其人慾之事,惟順而導之,使歸於善。」戴氏此項意見可以說是與古聖人多相合,清末革命思想發生的時候,此書與《原善》均有翻印,與《明夷待訪錄》同為知識階級所尊重,焦里堂著《論語通釋》及集中《性善解》等十數篇,很受戴氏的影響,上文所引的話也即是一例。本是很簡單的道理,而說出來不容易,能了解也不容易,我之所以屢次引用,蓋有感於此,不僅為的我田引水已也。

但是這裡我想抄錄介紹的卻並非這些關於義理的話,乃是知人論世,實事求是的部分,這是於後人最有益的東西。如卷八有一則云:

「《漢書》霍光傳,光廢昌邑王,太后被珠襦,盛服坐武帳中。如淳曰,以珠飾襦也。晉灼曰,貫以為襦,形若今革襦矣。按此太后即昭帝上官皇后也,《外戚傳》言六歲入宮立為皇后,昭帝崩時後年十四五,當昌邑王廢時去昭帝崩未遠,然則太后僅年十四五耳,故衣珠襦,讀詔至中太后遽曰止,全是描摹童稚光景,說者以為班氏效左氏魏絳和戎篇后羿何如之筆法,尚影響之見也。晉靈公立於文公六年,穆嬴常抱之,至宣公二年亦僅十四五耳,從台上彈人而觀其辟丸,熊蹯不熟,殺宰夫寘諸畚,皆童稚所為。故讀史必旁覽博證,其事乃見,僅就一處觀之,則珠襦之太后以為老婦人,嗾獒之靈公且以為長君,以老婦而著珠襦,以長君而棄人用犬,遂出情理之外矣。」此則所說可謂讀書的良法,做學問的人若能如此用心,一隅三反,自然讀書得間,能夠切實的了解。這一方面是求真實,在別方面即是疾虛妄,《龠錄》卷二十中實例很多,都很有意思,今依次序抄錄數則於後:

「《鶴林玉露》言,陸象山在臨安市肆觀棋,如是者累日,乃買棋局一副,歸而懸之室中,卧而仰視之者兩日,忽悟曰,此河圖數也,遂往與棋對,棋工連負二局,乃起謝曰,某是臨安第一手棋,凡來著者俱饒一先,今官人之棋反饒得某一先,天下無敵手矣。此妄說也。天下事一技之微非習之不能精,未有一蹴便臻其極者,至雲河圖數尤妄,河圖與棋局絕不相涉,且河圖當時傳自陳希夷者無甚深奧,以此悟之於棋,遂無敵天下,尤妄說也。此等不經之談,最足誤人,所關非細故也。」

「《酉陽雜俎》記一行事,言幼時家貧,鄰母濟之,后鄰母兒有罪求救於一行,一行徙大瓮於空室,授奴以布囊,屬以從午至昏有物入來其數七,可盡掩之,奴如言往,有豕至悉獲寘瓮中。詰朝中使叩門急召至便殿,玄宗問曰,太史奏昨夜北斗不見,何祥也。一行請大赦天下,從之,其夕太史奏北斗一星見,凡七日而復。按一行精於天算,所撰《大衍術》最精,然非迂怪之士也,當時不學之徒不知天算之術,妄為此言耳。近時婺源江慎修通西術,撰《翼梅》等書,亦一行之儔也,有造作《新齊諧》者稱其以筒寄音於人,以口向筒言,遠寄其處,受者以耳承之,尚聞其聲。又稱其一日自沉於水,或救之起,曰,吾以代吾子也,是日其子果溺死。此傅會誣衊,真令人髮指。嘉慶庚申六月阮撫部在浙拒洋盜於松門,有神風神火事,(余別有記記之,在《雕菰集》,)遂有傳李尚之借風者。尚之精天算,為一行之學者也,余時在浙署,與尚之同處誠本堂,尚之實未從至松門。大抵街談巷議,本屬無稽,而不學者道聽塗說,因成怪妄耳。」

「《宋史》,龐安常治已絕婦人,用針針其腹,腹中子下而婦蘇,子下子手背有針跡。舊《揚州府志》乃以此事屬諸儀征醫士殷榘,而牽合更過其實,前年余修《府志》乃芟去而明辨之。又有一事與此相類。相傳高郵老醫袁體庵家有一仆病咳喘,袁為診視,曰不起矣,宜急歸。其仆丹徒人,歸而求治於何澹庵,何令每日食梨,竟愈。明年復到袁所,袁大驚異,云云。按此事見於《北夢瑣言》,亦如龐安常事傅會於殷也。(案,原本錄有《北夢瑣言》原文,今略。)所傳袁何之事,正是從此傅會。余每聽人傳說官吏斷獄之事,或妖鬼,大抵皆從古事中轉販而出,久之忘其所從來,偶舉此一端,以告世之輕信傳聞者。」

「張世南《遊宦紀聞》記僧張鋤柄事雲,張一日游白面村,有少婦隨眾往謁,張命至前,痛嘬其頸,婦號呼,觀者鬨堂大哂。婦語其夫,夫怒奮臂勇往詬罵,僧笑曰,子毋怒,公案未了,宜令再來。罵者不聽,居無何婦以他恚投繯以死。此即世所傳僧濟顛事,大約街談巷議,轉相販易,不可究詰。乾隆己酉庚戌間,郡城西方寺有游僧名蘭谷者,出外數十年歸,共傳其異,舉國若狂,余亦往視之,但語言不倫,無他異,未幾即死。至今傳其事者尚籍籍人口,大抵張冠李戴,要之濟顛嘬頸之事販自張鋤柄,而張鋤柄之嘬頸不知又販自何人,俗人耳食,多張世南,往往傳諸口筆之書,遂成故事矣。宋牧仲《筠廊偶筆》記揚州水月庵杉木上儼然白衣大士像,鸚鵡竹樹善才皆具,費滋衡親驗此木,但節間蟲蠹影響略似人形,作文辨其訛。」

這幾則的性質都很相近,對於世俗妄語輕信的惡習痛下針砭,卻又說的很好,比普通做訂訛正誤工作的文章更有興趣。我們只翻看周櫟園的《同書》和禹門福申的《續同書》,便可看見許多相同的事,有的可以說是偶合,有的出於轉販,或甲有此事,而張冠李戴,轉展屬於乙丙,或本無其事,而道聽塗說,流傳漸廣,不學者乃信以為真。最近的例如十年前上海報上說葉某受處決,作絕命詩云,黃泉無客店,今夜宿誰家。案此詩見於《玉劍尊聞》,雲是孫蕡作,又見於《五代史補》,雲是江為作,而日本古詩集《懷風藻》中亦載之,雲是大津皇子作,《懷風藻》編成在中國唐天寶之初,蓋距今將千二百年矣。此種辨證很足以養成讀書力,遇見一部書一篇文或一件事,漸能辨別其虛實是非,決定取捨,都有好處,如古人所云,開卷有益,即是指此,非謂一般的濫讀妄信也。焦里堂的這些筆記可以說是綉出鴛鴦以金針度人,雖然在著者本無成心,但在後人讀者對於他的老婆心不能不致感謝之意。焦君的學問淵博固然是很重要的原因,但是見識通達尤為難得,有了學問而又了解物理人情,這才能有獨自的正當的見解,回過去說,此又與上文所云義理相關,根本還是思想的問題,假如這一關打不通,雖是有學問能文章也總還濟不得事也。

關於焦里堂的生平,有阮雲台所作的傳可以參考,他的兒子廷琥所作《先府君事略》,共八十八則,紀錄一生大小事迹,更有意思。其中一則云:

「湖村二八月間賽神演劇,鐃鼓喧闐,府君每攜諸孫觀之,或乘駕小舟,或扶杖徐步,群坐柳陰豆棚之間。花部演唱,村人每就府君詢問故事,府君略為解說,莫不鼓掌解頤。府君有《花部農談》一卷。」案焦君又著有《劇說》六卷,其為學並不廢詞曲,可見其氣象博大,清末學者如俞曲園譚復堂平景孫諸君亦均如此,蓋是同一統系也。焦君所著《憶書》卷六云:

「餘生平最善容人,每於人之欺詐不肯即發,而人遂視為可欺可詐,每積而至於不可忍,遂猝以相報。或見余之猝以相報也,以余為性情卞急,不知余之病不在卞急而正坐姑息。故思曰容,容作聖,必合作肅作乂作哲作謀,否則徒容而轉至於不能容矣。自知其病,乃至今未能改。」此一節又足以見其性情之一斑,極有價值。昔日讀郝蘭皋的《曬書堂詩抄》,卷下有七律一首,題曰,余家居有模糊之名,年將及壯,志業未成,自嘲又復自勵。又《曬書堂筆錄》卷六中有模糊一則,敘述為奴僕所侮,多置不問,由是家人被以模糊之名,笑而頷之。焦郝二君在這一點上也有相似之處,覺得頗有意思。照我的說法,郝君的模糊可以說是道家的,他是模糊到底,心裡自然是很明白的。焦君乃是儒家的,他也模糊,但是有個限度,過了這限度就不能再容忍。這個辦法可以說是最合理,卻也最難,容易失敗,如《憶書》所記說的很明白。前者有如佛教的羼提,已近於理想境,雖心嚮往之而不能至,若後者雖不免多有尤悔,而究竟在人情中,吾輩凡人對之自覺更有同感耳。

一九四五年四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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