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無盡相思無盡風
傅滄泓走了。
卻在她的床頭上,留下兩個深刻的字:「等我。」
鐵划銀鉤,深得不能再深。
送走了纏人的太子,夜璃歌回到卧房中,對著那兩個字,發了會兒呆。
也只是一會兒。
現在的她,還沒有心思多想。
牧城,要守,虞國的兵馬,一定要讓他們乖乖滾回老家,還有父親暗示下來的任務,也急待她去處理。
她實在是,再無心思旁顧。
即便對那個名叫傅滄泓的男子,有了那麼一點點好感。
卻也不足以讓現在的她,仔細去思索。
更何況,她必須要去做那個太子妃,即使只是名義上的。
但這個名義,卻也在某種程度上,綰定了她的自由,標明了她是個「有夫之婦」,不可再像從前那樣率性而為,不拘於男女之防。
傅滄泓,於她二十年的生命,不過匆匆一過客爾。
雖答應了他,輕易不言嫁;雖接過了他的驚虹劍,但那,僅僅是對於他本人的認可。
覺得意氣相投,覺得可以交往,覺得這人不錯。
但,除此之外,不涉其他。
收回思緒,夜璃歌開始整理行裝。
炎京,她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並不留戀這滿城煙華。
因為,鳳凰展翅,志在長空。
綉樓之中,夜璃歌仍舊人單影只。司空府前院,卻早已門庭若市。
昨日夜天諍當殿允婚,無疑是把夜氏的尊貴,又提上一個新階。那朝中文武,皇室宗親,凡有點利益干係的,誰不急著來拜會拜會,探聽探聽?
對此,夜天諍一任淡然處之。
男客,由管家夜飛出面迎侯,女客,自有自己那幹練利索的妻子照拂,反倒是他,仍舊一本書,一壺茶,坐於水榭之中,怡然自得。
他為官,不求名,不為利,純粹是因為和皇帝安陽烈鈞的交情。
昔安陽烈鈞少時,兩人相遇於江湖,一見投契,后安陽烈鈞入主東宮,再三相請,夜天諍推之不過,方入朝為官。
這些年來,他為安陽烈鈞,出謀劃策,鼎定河山,立下無數功勛,卻人品奇佳,不居功自傲,不恃才凌人,是以朝內外有口皆碑,即便有些人暗裡使絆子,卻總是被安陽烈鈞一笑置之。
皇帝曾言,夜天諍者,朕一生摯友也,永不相欺。
是以,夜天諍與安陽烈鈞,君臣之誼,四海傳為佳話。
是以,即便昨日朝堂之上,夜璃歌狂言犯上,皇帝竟然也能以長者之心,寬容待之。
「爹爹,」蓮步款款,夜璃歌婀娜身影臨水而至,「好雅的興緻。」
夜天諍笑著招手:「來來來,陪為父講談講談。」
「天下事,都在爹爹眼裡,還用得著女兒,班門弄斧么?」夜璃歌奉承一句,卻走到夜天諍身邊,緊靠著他坐下。
夜天諍撫弄著女兒柔軟的青絲,語聲慈藹:「是啊,天下事,都在爹爹這雙眼裡,卻唯獨我的寶貝女兒,卻超乎其外。」
「嗯?」夜璃歌拿眼睨他,「爹爹是在打啞謎么?」
「非也,」夜天諍豎指頭輕輕一晃,「比如,昨夜?」
「昨夜?」夜璃歌眼珠輕轉,佯作裝傻,「昨夜?昨夜什麼?」
「後院隱風雨,不請客自來。難道不是?」
「原來爹爹都知道啊,」夜璃歌淡哂,「為何不阻止?」
「為何要阻止?」
「傅滄泓其人,如何?」
「人傑也,梟雄也,潛龍也。」夜天諍如是答。
「梟雄?潛龍?」夜璃歌偏偏頭,眨巴眨巴眼,「難道他——會驚破蒼天?」
「未知。」夜天諍仍是笑,「男兒之心,不可小視也,男兒之志,不可預期也。」
「少給我打馬虎眼!」夜璃歌伸手去揪老爹鬍子,「女兒我只關心一個問題——他,會不會成為璃國的威脅?」
「會,又如何?不會,又如何?」
「會,我必殺之,不會,我必友之。」
「沒有別的?」
「沒有。」
夜天諍沉默了。
他也是傾心愛過之人,昨日大殿之上,傅滄泓那炙烈的眼神,他不是沒有看見,而是瞧得分外清楚。
但,他還不能確定,他所起的那份心,到底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假,幾分為己,幾分為國。
所以,他選擇了冷眼旁觀,選擇了任其踏入這夜府後院。
若不然,縱他傅滄泓如何了得,他又豈能容忍,一個陌生男子,夜半更深,闖進自家女兒閨房?
若他此來,只為情,這份膽,他賞識;
若他此來,有暗謀,那他夜天諍,絕不輕饒!
他的掌上珍珠,自是值得一個男兒如此施為,就是不知,這段無端而起的情,會有什麼樣的走向。
女兒的幸福,始終是他心頭最大的牽挂。
他知道安陽涪頊給不起,這天下很多男子都給不起,所以,他才沒有盲目地為女兒尋找夫婿,好君主,難尋難覓,好丈夫,同樣難尋難覓。
若給不了他女兒最宏大的幸福,不若給她,一生一世的逍遙與自在。
至於力薦她做太子妃,不過是出於對朋友的義,對君主的忠,對國家的愛。
他愛璃國,所以不希望它在以後的某一天,遭遇戰火的塗炭;
他更愛他的寶貝女兒,所以不希望,她的將來無所倚憑。
璃國,會是夜璃歌最堅強的屏障。
即便他以後入土為安,璃國的萬千百姓,也會自發地保護,他們心中最美麗的鳳凰。
這方富足的天下,將會是他留給她的豐盛財富,也是她飛翔的天空。
之於這一點,夜天諍深信不疑。
所以,他也從未想過,有一天,終有一天,他精心為女兒籌畫的一切,會被一個叫傅滄泓的男人,以愛的名義,徹底顛覆。
「爹爹,想什麼呢?」夜璃歌拉拉他的袍袖,不滿地輕嗔,「看你一副老狐狸樣,又在算計誰了?」
夜天諍哈哈笑,揉了揉女兒的額頭,傾身在其眉心輕輕一吻:「自然是盤算,向皇上要多少聘禮。」
「聘禮?」夜璃歌「撲嗤」一笑,「但凡爹爹開口,皇上定把半個國庫都給你了,只怕這四海之內,未必有爹爹真正想要的。」
「是啊,」夜天諍輕嘆,輕擁著夜璃歌,「爹爹想要的,都在這司空府里了,至於別的,還真不值得爹爹上心。對了,」夜天諍忽然面色一正,「聽說虞國軍中,新來位年輕的統帥,是么?」
「好像……有這麼一回事吧?」
「楊之奇。如果是楊之奇,你就要注意了。」
「他如何?」
「將門之後,又師從名家,精通兵法戰陣,若是正面對敵,須得小心他的連環之計。」
見父親一臉正色,夜璃歌不敢怠慢,立即起了身,坐到桌案對面:「請爹爹賜教。」
「你還記得原平公不?」
「記得啊,我第三位師傅,怎會不記得。」
「嗯,」夜天諍點頭,「楊之奇的師傅,就是原平公的同門師兄,昌鏡公。」
「哦?」夜璃歌黛眉挑起,「這麼說來,我和他是系出同門,該稱其一聲師兄了?」
「從輩份上論,是如此,但昌鏡公其人雖有才智,德行卻欠,胸中謀略勝原平公兩分,卻屢有小人之舉。」
「所以爹爹當年讓我拜在原平公門下,而非其師兄昌鏡公?」夜璃歌自是了悟。
「嗯。」夜天諍頷首,「但是這些年來,我得過密報,說昌鏡公自創了一套甲兵之術,與之前的戰陣大為不同,所以我得提醒你,倘若與楊之奇對敵,千萬當心。」
「女兒謹遵父命。」夜璃歌再拜——其餘事上,她或多或少,會逆父親之意,唯有家國大事上,父親之命,她卻必深記於心。
「好了。」夜天諍抬頭瞅瞅窗外的天色,「時辰不早了,該去廳中用飯,若晚,你母親又該嘮叨了。」
「是。」夜璃歌點頭,上前扶起夜天諍,與其一起,慢慢朝飯廳而去。
前院正廳中,晚膳已備下,夏紫痕正在吩咐下人上菜,見爺女倆進來,先給夜天諍一記眼刀:「總算肯出來了呵。」
夜天諍趕緊賠笑:「夫人辛苦了,待為夫親自沐手盛羹湯。」
夏紫痕不屑冷哼,看著他倆人凈手入座,自己也坐下,先簡要地略述了今日的「戰果」,然後開始用飯。
飯罷,僕役們近前撤了碗碟,奉上香茶,夜璃歌親自斟了,各與父親母親一杯,這才重新入坐。
「歌兒,何時動身?」夏紫痕輕啜一口茶,眸光淡淡地看向自家女兒。
「回母親,五日後。」
「牧城苦寒,不比家中,有什麼要帶的,只管吩咐夜飛去備辦。」
「是,母親。」
「皇宮……」夏紫痕怔了怔,瞧向夜天諍,「要去辭行么?」
「不必了。」夜天諍擺手,「皇上是個開明的人,向不計較這些小節,況牧城戰事要緊,女兒實在不便久留。」
夏紫痕的臉色有些恍然,眼眶不覺微微泛紅——她年輕時雖也任性頤氣,遊走四方,但成家日久,草莽江湖之氣幾乎收盡,及至有了夜璃歌,整顆心都在她身上,自是時時日日牽挂,偏這女兒隨了她年少時的性子,沒片刻安寧,離家日多,在家日少,生生添了無盡的牽挂。
夜璃歌心下明白,趕緊放了茶盞上前,抱住母親,溫聲道:「娘,放心吧,待牧城戰事一結,女兒一定回家長住,到時候,不定您還嫌煩呢。」
夏紫痕無聲收淚,只是伸出手去,在夜璃歌臉上狠捏了一把:「你這個——小冤孽!」
「痛啊!」夜璃歌捂著臉誇張地怪叫,卻伸手去胳肢夏紫痕,娘兒倆撲疊著鬧成一團。
夜天諍捧茶坐於一旁,靜靜欣賞,滿臉怡然自得——
這就是他,最愛的妻子,最愛的女兒,最愛的家。
有妻如此,夫復何求?
有女如此,一生足焉。